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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這部哭瞎所有人的動畫,我想起一件更感慨的事

1

被動畫溫暖的冬季

誰也不會想到,一部名字普通的《尋夢環遊記》會在2017年的這個隆冬初始融化那麼多人冰凍了幾乎整一年的淚腺。

這是一個動畫片,卻向人展示了往生後的世界——你在這個世界中的壽命與生死,由你生前認識的人是否記得你決定——如果誰也不記得了,那就是「終極死亡」。

聽來殘酷,電影卻淺顯又深刻地說明了:儘管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能讓一個人名滿天下,但人生最有意義的意義,莫過於家人的祝福與愛的回憶。

《尋夢環遊記》全片三度貢獻了「唱歌給親愛的人聽」之老戲碼的年度最動人場景:

唱給垂垂將逝的老友,因為無人記得,他行將死去,想聽一首有很多記憶的老歌;

登台唱給過去的愛人,即便他曾離去,「即便雨天要我停止哭泣,我也不能停止愛你」;

面對面地撥弦唱給親人,縱然一切正在不可抗拒地被衰老的人腦遺忘,但,琴動心弦,名叫COCO的奶奶坐在搖椅上閉目微笑。

她的腳下落英繽紛,而銀幕下的我黑暗中的臉上淚水肆虐。近的,遠的,重疊的……記憶在這一刻全部翻倒湧來。

他們在一起和著陌生的旋律,唱著熟悉的詞:

請你記住我,我也將你放在心裡。

2

古城的意外收穫

一個月前的平遙影展是我在烏鎮戲劇節之後意外去的。

也不能說是完全意外到毫無徵兆——我人生中很多場說走就走的旅程,其實多是因為一些被莫名情境觸動的情愫。

對平遙國際電影展存了個心眼兒,是因為去了開幕式的很多人在朋友圈裡發照片,其中有一張——是個影廳門口,灰牆紅磚,北方特有的初冬暖陽帶著落葉蕭瑟的掠影,覆蓋在牆面足有兩三人高的四個白色大字上:小城之春。

一切明暗斑駁,彷彿時光有跡可循。

奶奶是主演之一的這個電影,在很多很多種形形色色的場合被提及,但沒有哪一次,像這個實際可見的場景那樣猝不及防——哪怕隔著手機屏幕,我都覺得這堵高大遼闊的灰牆好像天堂門口,能讓我如此輕而易舉地想起自己寫過的悼文《天堂告別》里的片段,字字句句。

[窗外,是冬日清晨特有的脆弱的陽光。室內,其他人穩定的呼吸聲靜謐地在微涼的空氣中流淌。

手機就在這個時候響了。不是鬧鈴,不是天氣預報。是媽媽。「奶奶走了。」一時間,我依然分不清楚這是嚴酷如斯的現實,還是又一個冷若冰霜的夢境。

「唱首什麼樣的歌呢?」這是一個少女的聲音,歡快的,美好的,溫暖的。麻花辮,裙子,布鞋。坐在船頭,笑容很羞澀。只是那個十七歲少女的笑容,怎麼看怎麼都有滄桑的意味。那是黑白二色構成的世界,那不是一個屬於我範疇內的時代。

……

哈里路亞的清麗蔓延開來。

銀幕上少女黑白分明的眉眼和黑框內婦人安然微笑的皺紋重疊起來。

落英繽紛。]

十二年了。工作在外,真正去到墓前的時刻屈指可數。但我想,我想去到那個與家族息息相關的「小城之春」影廳跟前,親眼看一看。

很多時候,對於生死和悲喜,我不會忘記,但我也不敢記得太多——我也並不知道,這是因為本性的懦弱,還是為了平日的自由。

我沒有想到,我看見的第一眼平遙也是彷彿和舊文記憶重疊的「落英繽紛」。

那個抵達的下午,經過飛機和一個多小時車程的顛簸,因為已是平遙影展的最後幾天,在古城的民宿里放下行李就去了電影宮。

而簡直沒有什麼比此時、此刻、此場景下的平遙,更能展現什麼叫北方城鎮里的「塵滿面,鬢如霜」了——在那條通往一個個影廳的筆直大道上,藍天白雲,綠木參天,同樣五顏六色的海報一字排開,青瓦灰牆之上,更顯飽和度明亮。

