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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組第二輪第三組a5《海市迷蹤》

關鍵詞:人的面孔

【地下室】

摘自海市殘卷

11/08晚 四壁回潮 海流向東

海平面 +0.07 in

海市倒計時 24天

今日供水恢復 電力暫時…三天後…

深海救撈暫停一周……死酷黨干涉…

西港傳來鼓點聲……

寒冷 黑暗 火盆 更多的報紙……

「好吧,」她用手比了一個扣動扳機的姿勢,對準自己的腦門兒,「你可以不承認,但你知道得罪死酷黨人的下場是什麼。」

我朝四壁張望,地下室的牆吞沒了迴音,使她的威脅變得無力。

在這裡開槍,外面可能連個響都聽不見。

我慢吞吞地說,「我承認這裡死了人,但不是我乾的。」

是你害死了他!一個聲音在我心裡鬼鬼祟祟地說。我又望了望四壁。

「你在殺死他之前知道他給死酷黨人幹活嗎?」她問。

這一答一問像兩個不相干的氣泡,固執地朝相反的方向飄去。

火盆是在她來之前點上的,現在只剩了些微餘燼,越來越冷了。還有潮氣,叫你想起時刻在侵蝕一切的海平面,明天還會是陰嗎……我不知道……

視線突然一暗,涼意直襲背脊——火徹底滅了。

現在,她的身影很模糊,好像被四壁之外的虛空吸走了一部分實體。

但她的模樣還留在我的意識里揮之不去,紅褐色眼珠,在暗處依舊明亮,很怪;那一頭淺金色的短髮不如說是近乎白色,亂糟糟地立在頭上,色澤枯淡,襯著一張蒼白的小臉,過於早慧而顯得神情漠然。營養不良導致發育遲緩的身軀格外瘦弱,我打賭——她不到十八歲。

她伸手去撥弄火盆,我想我應該立刻逃跑,這個念頭如西港的海潮在我腦中震響,地下室是早已淹沒在海平面之下了,那麼,逃去哪兒呢?上方黑暗的街區嗎?

昏黃的火光突然亮起,映著她蒼白的面孔,紅色眼瞳里跳動著金色的幽靈。

我心裡一顫,開始尋思此刻躺在海平面之下的乾草街,那條街道是二十年前被吞沒的,連同我出生長大的整個街區。三十年前的這個時刻,我正待在自家屋內,母親坐在窗前,她身後的暮色是越來越晦暗,我凝視街道,覺得天際瀰漫的煙藍如海水一樣漫過整個世界。她放下手中的縫紉活計,撫平舊布裙上的坐痕,起身點蠟燭,外面的餘暉彷彿被蠟燭一股腦兒吸進來,我就知道,天黑了。

沒有路燈的街道上,我那酗酒的父親是否正在踉蹌而行?我暗自擔憂。他是否即將推開門,燭光驚慌地搖動,我將再一次捂住耳朵,儘管母親捱打時從來沒有聲音。

噩夢與童年都一同沉入海中,我想像那具死屍在富磷的海水中沉浮,被分解系統處理過的屍體會進入循環系統再利用;如果靈魂也可以被分解,我想,一定會被當作無用物質廢棄在深海的邪惡之壕。

咚……咚……咚……

不,不是父親在捶門,是西港的鼓聲,奇異的鼓點聲互相追逐,在黑暗中探尋,終於到了地下室,火苗噝噝作響,影子如邪惡圖騰在四壁騷動起來。

鼓聲持續了幾分鐘便失蹤在黑夜裡。

就在火苗喘息的片刻,凄涼的汽笛聲自西港之外的駁船上響起,瞬間傳徹墳墓一般的荒城,如風聲呼嘯,無孔不入,卻在寒冷與死寂形成的真空地帶鎩羽而歸。

「警報已經連續響了三天,死酷黨對『原人』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我對著那個正凝神諦聽的女孩問道。

