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連難過都不可以?
毛平最近被女兒傷到心了。
小姑娘有一天鄭重其事地跟她說,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媽媽。
「她才小學3年級,應該還不到青春期啊。哎你說是不是有前青春期這個階段。」
她試圖去找到一個「概念」,來證明女兒目前的表現都是有原因的。
「我對她真的很寬容,從小就跟她說,你開心就好,媽媽不要求別的。她成績不好,我幾乎都不說她。結果你看,她現在反倒天天不開心。」
「我對我兒子(女兒)沒什麼要求,只要他/她開心快樂就好。」
你一定經常聽到這句話,在大大小小的場合里,它伴隨著密集的愛意,以及某種給予「自由」的寬容。
開心就好。這是一句好話,它是一句祝福。
當然,祝福的意思就是一份心意,我給出來是我的事,你怎麼樣是另一回事。如果你真的不開心,我很遺憾,但也不會成為一個問題。就像「祝你健康」一樣,你給我這句祝福,萬一哪一天我真的生病了,難道你還會找我算賬,都說了祝你健康啊,難道你還會覺得我不領情嗎?
沒有人會把祝福當成命令。開心就好的另一面,是不開心也好。我希望你開心,不等於我非要你開心不可。
但有時候,說出「開心就好」這話的人,心裡的確把它當成了一個要求。
他們也有委屈:「你看我對你也沒提什麼要求,只是讓你開心啊,為什麼連這個你都做不到。」
「你吃穿不愁,有什麼好難過的。」
「人家孩子都能高高興興,你怎麼就不行。」
「我對你沒什麼要求,只要你開心就好。」看上去只是一個最最基本的要求,基本到像是生活中其他事情得到滿足的前提而已。
但作為一個「要求」,它就是一個最難達到的要求。
——有時候就是不開心,怎麼辦呢?
——想到明天,有時候就是很緊張。
——被推到不喜歡的人面前,始終擠不出一張笑臉。
——工作不順心,就會心情煩躁。
——感覺不到愛人的體貼,怎麼可能不生氣。
那些難過和沮喪,那些不如意的時刻,從來就不是我們「想」不要,就真的會消失的啊。
可是,人家對你什麼要求都沒有啊,不用你考試得第一,不用你年少成才,不用你躋身新中產,就只要你開心而已啊!你連這個都做不到,你對得起誰啊!
有時候會對負面情緒充滿負罪感。
木楠跟我說,她長到現在,從不敢在媽媽面前哭,眼淚憋在眼睛裡,只能抬頭望天空,因為淚水一旦掉下來,媽媽比她的反應還大:「有什麼好哭的!怎麼人家孩子都能高高興興,你這到底是怎麼了?」
木楠知道媽媽是出於關心,「可是那種關心好『厲害』啊,我的傷心,不知怎麼變成了一個錯誤。」
小鹿對童年最深刻的一次記憶,是有一年春節。跟每一年一樣,大人們觥籌交錯,每個人看上去都很喜慶,她只是一個小孩子,聽不懂酒桌上的寒暄,覺得除夕的夜晚漫長又無聊,在奶奶的床上睡著了。零點的鐘聲響起,電視里傳來央視主播們「辭舊迎新」的祝福,家宴差不多結束了,媽媽喊她穿衣服回家。她睡得熱熱乎乎,想到外面天寒地凍,拖拖拉拉不肯動。媽媽大概也累了,不耐煩地說了她幾句。本來就彆扭了一晚上,她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一下子變成眾矢之的。
「大過年的,多喜慶,哭什麼啊。」「哎呀,這孩子,這是怎麼了?」叔叔嬸嬸收拾著飯桌,一邊穿衣服,一邊「安慰」。
媽媽更著急了,「你沒聽說過嗎,過年哭,哭一年!」她沖著爸爸嚷嚷,「你看你女兒!」
爸爸向來是靠山,擁有把葡萄籽都剔光再給女兒吃的溫柔。小鹿聽到大家的指責,哭得不可收拾,一頭靠向爸爸懷裡。
爸爸一側身,躲開了。
她心裡轟隆一聲,忽然就停住了。一聲不吭穿上衣服,跟著大人回家。
「但是那個瞬間,我記到現在。我意識到,爸媽為了我的『難過』感到羞恥。他們沒辦法面對這些。」小鹿說。
小鹿並不覺得這是壞事,至少不完全是。就是這樣,她才會長大。
埋怨的情緒,多少是有一點的。但是回頭看,本來也是啊,一家人高高興興的,你是那麼大一個姑娘了,就不該照顧一下大家的心情嗎?有什麼情緒不能收拾起來呢?
