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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組第二輪第三組B5《龍影》

關鍵詞:影子

倫道夫不記得自己是何時醒的,當他回過神來,就已經站在家門外了。

早出晚歸似乎已經成為一種常態,他對身後的這幢搖搖欲墜的老屋有一種微妙的疏離和厭惡感,這種心理抵觸使得他想儘可能地待在別的地方。老屋窄小的窗格無法提供充足的採光,暗淡的霉斑、剝落的牆紙、角落堆積的灰塵和蜘蛛網在女主人——他的母親的漠視下恣意地蔓延著。整幢建築陰冷潮濕,瀰漫著陳舊、腐朽的氣味。女主人每每行走其間時,倫道夫感覺她就像遊盪在廢墟的鬼魂,仿徨徘徊著,等待未來某天隨著房屋的倒塌一併死去。

與其說女主人怠惰於家事,倒不如說她對生活本身已經興味索然。

早起後宛若例行公事般完成就女性而言最低限度的梳洗打扮,接著便蜷卧在家門外的扶手藤椅上,直到夜幕降臨。她幾乎不說話,亦甚少流露情緒,即便倫道夫特意擋在她面前,她通常只會回以哀愁的目光。她總是眺望著繁忙街道的盡頭,彷彿在南方地平線外延展的廣闊平原更遠處,有著什麼令她念念不忘的存在。傍晚時她慢慢踱回屋中,花上許多功夫準備精緻的菜肴,一一端上相較這個家庭的寥寥人口顯得過於巨大的餐桌——也許在過去它曾承擔著合適的職務,但倫道夫對此毫無印象。所有飯菜中的一成將會成為母親翌日的早餐,其餘九成則會倒入盥洗室底下的廢水溝。因為那一桌飯菜母親僅僅會吃上一兩口,更多的時候,她正襟危坐在餐桌前,眼睛瞥向玄關,絕望地期待著某一時刻某人推門而入——並不是倫道夫,假如他這時推開門,一瞥是她能給出的最大反應。

倫道夫對母親的無動於衷習以為常,他猜測她或許是期盼著父親的歸家,卻在漫長的等待中逐漸瀕臨癲狂。老實說,他沒有多少關於早前的記憶,連有沒有過父親這號人物也不記得了,似乎從他對自身存在產生認知的時候,人生早就走上如今的軌道。他不是沒有嘗試詢問過母親,理所當然,她困惑又難過地注視著他,沉默無言。因此倫道夫只能對有關父親的推論保持懷疑態度,但話又說回來,若她等的不是父親,又能是誰呢?

此時天色尚早,東南的天空泛著破曉時的微光,吞噬了大半的主月,而次月與群星仍君臨著西北山巒的高天。傳說中,綿延逶迤的北方山嶺深處,棲息著從太古時期繁衍至今的龍群,但從未有人目睹過。倒是那些時常迴響在群巒之間的悠長、低沉的轟鳴,被認為是巨龍的呼吸。倫道夫盯著主月看了一會,從秋收祭典之後,主月的顏色就朝著粉紫蛻變了。關於月變現象的解釋坊間流傳著數種版本,比較可信的說法是,季節的變化會喚起記憶精靈們的遠古回憶,於是祂們混合了新的心情裝飾在主月上。

入秋的寒氣從腳底攀上他的身軀,濕冷帶來的不適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倫道夫這時才注意到,母親照舊縮在她的老位置上,目光投向石磚街道所延伸的遠方,對他視而不見。她衰老的臉龐木訥僵硬,花白的鬢髮及身上裹著的編織毯均結了霜,若不是呼吸的白氣,她看上去更像一尊毫無藝術價值的模擬泥塑。

