你的關心，扎了我的心！

1

今年的木棉開花有點早，十二月的廣州，明明很冷，窗外的樹上，卻掛著大團大團的火紅。我和他坐在窗戶里的沙發上，嗅著咖啡婉轉的香氣，在我們的對話開始之前，我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著裝：白色風衣，白色毛衣，淺灰色褲子和白色運動鞋；再配合他那張瘦削卻乾淨的臉蛋，讓人感覺十分舒服純潔。

我們是陌生人，當我把自己的公眾號定義為「為城市裡的不安和孤寂發聲」後，他在我的公眾號里留言表示支持。本著禮貌和學習的態度，我加了他的微信，他也打趣地說希望有一天我能為他的不安發聲。今早他發朋友圈，定位就在我的附近，於是我們有了這場咖啡之約。此刻，他正拿著手機在處理工作。

他放下手機，朝我微笑一下，拿起了咖啡杯。在我開口之前，他先反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覺得一個男人應該是什麼樣的？」

我有點不理解他的意思，隨口答道：「嗯，我覺得男人需要有責任感，解決問題的能力，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他插了一句，「那外貌或者形象呢？」

我還是不太理解，便再次隨口說：「我心裡沒有對男人一個刻意的形象定位，辛苦養家的老父親，追逐夢想的流浪漢，在我心裡，都是真男人。」

他點了點頭，「嗯，那我們可以聊下去。」

2

我恍然大悟，他剛才問的那兩個問題，是我們能夠對話的前提。

他是一個男孩，自小就帶著一種「溫柔」，他自我評價時苦笑了一下，「對，就是你們認知里的，我特別『娘』。」

他的直白讓我有些喑啞，迅速地，他又問了我第三個問題：「你覺得東北男人是什麼樣的？」

我開始有些明白他問題下的動機了，他心裡是有固定答案的，如果我答錯，我們的對話可能隨時被他終結。我了解過，他來自於東北，現在在廣州工作，但骨子裡載著家鄉的基因。

「嗯……」我回答道，「東北的男人沒有什麼典型的特點，各行各業都有，高矮胖瘦也都有。」

他搖了搖頭，「我就是東北人，你不了解的是，外地人總覺得東北人高高壯壯，一副彪形大漢的虎狼氣息。所以我生在東北，是個嚴重的錯誤。我掛著男人的傢伙什兒（東北話，指東西），卻被老天賜予了一個女孩的嗓音，還有溫柔的動作。從小，同學們就叫我『假處女』，到現在一個『娘』字與我形影不離，我……我很心碎，很疼，心裡的那種疼。」

他抿了一口咖啡，剛想舔嘴唇，大概是有什麼顧忌，他抽起一張紙，很用力地在嘴上抹了一下。

「我最大的救贖機會是在青春期，對，變聲期，我天天期待我變聲後就能有很爺們兒，很粗獷的嗓子，嗯……」他又苦笑了一下，「如你所到的，我又失敗了。」

他的聲音有些異樣，我試著換點輕鬆的話題，「嗯，你平時有什麼愛好呢？喜歡什麼歌，或者看什麼娛樂節目？」

「我不太喜歡和別人一起看電視，你可能也感覺到了，我和你一起喝咖啡，也要很謹慎，我怕我哪個動作太娘，讓你情不自禁地說出點兒什麼。就算我習慣了那些難聽的話，但不意味著我能毫無所謂。我最討厭的節目就是喜劇里的男扮女裝，無論是如花，小瀋陽，還是宋小寶誰的，只要他們以女裝出現，捏著嗓子陰陽怪氣，我身邊的人就說，『我去，這動作好像你啊！』時間長了，就算我獨自看到，這句話也像影子一樣，掛在我身上。有一陣，我格外關注《金星秀》，覺得她勇敢做自己，著實不易。可後來我看到網上對金姐變性的各種惡意評論，我就不敢對別人說我喜歡看這個節目了，讓別人知道後，就算他們不說，我自己心裡都會替他們加幾句鄙視的詞來嘲笑我自己。」

他直視著我，默默地說：「我知道，我很敏感，我是病態，沒幾個人能夠理解我。當她們叫我『姐姐妹妹』什麼的時候，我要按著自己心裡的怒火，還要裝成笑臉去回應。我的憤怒一文不值，爆發過兩次，每次都被她們說開不起玩笑，情商低。我拿膠布粘住我的小手指，剋制它不要翹起來；我努力壓低嗓門，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因為感同身受，所以對與我一樣的弱者格外關注，給予幫助。我就希望有一天，覺得我娘娘腔的人可以忽視我，不喜歡我，但不要嘲笑我，畢竟……我從沒傷害過他們。」

我有點心疼，卻不知該如何安慰。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搖了搖頭，笑著說：「別關心我，不如殺了我。」

3

我想起顧長衛導演的《立春》那部電影，焦剛老師扮演了一個地方上群眾藝術館的舞蹈老師，他一直在追求自己的芭蕾夢想，但是這個夢想和那樣一個環境不太匹配，所以大家對他有很多的偏見。最後他沒有掙扎過去，倒在了社會的壓力中。

這個社會，有些人從來不是殘疾人，但飽受著壓力：像是病患者，像是同志，像是單身未婚人士，都可能遇到可畏的人言。儘管領袖之中不斷有人為各種群體發聲，但大同的平等態，仍然路途漫漫。

他說他心裡這個結可能一直過不去，只是現在他從事化妝品銷售，並且在廣州這樣一個相對包容的城市，刺耳的話會少許多。每當有人在社交通訊上問他近況，他總是簡單地回復一句：「I am fine,thank you.」

「我真的很怕別人對我的關心。」他說。

我不建議他再循環毛不易的那首《像我這樣的人》，我給他推薦了一首李代沫的《謝謝你》，他聽了一遍，笑了起來，跟外面的陽光一樣可愛。

4

末了，他跟我說他有一個關於化妝品創業的遠大理想，說到這兒，他終於興高采烈起來。我聽到他很多驚艷的想法，很外行地跟著點頭稱讚，然後笑著告訴他：「慢慢來，一切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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