正待細觀,猝不及防地,一陣風襲來,半黃的大片落葉幾乎是和路邊的影展圍欄速度一致地簌簌撲向地面,風聲之鶴唳,把一旁的清潔工大爺和行人如我們都一瞬定在原地。

再抬頭——有兩張笑臉映入眼帘,笑到露齒且如編貝的年輕女孩和也許並不那麼年輕的男人,騎著自行車徜徉於手繪的綠茵叢叢之下,陽光灑落,好像一場要衝出海報邊框來的戲中戲,上面用如柳條般舒展的手寫體寫著:請你記住我。

人生既有風雨欲來,也有一笑展顏——那時我遠沒有想到,我在「小城之春」廳看的唯一、也是平遙影展最後一部電影,就是這一部——

《請你記住我》

3

散場後想起揮之不去的他

北方古城平遙很冷,陽光、地暖和紗窗、棉被都不能隔斷的那種冷,既粗礪,又乾脆。

而電影《請你記住我》非常南方,準確來說是非常上海,上海存在於每一個可能的細節里:

木樓梯吱呀作響的、深藏於拆遷弄堂深處的老房子,可以由著自行車在梧桐樹蔭下自在騎行的、如心腸彎繞曲折的小巷子,男女之情是戲水試探的氤氳、晚風吹窗帘的柔情,但也沒有什麼比孤身一人的上海雨夜更冷清——這和北方的冷是完全不一樣的一種冷。

北方的一切,就像故事裡追夢的女孩最後貌似堅定地離開南方男人去北上一樣,都不會太纏綿。

全片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兩個情節,給我的就是一北一南的感覺。

做著演員明星夢的女孩初初來到上海,長發落肩,寄居在男人家,直到被前來討要房租的鄰居看不起,一把扯掉假髮露出短髮的那一瞬,北方式的爽利快意完全被激發出來——「外地人怎麼了?!」

我承認,曾經的我,在人前也上演過類似的情節——人,終究是要找到並做回自己,才開心。

而愛情,愛情是另一種心情——是婉約的試探,是躲閃的目光,是手心的汗水最終膠著在一起——我同樣得承認,終於等到電影里的那一刻時,我無比懷念愛情發生時的感覺,懷念到平遙那麼冷。

我腦海里迴旋起的卻是那首叫《成都》的歌,那裡面的句子纏綿悱惻,卻是一個叫趙雷的北京男孩寫的——第一次聽到,是我在一個我至今無法忘懷的北京男人的車裡,聽見他乾脆地唱出深情,而我第一次見到他本人的現場,陰陽差錯地是在上海的簡單生活節,我的故鄉。

那些個一幕幕電影散場,走在平遙空空蕩蕩、唯有被民宅門口盞盞燈籠的紅光籠罩的夜路上的日子裡,我一直那麼想對另一個他說:和我在熟悉的街頭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也不停留。

他在我的夢裡揮之不去——也許是因為還追著夢的我也想知道,他的夢實現了沒有?

所謂南北,就是如此不敵一個因感情而模糊了邊界的世界。

我不想記得也沒用。

4

特立獨行的她

《請你記住我》的導演彭小蓮在平遙影展絕對是一個獨特的存在。

導演彭小蓮

酷愛穿軍綠色外套的她一直在趕著看電影,好像有紅毯在她腳下鋪開似的爽快,但她卻是一個出了名的「不愛走紅毯星人」——明明自己有電影入圍的她,不去社交,只看電影,一天四五場,好像是個專業審片員——遇上評審團成員之一的謝飛,才會留步熱烈地聊上幾句。

導演謝飛

她在電影宮特設的、幾乎是平遙古城唯一一家咖啡廳談論電影,說「所有的電影最終都應該落在人性和價值觀上」,眼神閃閃發亮,好像身後洞穿了「梅爾維爾百年誕辰回顧展」點狀肖像展板的陽光。

那一刻,明明生辰簡介和代表作系列海報都鋪陳在地上,卻好像有新浪潮之父的精魂在金色中升騰起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們,確切說,是熱烈表達著的她。