他順著母親看的方向掃視過空曠的街道。兩側鱗次櫛比的建築尖頂高聳,晨光中的風向標閃閃發亮,煙囪和塔樓參差錯落,在規整排列的紅釉瓦片上形成長長的投影。屋檐下半烏木構架將淺色牆面分割成小塊,形成簡潔而獨特的線條裝飾。令人難以想像,在不久前這個位於北方群山與南方平原交界處的鎮子,還同王國任何一個偏僻村鎮一樣樸素且默默無聞。那時到處都是矮小的破房子,像夏天的綿羊似的歪七扭八擠在一起。蠕蟲一般彎曲的道路布滿碎石子和砂礫,腳印、馬蹄印、車轍印縱橫交錯在混雜著牲畜排泄物的泥土上,混合著本地特產的香料,散發出令人難以言喻的味道。多虧每年秋收祭典後在小鎮巡迴的巨大龍影,愈來愈多的遊客前來一睹風采,近些年這裡來成為著名的觀光勝地後,狀況才有所改變。旅遊拉動了經濟繁榮,經歷幾度擴建和改造後,小鎮煥然一新。尤其是這條龍影經過的街道,被擴建成平整的大理石磚道,兩側的彩色磚塊鋪設成鋸齒狀的紋路,如同龍的兩排尖牙。

雖然現在臨街的店鋪大半處於休業中,行人屈指可數,且大多都匆匆而過,但倫道夫知道,要不了多久,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就會如潮水般湧上街頭,表現出比秋收祭典更大的熱情,對著同一方向翹首以待。這正是母親今天起得比往常要早的原因,而倫道夫也在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他在家門前躊躇片刻,瞧了神情凝滯的母親一眼,便飛快地跑向了小鎮中心的廣場。他爬上銅龍像的台座邊沿,盤腿坐下,這樣一來不用費勁地踮起腳尖就能看清廣場的全貌。隨著太陽的光輝佔據半邊視界,次月及群星隱沒在晝光內,人們慢慢聚集到廣場。行商在廣場周邊支起帳篷,開始販賣山石雕刻、閃玉和青金石手串、各種香料與特產的迷迭香餅。鎮上的姑娘們則挎著籃子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間,兜售山花或是工藝品。倫道夫倚靠著龍像,耳畔迴響著舞娘裊娜起舞時手腕和腳踝鈴鐺清脆的響聲,還有七弦琴與短笛相伴的歡快曲調,以及吟遊詩人清朗悠遠的吟唱。

「被人們遺忘的,

茫然地行走著,

一如既往;

被人們忽視的,

記憶的女兒們,

敞開懷抱;

祂最為慈悲處,

由自然注視著,

顯現模樣。」

這是從未聽過的歌謠,溫柔的聲音在空氣中流動,令人尤為懷念。倫道夫從銅像台座上站起來,舉目眺望那位被人們圍在中間的吟遊詩人。

詩人閉著眼,忘我地歌唱著,靈巧的手指撫動琴弦,撥片在其間跳躍。他有著英俊迷人的五官,捲曲的金髮,頭戴淡藍的迷迭香花冠,身穿異域風格的長袍。一曲唱畢,他睜開眼睛,微笑著朝觀眾鞠躬,人們將鮮花和香草向他投去。倫道夫注意到,詩人的眼睛就像水藻一樣碧綠,像寶石一樣透亮。他以謙遜的態度接受了觀眾的讚美,手持撥片再次擱上琴弦,準備演奏下一曲。可在他轉頭與倫道夫四目交接的一剎那,突然暫停了動作。倫道夫怔愣之際,他已迅速從熱情姑娘們的簇擁中脫身,快步來到倫道夫面前。

「我們在哪裡見過嗎?」他笑著問,聲線格外耳熟,似乎在哪聽過。倫道夫恍然發覺,不僅是聲音,就連吟遊詩人的容貌行止,都莫名的似曾相識。

縱使如此,倫道夫還是搖搖頭。

「是嗎?」詩人眨眨眼睛,「那可能是我記錯了吧。」

他的眼中染上淡淡愁緒,左手抱緊懷中的七弦琴,右手摩挲著頭上的迷迭香花冠。「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到這個鎮子上了。」他說道,「它同我記憶中的模樣大相徑庭,讓我感到如此陌生。唯獨這股迷迭香的味道,仍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這裡是您的故鄉嗎?」倫道夫問。