小鹿長成了一個大方得體的姑娘。
長大的代價是一點點的疏離:「我現在很少會跟爸媽說生活和工作中的不如意。這些年一個人在外地,有一段時間,工作壓力大到大把掉頭髮,好幾次哭著哭著睡著了。但是接起爸媽的電話,也都是說一切正常,東拉西扯。最熟悉的陌生人,總是有這種感覺。」
小鹿至少還允許自己一個人哭。
還有的人,甚至把「開心就好」內化到自己心裡,即使是一個人的時候,也不允許自己「不夠開心」。
我以前有一個下屬蘇蘇,今年30歲,總是笑嘻嘻的,說自己有最好的老闆,最好的同事,說大家都很喜歡她。工作不順心的時候,身上也滿是正能量。直到有一天她告訴我,她一點也不喜歡現在的工作,但是她很難開口真的說「不」。
「你有偶像包袱嗎,」我說,「不開心就說啊。」
她立刻改口:「我現在就在說啊。」一句話把我噎回去。然後她告訴我:「說完我好多了。」我看著她又像以前一樣,笑嘻嘻的,讚美自己有最好的老闆和最好的同事。又過了一段時間,她辭職了。
蘇蘇告訴我,媽媽從小跟鄰居誇獎她的說法都是,我家蘇蘇特別懂事,從來不哭不鬧。「我記得偶爾幾次我哭,她會說,你吃得也好,穿得也好,到底有什麼好難過的。她這樣說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很討厭,太索求無度了。」
我跟毛平聊了這些想法,她眼神暗淡:「是啊,我就是這樣長大的,現在,我用同樣的方式在對待我的女兒。這種循環,看來是無解的了。」
我不這麼認為。
有一次家裡沒人看孩子,我把小核桃帶去公司。那天排了好幾個會,忙得根本顧不上他。他東摸摸西摸摸,終於忍不住跟我說:「媽媽,我覺得好孤單啊。」
晚上吃飯時,我把這事兒講出來,還沒來得及讚美小核桃「很會表達」,我媽著急地說,「小孩子怎麼會用孤單這個詞啊,有什麼好孤單的,別人聽到會怎麼想啊……我們很開心啊!」
我的憤怒正要噴涌而出:你怎麼可以要求我們每天都很開心,每次我有一點難過,你都會用更大的情緒壓過來,你到底想我怎樣!現在你又這樣對待小核桃……
這時候,小核桃說了一句話,「可我就是很孤單啊,我不開心啊。」一邊擺弄手裡的變形金剛。
我為他的坦然感到驚訝。
也是在那一刻,我意識到,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有自己不同的能量。即使面對同一個養育者,我這樣長大,但我的孩子也許會有另外一種軌跡。
至此,我在心底似乎完成了某種告別:這是姥姥愛人的方式,也是她的權利。她愛一個人的方式,是無法面對他的任何難過,她會比他還著急,比他還難過。我可以為此苦惱憤怒,也可以微笑點頭,心裡坦然地說,她沒有辦法接受我的難過,但我就是會很難過啊。
三十多年來,每當有人對我說「你怎麼可以難過」,我都在內心呼咆哮著「你怎麼可以不允許別人難過」。而在那一刻,我才終於放下了「你怎麼可以……」的念頭。
我跟毛平說,曾以為遠走他鄉是與父母的分離,但在那一刻,我才意識到,真正的分離,是心底的坦然接受,接受「你的情緒是你的情緒,我安慰你,在乎你,可是首先,那是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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