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觀,那道長
「XX(本人真名),走,跟我去看景。」
2016年深秋的一個下午。導演把我從午休中拉了出來,連推帶搡地把我塞進了他那輛據說是從三舅姥爺手裡收過來的SUV。可能老一輩人買車不像年輕人那樣喜歡玩,以至於這車似乎對讓它行駛在盤山公路上十分不滿,等車開到景區的天梯出發點,我就已經感覺五臟六腑都乾坤大挪移了。
山,刺破青天鍔未殘。
這座山是一座剛開發沒多久的景區。想爬到山頂,只能一步步走多達幾千級的石階。我深深感到天主在創造世界的時候,在創造這座山時一定存心要搞什麼惡作劇——這座山最好看的景色,居然都是在山頂。恰巧印證了古詩里那句快被雞湯狗們引用爛了的,「無限風光在險峰」。
導演和他的女朋友都是胖子。夾在他倆中間,我覺得我們可以起一個名字叫「啞鈴組合」。上千級的天梯並不是那麼容易爬的,因為有的石階,寬度只有半隻腳。不扶著護欄的話,很有可能上演真人版的「無敵風火輪」。忽然覺得星爺當初拍那部《破壞王》的時候,真該在這裡拍。極具畫面衝擊力。
我們一步步開始朝山頂挪動腳步。導演一開始健步如飛,用充滿戲謔的壞笑試圖印證自己一身脂肪可以在這種狀態下轉化成動能。然而走了大概三分之一的路程,便開始不得不承認生命規律的不可抗拒性了——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不行了……我……歇會兒……」
他女朋友在他身邊不停地安撫他。看得出來,她平時對他這種氣喘吁吁說話的狀態十分有處理經驗。←_←
相比之下,我練過空手道的優勢一下子凸顯出來了。又瘦又細的兩條腿彷彿猴子一樣在山道上顛簸。達到山頂之後,我又足足坐了將近半個多小時,才看見導演的女朋友像提著麵粉袋一樣把他推過來。
山頂有一座道觀。四周彩旗飄飄。導演的女朋友好奇地看著彩旗。
「這旗上畫的是符吧?」她充滿驚喜地問道,好像自己來到了林正英的電影里一般。
「白痴,那是大篆,是『道法自然』四個字。」我平靜地說。妹子帶著仇恨等了我一眼,分明是在警告我:要不是自己沒力氣了,就把我從山頂上扔下去。
山頂上有一座道觀。望著道觀門口張貼的告示,我忽然想起來,馬上就是重陽節了。「重陽法會」——就好像天主教的瞻禮一樣?我顧不得導演和他女朋友啪啪啪的——拍照聲,獨自撥通了製片人的電話。
「X總,我們來到山頂看景來了。」
「哦,山頂有個道觀你看見沒?」
「我近視700度不代表我是瞎子。」
「那就好,你給景區經理,Y總打電話。他會告訴你誰接待你。電話號碼是XXXXXXXX。」
我撥通了Y總電話。
「Y總,我們是劇組的。」
「哦,我知道。」
「我們來山頂看景來了,X總說您安排人接待我們了。」
「……?X總沒跟我說啊。」
我心中一千隻草泥馬開心地上演著斑羚飛渡。
導演看著我一直對著電話「哦,哦,哦,」已經意識到大事不妙,眉頭開始擰起來。他奪過電話。
(以下省略不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台詞若干)
「走吧,XX,跟我去道觀,找一位Z道長。」導演的怒火瞬間煙消雲散,笑嘻嘻地把手機還給我。
道觀的後面是個餐廳,裡面擺著兩張圓桌。許多道士和道姑坐在圓桌周圍。桌子上的酒菜很豐盛——顯然,他們是為了什麼活動,臨時聚集的。大家都穿著一身藍色的衣服,就好像《射鵰英雄傳》里王重陽穿的行頭。
導演在窗檯邊湊頭。「怎麼這麼多道士啊?」
我搖搖頭。「歲歲重陽,今又重陽。」
導演瞟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告訴我「WQNMLGB」。
一位乾瘦的老先生從裡面出來了。他穿著一件山區農民常見的條紋POLO衫,和一件很舊的西裝褲,腳蹬一雙解放鞋。「你們是?」
「劇組的。」
「噢!我早就聽Y總說咱們這兒有人拍電影啦!原來就是你們呀!呵呵呵,坐,坐……哎呀,沒板凳了。就這一張了,你們湊合著坐吧。」
我站著沒動。導演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把肥大的屁股放了上去。我腳下的整個地面頓時感受到一股低頻的波動,彷彿beats耳機一樣。
「哪位是Z道長?」
「他在裡面吃飯呢。要不我喊給他?」
我往裡面看了一眼,道長們正興頭十足。桌子上的酒菜已經快吃完了。「不用了,我們等會吧。讓導演歇一會兒。」
導演給我遞過來一個「真會辦事兒」的含情脈脈的眼神。
幾位已經吃完飯的道士開始出門溜達了。望著我們這三個俗客,頗有些意外,不斷地打量著我們。
一位三十齣頭的年輕道士站在懸崖旁的護欄旁,從兜里掏出一盒十塊錢的煙,然後開始渾身摸索打火機。我把自己的打火機遞了上去。