「是,也不是。它被賦予了新的名字,迎來了新的居民,已經不是原先的它了。」

詩人垂頭撥弄了幾下琴弦,調子不似之前那般輕快。他低聲歌唱起回溯至數十載前的時光。小鎮居民遵循著古老的傳統歡慶著秋收,從未想過有關北方群山的傳言會成為現實。但是有次祭典過後的那天正午時分,巨龍自北而來,龐然的身軀遮天蔽日,巨大的陰影籠罩了市鎮。自那以後,每年秋收祭典過後,巨龍都會在中午降臨小鎮上空,繞行一周,才返回北方山中的巢穴。直到冬天的第一場雪降臨,龍消失不見,等待來年的豐收再次現身。

倫道夫想起,據說曾經確實有龍飛過城鎮上方,不過現在就只能看到影子了。

「您是為了看龍影而來到這裡嗎?為您的詩歌尋找新的靈感?」他問。

「不。」詩人注視著腳下自己的影子若有所思,「我並非吟遊詩人,只是個追尋古老記憶的學者罷了。」接著他談起自己的所見所聞:環遊大地飛行的在戰爭墜毀的古代浮空城的影子,棲息在次月背面中的於第三紀滅絕的聖火鳥的影子,在濃霧的森林裡遊盪的迷途的死者的影子,甚至是西方海底被侵略者砍伐的巨大水神樹的影子,相較這些,龍影算不上非同凡響,他並不是為此而來。他在異鄉漂泊了數不清的歲月,遠比外表看上去的年邁,早在龍影出現之前,他就生活在這裡了。而今不過是沿著年輕時走出的道路,原路回到闊別已久的故土。

遠處的人群沸騰起來,龍的影子似乎已經到達不遠處。觀眾慢吞吞地為龍影挪出一條道路,鎮上的孩子們三五成群,相互推搡著,笑嘻嘻地追逐著影子漸漸跑遠。

「你不去追嗎?」詩人問倫道夫。

倫道夫吐了下舌頭。也許是母親的緣故,附近的孩子不怎麼理他,反而拿異樣的目光看著他。這讓他覺得十分彆扭,便很少同他們混在一起。而且每年一度的龍影會持續到入冬,比起追影子,他更想聽詩人的故事。自小生長在偏遠的鎮子上,從未踏出鎮子一步的他,對外界的一切都懷有強烈的好奇。

「我在小的時候。」詩人望著孩子們遠去的背影,陷入回憶,「也曾像那些孩子們那樣,追著龍的影子不斷奔跑。但是在那個時候,我知道龍確確實實就在我的頭頂飛著。我很小就聽說過北方群山關於龍群的傳說,親眼目睹卻是第一次。我從未見過那般龐大、富有力量與殘酷美感的生物,它高傲揚起的頭顱,睥睨眾生的姿態,寬闊有力的翅翼,泛著深藍光澤的鱗甲,無一不令當時的我深深著迷。每當龍飛過鎮子的上空,我都會追著龍在下面跑。你知道,這裡有個問題:假如我只顧盯著天上的龍,毫無疑問會撞上前方的障礙物。所以我就追著地上的影子——反正龍就在影子的正上方。從豐收祭典過後,直到冬天第一場雪降臨,我每天都追著龍跑。久而久之,龍開始注意到我,後來在我累得跑不動的時候,還會刻意放慢速度。有時它會在天上大吼大叫,那幾個反覆出現的音節我印象特別深刻。我那時以為它在嘲笑我跑得慢,直到很久之後開始學習龍語,才了解到這些音節表示著強烈的歡悅和喜愛。它其實相當樂於同人類的孩子一起玩你追我趕的遊戲,畢竟以龍的年歲來判斷,它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詩人嘆了口氣。

「從我八歲開始,我們相伴了十二年。我厭惡當時那個閉塞、落後的鎮子,除了龍,這裡沒有任何值得我留戀的東西。龍身上寄託著青春時代的我所有的美好幻想,也許我是期望將來的某一天,能像它那樣自由自在,不再困囿一隅。在我滿二十歲的那個秋收祭典過後,很突然的,龍沒有出現。我想,或許龍也長大了,去了別的地方。我沒有感到特別傷心,只是覺得,我也是時候離開了,去外界更廣闊的天地闖蕩,總有一天能再次相見。」

