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1.22 想法
想法只如小孩子手裡的氣球,經不住風的,事情多了,近來就斷了文字。其實也不妨說,是書讀了少了。倘使一個人獨處久了(自然是書也沒得的),還要他自言自語,那可真是說的什麼渾話,不好教旁人聽見的。
學校從企業請來的老師講WEB,大不合我的口味,這下午在自學中變成了神遊,讀起廢名來了。廢名的名是早有聽過的,可在身邊的,也只有影印開明書店版秋心君《淚與笑》上他的序了,其餘的零零散散看過一些,都不甚記得了。
廢名的詩極有意思,如那首《妝台》,很是著名。
妝台
因為夢裡夢見我是個鏡子 沉到海里他將也是個鏡子 一位女郎拾去她將放上她的妝台
因為此地是妝台 不可有悲哀
當然這篇文章不是要談廢名的詩,不然我該把題目起作《如何評價的廢名的詩》,就像知乎上的問題那樣。《談新詩》里,廢名有談到自己的七首詩,包括這首。他的自我陳述非常有意思。
這首詩,首先是林庚替我選的。那時是民國二十年,我忽然寫了許多詩,送給朋友們看。有一天有一人提議,把大家的詩,一人選一首,拿來出一本集子,問我選哪一首。我不能作答,我不能說哪一首最好。換一句話說,最好的總不止一首,不能割愛了。林庚從旁說,他替我選了一首《妝台》。他的話大出乎我的意外,我心裡認為我的最好的詩里並沒有《妝台》。然而我連忙承認他的話。這首詩我寫得非常之快,只有一兩分鐘便寫好了。當時我忽然有一個感覺,我確實是一個鏡子,而且不惜於投海,那麼投了海鏡子是不會淹死的,正好給一個女郎拾去。往下便自然吟成了。兩個「因為」,非常之不能做作,來得甚有勢力。「因為此地是妝台,不可有悲哀」,本是我寫《橋》時的哲學,女子是不可以哭的,哭便不好看,只有小孩子哭才很有趣。所以本意在妝台上只注重在一個「美」字,林庚或未注意及此,他大約覺得這首詩很悲哀。我自己如今讀之,彷彿也只是感得「此地是妝台,不可有悲哀」之悲哀了。其所以悲哀之故,彷彿這女郎不認得這鏡子是誰似的。奇怪在作詩時只注意到照鏡子時應該有一個美字。
等到大家相完了上面的文字,一定會想起歐陽文忠公《跋薛稷書》里講的了:
得者各以其意,披圖所賞,未必是秉筆之意也。昔梅聖俞作詩,獨以吾為知音,吾亦自謂舉世之人知梅詩者莫吾若也。吾嘗問渠最得意處,渠誦數句,皆非吾賞者。以此知披圖所賞,未必得秉筆之人本意也。
這種事情是很多的了,只要看看那些抱怨編輯總是亂改他們得意文字的文字工作者就知道了。與梅都官不同的是,《妝台》經林庚的提拔,連詩人自己也發覺這詩的不尋常了,而這不尋常是從原先的尋常里脫出來的。作者原先作這文字的時候,只想到是為了純粹的美,而作為讀者的林庚一眼覷出的悲哀,倒並不是作者開始想要表達的。假使我們都成了作者肚子里的蟲子,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那麼也許這世上的好詩會先減少一半,再多出許多倍來。
這或許告訴了我們,一件文藝作品並不完全是作者掌控的,彷彿用力射出的箭矢,你並不知道它最終會落中哪裡,也許它完全脫了靶,卻替你刺死了敵人。我們可以拿讀者中心論來解釋,可以正大光明地讀出許多作者沒有的涵義,比如廢名寫東西似乎就慣性地與讀者的思維不相關:
很早的時候平伯看了我的《橋》,曾對我說過,「看你書中的主人公,大有不食人間煙火之感。」當下我很吃一驚,因為完全出乎我的意外,自己當然總是給自己蒙住了,我萬萬想不到我這個「惡劣」傢伙的出產原來可以得到那一個當頭棒,後來我仔細一想,平伯的話是對的,或者旁觀者清亦未可知,因之我寫給平伯的信有雲:「我是一個站在前門大街灰塵當中的人,然而我的寫生是愁眉斂翠春煙薄。」 ——廢名《斗方夜譚》
寫到這裡,突然想起錢鍾書在《釋文盲》里的一段文字:
色盲決不學繪畫,文盲卻有時談文學,而且談得還特別起勁。於是產生了印象主義的又喚作自我表現或創造的文學批評。文藝鑒賞當然離不開印象,但是印象何以就是自我表現,我們想不明白。若照常識講,印象只能說是被鑒賞的作品的表現,不能說是鑒賞者自我的表現,只能算是作品的給予,不能算是鑒賞者的創造。印象創造派談起文來,那才是真正熱鬧。大約就因為缺乏美感,所以文章做得特別花花綠綠;此中有無精神分析派所謂補償心結,我也不敢妄斷。他會怒喊,會狂呼,甚至於會一言不發,昏厥過去——這就是領略到了「無言之美」的境界。他沒有分析——誰耐煩呢?他沒有判斷——那太頭巾氣了。「靈感」呀,「純粹」呀,「真理」呀,「人生」呀,種種名詞,盡他濫用。濫用大名詞,好像不惜小錢,都表示出作風的豪爽。「印象」倒也不少,有一大串陳腐到發臭的比喻。假使他做篇文章論雪萊,你在他的文章里找不出多少雪萊;你只看到一大段描寫燃燒的火焰,又一大節摹狀呼嘯的西風,更一大堆刻劃飛行自在的雲雀,據說這三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就是雪萊。何以故?風不會吹熄了火,火不至於烤熟了雲雀,只能算是奇蹟罷。所以,你每看到句子像「他的生命簡直是一首美麗的詩」,你就知道下面准跟著不甚美麗的詩的散文了。
當然這也許要怪罪鑒賞家,可讀者去讀詩,不免得帶有印象,也許只是一兩句的印象,可它卻替代了整首的印象,這印象彷彿病毒,傳染了一個又一個讀者,於是旁人說起這詩,就只剩這印象了。廢名的文章里有個絕好的例子,他講知堂,他講陶淵明。陶詩自是好的,可在他那個時候還算不得頂尖,人們只看到他詩的質直,要說它「無文」,因為有許多詩人可以拿來比較。然而越往後,我們越要看印象了,詩的印象,人的印象。不至於狂呼昏厥,但也要一副澹然的樣子。
要讀文字,興緻到處還要考慮自己有沒有陷入印象主義式的鑒賞,這可是為難的。不然,你去知乎上搜搜諸如什麼令你回味無窮的句子,下面保准有一大堆這類的鑒賞,什麼納蘭黨,枇杷黨,活佛黨,讀了叫明白人發麻。可是一些明白人自己做起鑒賞來,有時也會講什麼「人生」啊、「悲哀」啊,只是不那麼眼熟罷了。那些被鑒賞的文字呢?只怕還是好的,或者說印象是好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怕是一本書也寫不下,我們讀的文本本質都是經過自我加工的,比方現在《妝台》大概是沒什麼人按初始涵義去讀了,然而找不到邊的解讀也讓我們感到厭惡。我們可以舉出可笑的讀者鑒賞,也可以說作者本意無法還原,但最終還是得裝作理中客打個哈哈,找人劃個停戰線。遇到好的文字,我們一樣去歡喜,看見好的鑒賞,我們可以與鑒賞者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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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陸續續寫了兩個半天,終於忘了當時那麼多的想法,只抓住了讀者作者的這個最明顯的問題,彷彿我開始就是為了這個議題寫這篇文章一樣,當然我這樣淺顯的討論是無意義的。
最後還記得的是,廢名有一篇《新詩問答》我是覺得極好的,實際與我前面有一篇關於當代舊詩的想法彷彿。他講新詩不要拘泥形式,這形式是語言,是格律,是自由,新詩舊詩,都只是一種詩。我認為很對,形式主義者,要麼是得利者,要麼是不思考,所以各位共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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