「大師就是大師,沒想到梅爾維爾這個拍偵探片的,其實是《縱橫四海》等很多電影的最初借鑒。

《縱橫四海》劇照

他對人性的洞察是骨子裡的東西,對人生失望,所以孤獨……人是驕傲的,人是有尊嚴的,但人也是脆弱的——這三點,是大師永遠的立場。」

她毫不避諱地接著說,「中國目前出不了大師,因為中國電影不懂拍攝日常——日常拍得好,才是真的高級。社會問題不是用來消費的。」

她不遺餘力地向人推薦她在影展上看到的好電影,《小農民》、《村戲》……並不分中外,甚至在自己電影的媒體發布會上還在遊說,哪怕被製片人制止。

《村戲》劇照

這樣純粹到簡直有點不合時宜的女導演,對新人女演員如馮文娟來說,是災難,也是光。

馮文娟(左)

拍戲時,她不接受馮文娟送去房間門口的水果,堅決地拒之門外——這一次,宣傳電影,她堅決地不讓攝製組去給正在化妝的馮文娟送飯,理由是「不準慣!王祖賢在我的組也是跟著吃盒飯!還有,告訴她,不準貼假睫毛!」

彭小蓮唯一讚不絕口的女演員是袁泉,她「上海三部曲」中《上海倫巴》的女主演,她盛讚她「背影都是戲,舞台劇上的亮相,全場都能被壓住」。

更重要的是——「看背影,才能知道一個演員的自我控制和平日對自己的訓練」,只是她也坦承自己喜歡的女演員在中國不會大紅大紫,「因為非常不通俗,有的是骨子裡的清高。」

這個《請你記住我》的上海故事原本也想找袁泉來演,但剛成功演繹《我的前半生》里「三分倔強、嘲弄與美麗,永不言輸,奮鬥到老」的職場女性典範唐晶的袁泉堅決地婉拒了,不是因為自己憑藉熱門電視劇正翻紅,而是她告訴導演:這是愛情電影,一定要找年輕演員,我不夠相信的東西不能給你演。

這樣的態度與答案,正印證了導演此前對她的描述。

曾經的過10億票房大電影《湄公河行動》女一馮文娟,試了三次戲才得到小成本愛情電影《請你記住我》里追夢女孩的這個角色。

正是那場讓我印象深刻的,一把扯掉假髮露出短髮的戲——但要演出來的不只是爽利,還有和鄰居厲害完,自己躲去一隅邊吃涼了的小籠邊哭的酸楚。

「我記得特別清楚,一連兩遍她都不滿意,她說,哎呀你們這些演員啊,演電視劇都演壞了,你們電視劇可能要的是那種美啊什麼的,但我不要你們演,我要最真的——我一下子就覺得導演說得太對了,因為我上一個電視劇,哭得特別傷心的時候,流個鼻涕,導演居然是要喊停的——說把你的鼻涕擦了再來!我覺得特別受傷,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馮文娟對我回憶說,「而彭導說,她要的就是那個鼻涕,她要的就是那個真實,那些話特別觸我的點,一下子我就不行了——我記得特清楚,我就蹲地上了哭了……就是導演和導演太不一樣了!然後我就放開了,又把那段戲演了一遍。」

當有心的時候,世界上就是會有很多巧合——馮文娟得到了角色,而她人生的第一部電影,其實也正和袁泉有關,《大上海》,她演的是她的青年時代。

反正,言傳是遠不如身教的。永遠在趕場看電影的彭小蓮也影響了馮文娟——哪怕下午要走紅毯,她也起了個早跟著導演去看電影,完完全全素著一張臉。

「導演告訴我,不管你去演一個什麼戲,班底怎麼樣,你就把你自己的事兒做好,你別管別的。」馮文娟說,「其實我真的想多拍走心的,讓演員很真摯地去表達內心的,讓人記住的電影啊!」

那時她還不知道,在憑此片獲得平遙影展觀眾票選「最受歡迎女演員」的評語上是這樣說的:

「她成功地刻畫了一個從小鎮來到上海追逐明星夢的女孩。

在她身上,大家可以看到自己曾經的影子和生活的片段。

尤其是在與男主角的對手戲中,表現出來的真摯和愛意,我見猶憐,讓人久久難以忘懷。」

5

Remember Me

讓人記住——這也許不該僅僅是一個女演員的希冀,也可以是每個人的。

「我從來都走不進你的生活。」臨走前的那個深夜,女孩落淚,良人相對——撕去假睫毛後的終於一吻,又哭又笑,讓人心碎——經歷過類似情景的人都知道,那就是愛情里最讓人難以忘懷的部分。