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將耳朵貼近牆壁,少頃,輕聲說:「今天是從西港以北浮上來的,數量又增加了,有一些正在上方街區遊盪。」

隨後她轉身,用不祥的紅色的眼瞳正視著我,「昨天汽笛拉響的時候,你在哪裡?」

這一問讓我猝不及防,我囁嚅道:「我在東區……」

這個謊真是拙劣,東區是海市獵人的聚居區,汽笛拉響時所有人都必須呆在東區界內,獵人們雖然習慣各自獨處一隅,可至少彼此混了個臉熟。

「昨晚東區沒有一個獵人聲稱見過你。」她冷冷地反擊。

我試圖開口,上方卻突然傳來一陣輕柔的腳步聲,讓人瞬間屏息。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躡手躡腳地走向火盆,黑暗旋即無聲降臨。

腳步聲漫無目地從頭頂四方灑落,好像在踩動一個精巧的機關,某個時刻地下室黑暗的腔穴便會打開,不,就在一次呼吸間隙,我弄丟了那個聲音,他可能走遠了,也可能僅僅是站住不動。

待冷汗又涔涔過了一巡,我才敢直起腰(我是什麼時候,又是為什麼蹲下的呢),還沒走動,只覺眼前一閃,就被槍頂住了腦門兒。

我甚至沒工夫尋思她是如何在黑暗中擦亮火柴的,只好舉起雙手。

「以現在海水上漲的速度,不到一個月這裡就會被完全淹沒,『原人』會重新佔據你們的地盤,海市獵人都在自尋出路。」

「所以海平面異常上升後不久,你就開始越過死酷黨的代理人,偷偷和『原人』進行非法交易。」她十分平靜地說。

火柴微弱的光焰搖曳著熄滅了。

她自顧自地說下去:「你在交易過程中觸怒了他們,於是他們開始追殺你。逃命的時候你誤入了這座大樓,你引誘他們殺死了這個人,自己則藏了起來。你處理了屍體,為了打消『原人』的懷疑,你沒有貿然離開,而是從昨天午夜起一直待在地下室。」

我盯著虛空中火焰的視覺殘像,補充道:「我只是逃進了大樓,他們就像剛才那樣,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我不知道,我脫身之後發現他已經死了,『原人』全部離開了。」

這時我有些迷惑,我是什麼時候見到那具屍體的?或許在剛進入大樓時他已經橫死在黑暗的走廊上了?我只是在廢樓的迴廊之間狂奔,一個個房間撲面而來,每一個都似曾相識。某個瞬間我以為自己是在原地麻木地蹬腿,整個世界從身旁飛速掠過。背後,夢魘一般漆黑而又柔軟的生物在無聲地逼近。夜霧如一張巨網阻滯了向前移動的時間,我在逃命,也在追殺,無休無止,直到撞上了橫死在時間廢墟里的自己。

地上僵卧著一個絡腮鬍濃密,臉部浮腫的男人,模糊的軀體異常膨大,我想,這是父親啊,不過,也可能是我自己,我們如此相像。

這時四周的黑暗與寂靜顯出一絲異樣,我感到自己是被完全拋棄在了這座大樓里,兇手早已不知所終,沒有鼓聲也沒有汽笛,既非午夜也非黎明,某種由海水上涌帶來的張力,一直以來支配著海市中的一切事物,現在似乎消失了。這樁罪行的發生使我暫時置身於某種法則之外。我所能做的,惟有俯身查看屍體,卻意外地發現,死者的面孔與我和父親毫無相像之處。

夢魘般的感覺開始慢慢消散,我又回到現實里來了。我拖著屍體走,地下室的入口就在不遠處洞開著,好像一直在等著我似的。

我感受到槍口頂著我腦門兒的冰涼與壓力。

她問:「屍體在哪裡?」

「我把他拖到分解系統的入口處,扔了下去。」

「帶我去入口。」

我嘆息一聲,「等天亮再說吧。」

她移開槍口,去給火盆生火。我在這時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蕾。」她頭也不回地說道。