「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詩人突然中斷了他的敘述。

「我叫倫道夫,先生。您的名字呢?」倫道夫答道。

「我的名字?」詩人再次摩挲著頭頂的迷迭香花冠,「時間過去太久,我獲得了許多知識,也遺忘了一些。自我從賢者塔得到了新的封號後,就想不起自己原來的名字了。」

周圍的人群再次沸騰起來。龍影完成了在鎮子上的一整圈巡視,現在它要回到北方的山巒中去了。

「我們追。」詩人突然說。

他們加入了追逐的隊伍。倫道夫跟在詩人的身後,奔跑中的詩人有時緊盯地面的龍影,有時則望向空無一物的天空。倫道夫想,他無疑懷念著過去的那段時日。在地行之影依然留存,本該翱翔頭頂的龍卻毫無蹤影的如今,心中多少會有些許寂寞和遺憾。無法找回的童年玩伴的詩人尚且如此,那麼等待著也許永遠不會歸來的某人的活得如同行屍走肉的母親,又會處在何等深重的絕望之中呢?

倫道夫掐斷了思緒,他不願往下想。

接近鎮子的邊緣時,尾隨的人陸續散去,最終只剩下他們兩個。

他們追著龍影跑過收割後兩側秸稈林立的田壟,橫穿開滿迷迭香的花圃,踏上雜草叢生的鵝卵石小徑,爬上長滿草甸的山坡,穿過常綠針葉林,來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山崖。

龍身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山崖,像是翅翼的部分緩緩扇動著。詩人佇立在一塊突出的巨石前,抬頭仰視,好像岩石上真的棲息著一條龍。

「是的,不僅是影子,我看得見龍。」彷彿感受到倫道夫疑惑的視線,詩人注視著龍所在的地方,頭也不回地開口,「在過去,我們追逐著穿過草地、溪水和樹林,爬上這片開滿石蒜的山崖。我氣喘吁吁地躺在軟草上,而龍就停落在那塊巨石上,用金色的豎瞳愉快地望著我。」他哽咽著發出一些古怪的、拗口的音節,斷斷續續地組成異族的語言,同不可見的存在交談著,最後泣不成聲。

「它想在這曬會太陽。它就像以前一樣漂亮。它還記得我。」詩人哭著說道。

後來他們在石頭旁邊躺下來,詩人繼續講述他的故事。

「我跟隨一位著名的博物學家學習了六年後,來到賢者塔求學,主攻方向是超古代史與魔術原理,畢業後留在塔里做了近十年學問,之後開去週遊世界各地。鱗族用花崗岩修築的大陸城市是我第一個造訪的地方,從火山灰下的石碑上我得到了他們的冶金公式與提取植物能源的方法;接著是不死的居民在裏海中央搭建的環狀王都,我從殘留的立柱上拓印了法典與殘缺的詩篇,又在類似廟宇的場所撿到了正六角礦石;我擅自叨擾了聖墓沉睡的魂靈和魔鬼,用詩稿交換了這把七弦琴;印象最深一次是潛入被骸骨、黑荊棘包圍的位於地下深處的石英神殿,那裡四周燃燒著永不熄滅的蒼白火焰,神龕內我發現了古代異族所崇拜神祇的雕像。」

「我為自己離開那座令人厭倦、乏味的鎮子而深感慶幸,否則我便一生都困在偏遠的鄉下,而不是漫遊在古老的傳說與恢宏的遺迹間,一邊走一邊編織著歌謠。倘若不是為了尋求世界本源的奧秘而拜訪了居住在主月上的精靈,我可能一生都不會再回到這座城鎮。那些記憶的精靈友善地招待了我,但祂們卻說,我學識淵博,單單缺失了某種重要的東西。祂們強烈建議我回到童年開始的地方找找看,並讓我飲下一盞由主月三色泉水沖泡的花茶——使我能夠看清一切記憶中被遺忘的那部分。」