電影最難忘的部分則在結尾——一面巨大的,在塵土中的,明明「塵滿面,鬢如霜」如平遙古城牆卻依然散發出潔凈之感的,上海拆遷區常見的殘餘斜頂白牆,在吊車臂的侵襲下轟然倒塌——那是文字所不能呈現的,迎難而上的鏡頭語言才可以。

彭小蓮在她名為《脆弱的寫作》的文章里說:「膠片的年代剎那間消失了……數字替代了膠片,拍戲的門檻越來越低,只要有錢,誰都可以上手,偏偏在找錢的時候,我顯得那麼愚蠢,我所有的拍片能力都在消失,我像烏龜一樣,一直在那裡爬著,爬得很慢很慢,卻不想放棄。錢,還是沒有找到,我躲回到文字里……小說是一個人的戰爭,你出征了,只要頑強地打下去,即使把自己打得頭破血流,只要你敢于堅持,你還是會勝利的。電影,是世界大戰。」

她對我並不承認,《請你記住我》里一個執導戲中戲的女導演多多少少有她本人的影子,那句台詞說:放棄對我來講,比堅持更難。擲地有金聲。

但她回答了我另一個也許更難的問題——為什麼這個年紀,愛憎好惡分明如她,還想拍這樣一個愛情電影?

「我覺得現在電影裡面幾乎沒有看到一個愛情是感動人的……我家和黃宗英(注:中國一代知名女演員、作家)是很信任的世交,所以我可以帶著兩個男女演員去醫院裡採訪,黃宗英講到趙丹(中國著名男演員)的時候,眼睛裡還有光,她說她『最喜歡看到他一演戲,把我也忘了的神情』。」

《請你記住我》男女主角與黃宗英(中)

彭小蓮說,「我覺得那種愛,原來是當你記憶都快沒有的時候,還可以滲透出來,我真的特別感動,所以就很想寫他們的愛情……現在年輕人的愛情,如果脫離對事業的追求和荷爾蒙,是很空泛的。」

後來的電話採訪里,我問頒獎後已經馬不停蹄趕回劇組去拍戲的馮文娟,「那個實拍推牆拆遷的結尾鏡頭,你的理解是什麼樣的,電影里的愛情結局,你覺得是一種得到,還是一種失去?」,和我一樣同是85後的她並無多少猶豫地回答:我覺得是失去,我覺得有些失去就是失去了,沒法再回來的。

那一刻,回到北京的我有那麼一點恍然。

我想起了平遙,以及每一個散場後的電影節;

想起賈樟柯在他的「山河故人」私宴上舉杯,「沒有閉幕式,因為平遙影展永不落幕」;

賈樟柯

想起了那個映後的夜晚,已經與彭小蓮認識三十多年的馬可·穆勒主席包場了一個小飯館慶賀,張國榮、毛澤東和王菲的海報並排貼在腦後的牆上。

馬可·穆勒

你以為他要開始談論剛看完的電影,他和他們卻交頭談起了烏鎮戲劇節上的俄羅斯大戲《奧涅金》,「我們要愛女演員,她們可能昨天丈夫在酗酒,孩子剛考了一個不及格,但她們今天進入劇場,是忘記一切來這裡演戲。」

烏鎮戲劇節《葉普蓋尼·奧涅金》

無論哪一種人生,終要體會紅毯撤盡後的冷清,幸好我們還有電影和文字,愛情一般的愛意與記憶,讓我們總能記得一些東西。

人生終將自由——不是因為無所牽掛,而是因為有所記得。

黃宗英與趙丹

「小城之春」廳前,《請你記住我》映後,我最後聽到的對話是這樣的。

「你說他傻不傻,以為他女朋友去了北京就不會回來了嗎?」女孩鳴不平般地憤憤然。

「是啊……要不是這個電影,我都不知道趙丹。」若有所思的男孩答非所問。

我想他們一定不知道,海報里,綠蔭下年輕的女孩和男人騎車徜徉的場景,背景音樂是那首趙丹原唱,出自電影《十字街頭》的《春天裡》,只一句歌詞,就可以釋盡所有。

黃宗英與趙丹

「親愛的好姑娘,天真的好姑娘,

不用悲,不用傷,人生好比上戰場。」

《小城之春》里,奶奶也唱過: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我知道,這是她自己選的歌。

黃宗英與趙丹

他們唱的說的,電影與人生演繹的,其實一直是同一個真理:

冬天到了,春已不遠。

這是一首總能譜出新曲的老歌,讓我們用自己的方式唱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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