【海平面下】

摘自海市殘卷

11/16晚 雨 海流受風雨擾動偏東南

海平面 +0.20 in

海市倒計時 16天

今日電力再次故障 分解系統似受影響……

邪惡之壕…異常……

死酷黨控制…西港汽笛……

極度潮濕 海平面正在威脅一切……

五十年前,第一批海洋紀元的子民從新高地出發,乘船周遊隱沒于海霧中遠古遺址,儘管海平面仍在以緩慢的速度侵蝕著人類艱難建立的新家園,這一批子民卻不安於生活在越建越高,直指天際的城市,他們要去尋找沉沒於深海的輝煌文明的遺存。

大撤退時代之前,人類已經實現了所有信息的電子化存儲,在向新高地轉移的漫長世紀中,持續銳減的人口似乎完全陷入了洪澇、海嘯、地震和沙漠化頻繁交替的夢魘中,待第一批遺民在新高地定居下來,人類的海洋紀元正式開始之時,大家才驚奇地發現:大撤退時代之前整整一個世紀的歷史,除了先輩口耳相傳的回憶,幾乎找不到任何留存的記錄。

就這樣,新人類作為文明覆滅之下的倖存者,也同時成為了歷史的孤兒。

在先祖的敘述中,人類在大陸紀元曾有過一個「大航海時代」,冒險家們勇敢地橫渡大洋,發現了地球另一端的新大陸;而對於新高地的航海家們,日復一日的巡遊,所見惟有礁島狀的城市遺骸,這些廢墟星羅棋佈於全球版圖,除了新高地,再也沒有活著的人類文明。

直到,他們遇到了海市。

直到,他們發現了「原人」。

相傳,新高地的冒險家們在海霧中迷路了四天四夜,直至闖入那月海相溶之地,海市就自廢墟之上升起,迷霧中,只見有物如樓宇聳立,鱗次櫛比,又如墳崗,形制千篇一律,高低錯落,鬼魅一般的生物圍繞著這些物體輕靈遊動,似在嬉戲,又似在忙碌工作。

驚奇之餘,他們駕船向海市駛去,不料海市卻隨船不停退卻,直至謎一般消失於月色之中。

這一批新高地真正的冒險家,經過幾天的懷疑與爭辯,排除種種疑慮,做出了尋找海市的選擇。

不久,數十海里外,大陸紀元的龐大建築遺址被首次發現,它們可能是當今世界現存規模最大的城市遺址群島。

隨後就是「原人」,一個新高地的奇蹟之上更大的奇蹟。

其實,新高地的移民不甚清楚大撤退到海洋紀元之間隔了多少世代,足不足以供人類進化出新的生物形態。這一點,始終是存疑的,但「原人」的存在亦是無可辯駁的證據。他們是靈活而又柔軟的雙足兩棲類生物,有蹼和簡單的鰓結構,身材頎長,手臂呈退化趨勢,無論如何,與我們在外形上極為接近。從某一角度來看,「原人」更像是一個處在進化中的半成品。

據推測,這一片海域巨大的水上遺址是由深海處一片巨大廢墟支撐起來的,以新高地目前的探測技術,那仍是一片無法企及的未知之地。其巨大的輪廓和內部的隱約可見的黑色粘稠物令人望而生畏,冒險家們將其命名為「邪惡之壕」。

「原人」們還處於文明的蒙昧時期,依靠某種本能生存,新高地的學者稱其為「城市本能」。分解系統和循環系統是城市源源不斷進行能量輸出的源頭,位於廢墟中央,原人們掌握著一套極為複雜的系統維護能力,儘管壽命和記憶力與魚類無異,一套獨特的符號識別系統似乎刻在它們意識深處,用以指導對系統的日常維護。「原人」們似乎從未對群島以外的海域產生過興趣,或者說,離開了城市,他們將很快死去。