詩人仰面對著湛藍的天空,倫道夫能肯定的是,他的視線此刻一定聚焦在不可見的巨龍身上。

「儘管普遍認為影子寄宿著亡者的靈魂,不過那些月亮精靈,把包括人類在內的神智存在稱之為『遺忘的生命』。我們這些『遺忘的生命』在漫長的人生旅程當中,一路不斷補充新的知識,同時又丟失舊的回憶。被丟下的這些意志的碎片仍毫無所覺地保持著原本的行為模式,自然和精靈能感知到它們,所以陽光能在地面投下它們的影子。但是它們在人類的記憶中已被遺忘,人類的視野里只殘留著它們的影子——就像你看見了龍影,可其實那裡還存在著一條不可見的龍——這傢伙睡得可真香。」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觸摸著。

「您碰得到它?」

「不,怎麼可能。」詩人面露苦笑,「它們生活在過去的時間裡,與我們生活的現實間橫亘著一條不可跨越的鴻溝。就算是不同的記憶,它們也只存在於各自的時間線中,相互無法干涉。或許這些無知的傢伙比我們更加幸福——我時常這麼想,它們在現實已經無法觸及的遙遠時空中,無需像活者一樣在時代的洪流中掙扎,無需擔心改變,無需擔心失去,無需在緬懷過去時感到痛惜和悔恨。它的時間已經永遠停留在每個我們追逐打鬧的秋日,那段我想永遠繼續下去的、再也回不去的日子。老實說,我離開這座鎮子後,對於重逢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從未想過會在回鄉的中途恰巧碰見它。他比以前大上數倍,但我還認得它。只是這場時隔數十年的會面糟糕透頂,我獃獃站著,看它奄奄一息地倒在火山口旁邊,折斷了兩隻角,傷了右眼,尾巴尖和右翼的一小部分不見了。大致能想像得到,它在首領位置的爭奪戰中落敗了。我誠知龍的高傲,所以沒有展現無謂的憐憫,僅用龍語打了招呼。

「『好久不見。』我說。

「巨龍的利爪深深嵌入地面,痛苦地喘息著。它金色的豎瞳緩緩轉向我,噴出灼熱的空氣:『好久不見,我忘記了很多,可仍記得你長長的金髮,因為它們的顏色比我的眼瞳還要閃亮,叫我心生嫉妒。從前我就對人類深感興趣,你們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物。龍語作為最難掌握的語言之一,我一次都沒奢望過能夠同你這般交談,你卻做到了。』

「『因為我期盼著能再次與你相見。』我回答道。

「它哼了一聲,在痛苦中吃力地發聲:『早年的記憶支離破碎,纏繞著恍惚的幸福,我只記得同你度過的是段無比愉快的歲月。可惜被過重的負擔和傷病壓垮了精神,我的時間不多,所剩無幾,隱約感到地母的召喚……將你的名字告訴我,故友,至少在最後……』

「『我早已忘記了名字。』我遲疑道,『只記得賢者塔的封號是晨光。然後,你的名字是……』

「龍嗤笑著又朝我噴了一口氣,金色的豎瞳就漸漸失去了光澤。我搞不懂它到底在嘲笑什麼,唯一顯而易見的是,它和我,都把自己的一部分遺忘在故鄉了。我召喚出地母的力量將它深埋進土層,只留下一根折斷的角——就結論而言,龍語沒起到什麼作用,我們仍沒有得知對方的名字。」

太陽走到了西邊,主月的身影在東方若隱若現。沒有什麼前兆,倫道夫聽見詩人從喉嚨深處發出古怪的音節,上方的光線突然變得炫目。他坐起來,爬上龍之前棲息的巨岩,原本籠罩著山崖的龍影迅速略過崖下廣袤的森林和自東向西的河流,徑直回歸北方山中它過去的居所。他知道,明日的正午時分,龍影仍會準時造訪鎮子,直到冬天第一場雪來臨。

詩人也登上岩石,面向北方的群山,目送遠去的不可見的龍。他抱起七弦琴,哼唱起一首在秋收祭典上作為伴奏的民族樂。身體伴隨節拍左右搖擺,長袍和金髮在山風中舞動。倫道夫靜靜聆聽著,這悠揚而寬廣的曲調就像在群巒之間轟鳴回蕩的風聲和草木的低吟,彷彿萬古以來伴隨龍群入眠的自然之歌。