他們既是廢墟的子民,也是廢墟的一部分,共生體一般相互依存。

不過才五十年,我常常想,不過是我父輩那一代的事情而已。當我思忖海市和「原人」的時候,不知為何,總是想到如今已不復存在的乾草街。一座市鎮的淹沒似乎往往同居民的集體失憶緊緊相連,一個文明的失落大概就是一個種族的失憶了吧。

於我而言,在乾草街度過的童年是早該忘掉的記憶,然而它卻像幽靈一樣時不時侵擾我現在的生活。那麼,升騰於廢墟之上的海市,連同那似真似幻的原人的身影,也是新高地文明的夢魘。

據說大陸紀元的人們喜歡想像天外存在著另一種族,期待它們的到訪。如今,新高地那些輕巧的建築結構是越建越高,為了逃避海水的侵襲,整個城市彷彿在向著天空生長,毫無顧忌地觸犯著星空的邊界。人們已不再夢想天外來客的時代,海底卻發現了自舊時代文明誕生的新種族。

海市文明的發現,與其說引起了一場騷動,不如說導致了新高地文化群體的集體沉默。在這場尚未停止的文明沉思中,只有資本的擴張永遠不會沉默,圍繞中央廢墟的周邊的遺址考古催生了海市獵人——集古文物發掘與交易為一體的職業。隨後就是死酷黨,又名海市獵人工會聯盟,他們迅速控制了中央廢墟的採掘權,並制定安全條例,先是同「原人」接觸,以獲得海底都市的信息,不久,就開始同「原人」交易,甚至僱傭「原人」進行深海文物救撈。

我想,如今在海市發生的一切,必將在集體失憶中又成為撲朔迷離的傳說,而身處其中的我,卻抱著一種奇異的心態,彷彿是在見證一樁極大罪行的發生,因為這罪行毫無先例,即使駭人聽聞,也無動於衷,依慣性而行動。

二十年前,乾草街在我的注視之下被海水吞噬,那一天過後,我離開了新高地,成為了一名海市獵人。

二十天前,中央廢墟四周的海水開始異常上涌,那一天過後,我開始偷偷與「原人」做私酒交易,想在撤離之間再多撈一筆。

火盆在靜靜地燃燒,如長明燈一樣耿耿照耀著地下室。這裡僅有的陳設是一張桌子,一把椅子,火盆和堆棄的舊時代印刷品。這些印著古文字的紙張燒燃的速度簡直像魔鬼一樣驚人,或者說,火焰吞食文明的速度總是比吞食任何東西都要快。紙張的餘燼,散發出獨特的味道,與新高地的人造燃燒物截然不同,我想,那或許就是舊時代文化精魂的味道。

我看著守在火盆前面的蕾,她機械地將報紙、書頁投入火中(你會發現這挺讓人上癮),那若有所思的樣子並不像一個推理成功的偵探,我預感到她會一直纏著我,讓我帶她去確認屍體。可實際上呢,我不想陪這個小女孩玩解謎遊戲,我想拿回我的槍(就是她手上那支),天一亮就離開這裡,搭上撤離西港的船隻……我原本就打算如此,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死酷黨人會找到我,把我從船上拖下來,再扔進分解系統的入口。

我昨晚就不該離開東區去確認最後一批貨,不該撞上那些活像在夢遊的「原人」。說實話,我什麼也沒幹吶,白天的交易是惹了些麻煩,可那些記憶力極差的傢伙也早該忘了那檔子事兒,不會在我拔腿就跑的時候緊跟過來。

還是說,我根本不是昨晚那些「原人」的目標,而是陰差陽錯,正好走到通向這座大樓的巷道呢?