右手的撥片彈下最後一個音符,詩人止住動作,喃喃自語:「但願今夜主月再次駕臨時,我能從記憶的使者那裡得到想要的答案。」

「即使我曾經拚命地逃離這裡,抱怨、詛咒、不甘在胸中糾纏,但當我重臨故地,我所以為的那些刻骨銘心的回憶其實早已模糊不清,只餘下對這記憶中的群山的留戀。我相信我已經找回了一部分,但另一部分看似觸手可及,卻隔著一層朦朧的薄紗。」詩人半是自言自語,半是對倫道夫說道,「我總是在尋找什麼。追趕、尋找、調查各處的影子,古老的遺迹,考證他們的歷史和傳說,追尋著一切與根源有關的東西。賢者塔的導師說過,童年是思想的根基,無論所見所聞,內心深處與之共鳴的,往往來自於孩提時期的朦朧記憶。我想我的動機也大抵如此,我真正渴望的不是世界的根源奧秘,而是被我遺忘的幼年時光。」

他張開雙臂,迎著西北面的陽光,拉長的影子彎彎曲曲的拖拉在凹凸的岩石上。「當人類面朝陽光,大步前行的時候,他是看不見身後的影子的。所以過去就這樣一點一點被遺忘、忽略、丟失、拋在腦後,意志和靈魂的殘片茫然地在世間遊盪,記憶的精靈注視著它們,自然感知的他們。這些留下的影子或許是世界最為慈悲之處,或許也是世界最為殘忍之處——其他人悲傷地目視它們時,它們的主人卻對此毫無所覺。」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跳下岩石,使倫道夫與他平視。

「那麼,小男孩,作為你今天陪了我一整天的回禮,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嗎?」

倫道夫無法從他腦海貧瘠的回憶里揪出什麼有趣的提案,他平時都將這些微妙的部分逐出腦海,此時卻僅能聯想到那幢古老陰森的舊房子,和其中鬱鬱寡歡的女主人。雖然他沒辦法把父親找回來,但他至少能為她介紹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請您跟我回趟家吧。」最後他這樣請求道,「我可憐的母親,她魂牽夢縈的某人遲遲不歸,自己在等待和記掛中苦苦煎熬。我不記得她上一次笑是什麼時候,也不記得她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她的意志一天比一天迫近死亡。我想,或許您能使她開心一點。」

「我必須重複,我並非吟遊詩人,而是個古代研究學者,沒有取悅夫人們的義務。」儘管詩人如此強調著,還是滿足了倫道夫的願望。

「遵從精靈及命運的指引。」他沖著北方群山高喊。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走下山崖,穿過田野,在倫道夫帶領下回到老屋坐落的街道。屋門口的扶手椅是空的,上面有一塊隨意疊放的厚毯子。

詩人禮貌地扣了三下門。

頃刻,從屋內傳出餐具碰撞和桌椅挪動的刺耳聲音,接著是一連串驚慌失措的腳步聲。大門被狠狠地拉開,女主人帶著不可置信的神情呆立在他面前。陰鬱、痛苦、麻木在這位老婦身上蕩然無存,她渾濁的雙眼凝視著詩人,臉上擠出一團似哭似笑的表情,乾裂的嘴唇開開合合,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有大滴大滴的淚水不停從眼角往下淌。她顫抖著伸出兩隻皺巴巴的、布滿厚繭的、瘦骨嶙峋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觸碰著他柔軟順滑的金髮,年輕的臉頰,自上而下,從眼眶,到鼻子,到嘴巴,到脖子,到肩膀,再到胸口,最後用儘力氣把他擁入懷中。

半晌,她才放開了他,一邊掩面抽噎著,一邊駝著背蹣跚著慢慢走回屋內。

家門半敞著,傳出從餐廳飄來的令人懷念的味道,那是回憶中最溫柔的味道,每天伴隨著母親笑容迎接他回家的味道,迷迭香與檸檬混合後的清甜味道,那是母親最拿手的,迷迭香餅的味道。

詩人苦笑用額頭抵住門框,任由身體慢慢跪坐在地。他的手輕而易舉穿過了倫道夫的身體,按在地面的影子上。

「媽媽……」從唇縫泄露出低不可聞的啜泣與囁喏,之後倫道夫立刻明白了。

倫道夫。

那是他的名字。

「——倫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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