我一邊暗自咒罵,一邊看著正神經質地嚙咬食指的蕾,感到腸胃鬱結,於是合上眼。

我睡著,牙齒不時上下交戰,呼吸越來越費勁,隱約西港的海潮聲又在腦中回蕩,越來越清晰,我眼前依稀出現了一艘在黑水中顛簸的海船,這船龐大、臃腫、通體透明,上載一群女孩,皆白髮白袍,互相推搡且不停尖叫;然而除了海潮聲,一切都是如此闃寂,我努力辨認她們的面孔,發現她們同「原人」一樣沒有清晰的五官……水晶船在無聲無光中曲折前進,載著生者永遠航行在通往死亡的路線上……

我醒來,感到更加寒冷,孤身一人仰卧著,沒有母親來給我蓋上大衣,火盆邊上的女孩舉著流血的手指,看上去毫無睡意。

這時,地下室的空氣彷彿輕輕擾動了一下,一縷火星被無名的氣流托舉著向上飄揚,我們無言地看著點點火光觸碰到天花板,又黯淡崩解,我想到新高地城市上空咫尺之遠的星辰,是否有一天也會如此慢慢熄滅呢?

「天亮了。」她說。

我們繞著盤曲的樓梯向上走去,慢慢離開廢墟的腹地。站在迴廊上,我和蕾凝視蒼白的街區,此刻,雨水正沖刷著隨時將要瓦解的建築物。朝西港的方向眺望一眼,駁船一夜之間高出了不少,濃雲密布的天際低垂,幾乎要觸到信號燈的標杆。

雨水沖淡了這裡無處不在的腐朽氣息,「原人」在黎明時分都紛紛回到海底的聚居區,他們對陰雨天有一種本能的厭惡。

在寂靜中行走,大雨傾盆,而我們彷彿帶著一張慘色的面具,對一切感到麻木。她已收起了槍,緊跟在我身後,在廢樓曲折的迴廊里行進。

雨水正在侵蝕一切:支離的建築結構,扭曲的半截天橋,天花板上莫名的空洞……它們匯成一股股的骯髒的小溪從腳邊淌過,往大樓更深處流去,同上涌的海水匯合。天空與海洋正在慢慢黏合起來,暴露在海平面之上的廢墟或許不久就將在這股張力之中化為烏有。而分解系統,依舊支配著深海中城市的運轉,綿綿若存。

也許走了幾個小時,也許是好幾天,誰知道呢,總之,我又站在分解系統的入口處了。從深淵吹出的冷風使我不想說話,默默讓開前路。

我們一同面對著這個穹窿形狀的巨大焚屍爐結構,它與其他分解系統的入口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更大更古老,邊緣嚴重風化,裂口向內侵蝕,看上去很快就要垮塌。儘管兩扇門之間合不攏的縫隙顯出衰頹之相,它們依舊牢固,閃著非金石質地的奇特光澤。從縫隙中吹出的氣流像嘆息一樣,帶著海風的味道。

蕾走上前,瘦弱纖細的身影完全被入口的陰影淹沒。她打開門,向下注視,一時間我以為她要跳下去,深淵之上我彷彿看到她透明的骨骼,裡面孕育著瘋狂的念頭。事實上呢,她轉身向我走來,我注視著她紅色的眼睛,感到從此刻起一切都不再相同,一種奇特的傾向將把我們一同推向深淵。

她說:「這不是分解系統的入口,只是一架舊式自動運輸裝置。但屍體已不在裡面,或許下方才是真正入口。」

嗯,我想說的是,她的語氣是那麼平靜,僅僅是簡單的陳述而已,可我耳畔持續回蕩的,卻是無休止的海潮和深淵的吐息。就在昨天,我將那具屍體投下去,將其交給死亡的引渡者,然後我從罪行的現場逃到地下室,從那時起,邪惡之壕就一直在下方呼喚著我,我不過一直裝作聽不見罷了。

踏進門內的時候我問蕾:「今天是什麼日子?」

她聳了聳肩,答道:「按『原人』的曆法,今天是一年中最後一個月的第一天。」

【邪惡之壕】

摘自海市殘卷

11/24晨 陰 海流紊亂

海平面 +0.05 in

海市倒計時 8天

失去控制……

死酷黨…交涉失敗……

…拒絕撤離……

此刻 尚未天亮 一切都很平靜

老式運輸機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右上角一個不停轉動的數字輪盤(和新高地同樣的數字元號)提示著此刻身處的樓層。我們在下降,又像在慢慢傾斜,這種奇異的運動持續了一會兒,直至某一點處,時空輕輕震蕩了一下,我就知道,已到了海平面之下,在這裡,沒有任何東西能同分解系統抗衡。

氣壓開始發生微妙的改變,不斷出現的幻覺讓我噁心欲吐。

我錯以為置身於正在沉沒的乾草街,海水快要漫到天花板,我手裡抓著一支蠟燭,徒勞地想要敲碎窗戶,定睛一看,卻發現是一截無名的白骨,在黑暗中閃著磷光,照亮了窗戶後面一張張人臉,不,不是人,是那些似人又似魚的生物,嬉笑著托舉水晶船在黑色的大海中無休止的航行。

有人在用力掐我手臂,我瞪著充血的眼睛回頭看,是蕾,因為驚慌而攀上我的臂膀。那是一雙毫無溫度的、僵硬的手,沒有任何人想去觸碰。我哀憐地看著她的眼睛,同時又感到憎惡。

伴隨著一陣巨大的摩擦聲,運輸機緩緩停了下來。兩扇門滑開,令人不適的氣壓瞬間消失,我又有了那種置身於廢墟法則之外的熟悉感覺。門大敞著,裡面的場景卻令人不安。

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地下室。

簡陋的桌椅,古樸的火盆,以及散落各處的舊式印刷品,同地下室的陳設別無二致。然而,這裡的空間更為廣大,也更為明亮。正對著我們的牆有一種透明的質感,令人眼花繚亂的數字在上邊不停滾動,我猜測,是海平面上升的實時數據。原本空無一物的桌子上,擺放了一本打開的舊冊子,筆靜靜地放在正中,似乎散步未歸的主人剛剛還坐在此處寫畫。

蕾將它拿起翻了翻,一臉迷惑地說:「像是日記一類的東西。」我接過這本小冊子,翻開,沒有扉頁也沒有題詞,裡面寫道:

……

11/13晨 晴 海流向西

海平面 +0.05 in

海市倒計時 19天

11/16晚 雨 海流受風雨擾動偏東南

海平面 +0.20 in

海市倒計時 16天

……

這些是我僅能辨認的古文字,餘下密密麻麻的字跡皆不知所云。我只好放下小冊子,同女孩面面相覷。

我們繞著房間搜尋,除了那謎一般變幻莫測的數字屏,沒有任何疑似分解系統的入口。

我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蕾則半跪在火盆之前,低垂著頭。

就在這時,我們都聽到了一聲聲異響,從四壁傳來……咚……咚……咚……同西港的鼓點節拍極為相似,卻異常低沉,似乎有人從外部不停衝撞著牆壁。毫無疑問,異響聲是在我們進來不久後才出現的,並且越來越大。

蕾僵坐的身影突然一動,鬼使神差地擦亮火柴,起身點著了火盆。

焰芒飄搖著升起,與此同時,朦朧的光線從四壁漸漸透出來,地磚上的紋路也在慢慢閃光,那是一種淡淡的幽藍,好像乾草街剛剛入夜時的天際,然後突然,變為赤紅!

我驚起,瞪視著四壁,而裡面的生物也瞪視著我……那些五官模糊的面孔,似鰭非鰭的手臂,如魚一般頎長的身形!

「原人」們不停用身體撞擊著四壁,更多的黑影從四面八方游過來,有規律地衝擊著看似牢不可破的地下室。

蕾推著我轉向剛才的數字屏,只見上面滾動的字元已經消失,只餘一行鮮紅觸目的大字:

「邪惡之壕」

幾個大字下方是一排滾動著的數值,從-∞到+∞做規律變換,而屏幕的背景,是中央廢墟從海平面以上至邪惡之壕的全貌地圖。

整個中央廢墟為兩個頂點相抵的金字塔(已經發生較大變形),我們所處的這個空間與上方的地下室正處於兩個對稱點,可以推想,邪惡之壕的最深處也有一個與上方街區類似的空間,只是沉浸在虛數之海中,因此探測不出實體。分解系統和循環系統,構成了兩個金字塔的能量交換,實數世界的一切物質經過分解系統被解譯,在金字塔頂點轉化為虛數,邪惡之壕的循環系統將對其重新編碼,可以推想,在那裡誕生的新物質形態就是廢墟系統里無處不在的生命——「原人」。

他們並非是大撤退時代倖存的遺民,而是城市機器製造的生物工具,一方面用來維護中央廢墟的運行,一方面作為能量轉換的物質來源。

蕾冷冷地說道:「這就是死酷黨所掌握的,中央廢墟的最大機密。」

她轉身,將火盆熄滅,地下室重又回到了黑暗之中,「原人」們的面孔再一次隱沒到了邪惡之壕的陰影中,唯有屏幕上潺潺流過的數字似在低語。

我仰頭看海平面上升的實時數據,「很快,中央廢墟就將完全淹沒在海水之下,是有人刻意為之嗎?」

黑暗中,她紅色的眼瞳微微發亮,「你應該猜到,中央廢墟的系統平衡正在被打破,不,是已經破壞殆盡了。在新高地同這個世界發生第一次接觸之時,實數世界和虛數世界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子,越來越多的實物質在通過分解系統進入循環,所幸,這兩個無限集依舊等勢,理論上沒有問題,但邪惡之壕不得不造出越來越多的原人來填補正在出現的空洞……」

「這與海平面上升又有什麼關係?更多的原人並不會導致海水上涌。」

她用手輕捋了一下色澤枯淡的短髮,「海水上涌是因為某個自毀系統被觸發了。」

自毀系統?我一怔。

她劃亮火柴,四壁驀地亮光一閃,原人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面孔又影影綽綽地浮現上來。

我身軀一震,猛然醒悟過來。

新高地與原人的接觸,使他們從蒙昧狀態慢慢蘇醒,原本用來提供營養和維護系統的工具,正在慢慢覺醒自我意識與種族意識,中央系統絕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因此一旦原人產生了智慧的萌芽,自毀系統立刻便被觸發,實行種族滅絕。

我想到那些午夜時分在黑暗街區遊盪的生命,在他們朦朧的意識里,也有求生的意志與復仇的願望嗎?他們日復一日在廢墟中徘徊,是想要破壞自毀系統的進程,還是想要向那些使他們陷入輪迴痛苦的人報仇?

而死酷黨呢?知道了這個秘密之後,他們諱莫如深,繼續同原人做著交易,將遺址中的古文物源源不斷地從西港運到新高地,不僅如此,還僱傭原人進行深海救撈,甚至安插人手在中央系統的核心地帶,確保萬無一失……

「不,這個人並不是死酷黨的人手,他只是短暫地為死酷黨人工作罷了。

「我想,這具神秘屍體,這個地下室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原人』,一個利用中央廢墟的能量循環,從大撤退時期活到今天的永生者……就在昨夜,喪生於他製造的工具之手。」

我緊閉雙眼,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父親的面容,那是一張扭曲痛苦的醉漢的臉,在那個陽光永遠照不到的深巷……

原來是這樁罪行,原來是這永恆的詛咒將我同這一切緊緊聯繫在一起,我開始顫抖,一種奇特的瘋狂的感覺控制了我。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著魔一般地伸出手,扼住她的咽喉。

【海市】

摘自海市殘卷

12/01晚 陰 海流向東

海平面 +0.05 in

海市倒計時 1天

今日 平靜 死酷黨人沒有來訪

正值黃昏 乘興去上方街區漫步

夕陽還是同以前一樣

她掙扎,冰涼的手指奮力扯開我的手,但是那雙不祥的眼睛裡閃爍著瘋狂,甚至帶著嘲弄的神色緊盯著我。

「喀拉」我聽到槍落地的聲響。

就這一時分神,她開始猛踹我的胸口,同時費勁地一點點將我的手掰開。

我頭腦中發狂的神經卻漸漸平靜下來,一陣索然,便鬆開了雙手。

她拾起槍,慢慢舉起來,說真的,我一點也不介意她一槍崩了我。

然而她卻顫抖著把槍移向四壁,我立刻感到不妙,飛撲過去。

「你想幹什麼?」

她靈巧地閃避開,「我要毀了這裡,毀了中央系統。」

「自毀程序不是已經開啟了嗎!」

她瞥了我一眼,「自毀程序只會進行種族毀滅,中央廢墟將陷入休眠,再過幾個世紀,又將會有一批新的……誕生。」

「那與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沒有任何關係。」,她慢慢走開,走到火盆面前,「只是我恨透了勝負已定的結局,也恨透了這無窮無盡的輪迴。」

她將火盆一腳踢翻。

是槍聲嗎?還是「原人」的身軀撞破四壁的巨響?來自邪惡之壕的洶湧水流將數字屏一瞬間被打得粉碎,連同那永恆的-∞與+∞一起化為烏有。簡陋的桌椅被洪流一衝而散,我什麼也沒抓住,僅僅是扯下那本日誌的一部分零頁,就被這溫暖的海水帶向了分解系統的深處。那個女孩?不,我什麼也沒看見,她好像溶化在了水中,同原人,同邪惡之壕成為一體,再也分辨不出了。

意識模糊之中,我再一次看到了童年中乾草街的影像。無論是黃昏時窗外孩子嬉笑的聲音,還是日復一日街道煙藍色的昏景,或是母親那堅忍而又憔悴的身影……都在漸漸分解,在逝去,在遺忘。我感到身心都無比脆弱,不禁抽泣起來,但在水流的包圍中,我失去了對眼淚的概念。

這時,我耳畔突然響起一陣奇異的詠嘆聲,音符與節拍都不清晰,但彼此相應和,我睜開眼(我也失去了對眼睛的概念),看見原人們魚一樣輕靈的身姿,相互環繞著連接成一個個神秘的圖案,旋轉著急速上浮,但這些神秘的圖案,這些影像,連同我自己都在慢慢喪失實體的感覺,我知道,我們正在被扯向虛空間的深淵……

我再一次看到了久違的月亮,她冷若冰霜的面容與我是如此接近,我忍不住伸手去觸摸她,但是她卻在不停下墜。我朝下一望,所見唯有澄澈的月之海,迷霧輕輕蕩漾,沒有廢墟,沒有駁船,沒有任何活物,彷彿這裡是亘古不變的無塵之地。

我環視四周,鬼魅一般的人形生物在我身旁飄浮,翩躚舞動,好像在進行一場盛大的祭奠,又好像在對著月亮進行神秘的祝禱。我發現自己立於一艘通體透明的水晶船之上,下方是翻滾的霧氣,朝船內一望,依稀有個白衣白袍的女孩的身影一隱而去。

我知道我正身處海市之中,處於每一個時代註定要被遺忘的那一瞬間;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這樣的廢墟,也不知道這一切是否終究不可避免地一再重演。

乾草街,新高地,都成為虛幻生命中的泡影……我攥緊手中的舊紙頁,向迷霧中無限廣遠的空間駛去。

註:據《新高地xx年鑒》,位於東大洋的大型廢墟在該年冬季遭受巨大海嘯的侵襲,嚴重受損,殘餘部分分別形成了如今的浮島1至10號,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存在。隨著深海救撈業的持續繁榮,浮島1至10號漸漸開發為遠洋居民區。然而有海嘯前早期探險者的手稿流出,疑為探險者日誌,命名為《海市殘卷》,其中證實了浮島曾有生命存在之說。一說手稿為後人捏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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