「噢,謝謝。」
香煙,是男人社交的鑰匙。
道長愜意地抽了口煙,開始打量我。一身戶外裝,背著一個相機包。猛然,他眼光在我胸前停下了。我一低頭,頓時知道他在看什麼——
十字架。耶穌的苦像。
「你信主?」
我笑著點點頭。異教徒擅闖道門凈地。
「基督教徒啊。」
「不是,天主教徒。」
他馬上問了我一個每年幾乎要回答上千遍的問題——「天主教跟基督教還不一樣?有什麼區別嗎?」
我簡單地跟他扯了幾句。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句,繼續抽煙。
「您是全真派的道士吧?」
「對,全真。我們是XX(本省南方一個城市)的。」
「那怎麼到這兒來了?」
「這不馬上要開重陽節法會了嗎。Z道長邀請我們來的。你瞧,」他指指道觀下面的一排宿舍樓一樣的房間,「我們這幾天就住這裡。」
我想起了我們教堂招待外地教友的宿舍,於是笑笑。果然都一樣。
「你們都是一步步爬上來的啊?」
「不然呢?這兒又沒有直升機。」道長把手裡的煙頭按滅。「這景區剛開發,旅遊局還沒安裝客運索道呢。只有個小索道,是運貨用的。Z道長辦公室那些桌子椅子沙發之類的都是用它抬上來的。」
「Z道長就是我們這裡最年長的道長了吧。」
「不是。是S道長。」他指指玻璃窗里,一位蒼髯皓首的老道長,「今年七十了。也是自己一步步爬上山來的。」
我朝玻璃窗里看了一眼。那位老先生就坐在Z道長身邊,和Z道長談笑風生的樣子不同,他似乎一直沉默不語,白色的眉毛下面,兩隻眼睛透露著飽經滄桑的睿智和深沉。他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以前見過的一位已經過世的主教。
我倆正東拉西扯,忽然看見Z道長攙扶著S道長出來了。然而當我看到S道長時,深深的意外令我頓時瞪大了眼睛——這位老人拄著一根拐,一條腿是瘸著的!我很難想像,他是怎麼靠著這樣的狀態一步步爬上這上千級石階的?
正在我發愣的時候,導演已經走到Z道長面前打招呼了。
「哦,拍電影的?」Z道長對我們這些俗客依然有些意外和不太感興趣。「你等等。」
他撥通了Y總的電話,一番對話後,掛斷。「抱歉啊,Y總也沒通知我,我真不知道你們要跟我們一起吃晚飯的。要不這樣吧,」他扭臉吩咐那位穿著POLO衫的大爺:「那個,老X,給這三位做點飯吃吧,下點麵條就行。」
導演千恩萬謝。Z道長攙扶著S道長離開了。
廚房裡響起了油放進鍋里的聲音。一陣陣煎雞蛋的清香飄來,讓我垂涎三尺。年輕道長似乎感覺早早去睡覺不如跟我鬼扯有意思,於是開始掏煙。
「吸我的吧。」我把自己的煙拿出來遞給他。
兩個異教徒在山頂噴雲吐霧。耶穌和老君在天上,看著自己的兩個門徒構建宗教和諧。
「S道長真不簡單啊,瘸了一條腿了,還能爬上這上千級台階。」
「他么,習慣了,都四五十年了。」
「原來他的腿……是後天的?是爬山摔著了嗎?」
「不是,是……被人弄的。」
道長大哥的神色一下子變得很凝重。雖然我感覺繼續問下去有些冒失,但一個編劇的職業本能,促使我對這件事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能了解一下嗎?」
年輕道長抽了一口煙,開始講述那個時候,S道長的遭遇。
「那時候,一夥熊孩子,衝到觀里,非要把祖師爺的像砸了。說是老封建,四舊,得破。S師父護著不讓,打起來了。十五六七歲的毛孩子,下手也沒個輕重,說打就打。」
「王八蛋!」我不由得冒出了國罵。
「別說髒話。」道長大哥深吸一口煙。
「對不起。」我捂住嘴,「後來呢?」
「後來?腿折了,不給看。耽誤了,就這麼一直瘸著。」
「那打人的人也沒懲辦?」我剛想問這個,頓時覺得自己問的是廢話,於是又噎了回去。
麵條做好了。導演早就跟他女朋友坐在桌子旁準備大快朵頤了。做飯的大叔怕我吃不飽,又端上來幾個饅頭。「年輕孩子,多吃點。嘿嘿嘿。」
我一邊吃著,一邊打量著餐廳。角落裡有一個神龕,上面有一個金色的香爐,非常精緻。未燃盡的粉色的香,裊裊縈繞,彷彿在吟詩。
導演一邊吃一邊抱怨,說製片人簡直坑爹不帶打草稿,來的時候把景色吹得一好再好,結果一看根本沒法子把機器搬上來,更別提燈光跟升降、軌道了。「貨運索道只能承受一噸的重量,往山頂運升降?他怎麼不去死啊?這XXX(製片人名字)真是個傻逼。」
「別說髒話。」我說道。說完這句話我自己都撲哧一笑。
吃完飯,年輕道長已經離開了。我們來到Z道長的辦公室門口,向Z道長告別。
「走啦?好的好的。哎你們拍電影就在這山裡拍是吧?可得好好宣傳我們這裡啊,哈哈。」
導演和他女朋友同道長揮手告別。彷彿這道長只是他見過的千千萬萬個客戶一樣。我走上前,雙手握住了Z道長的手。「謝謝您的款待。」
兩個小時,摸黑下了山。比來的時候足足多用了一個小時。天梯的出發點已經是燈火闌珊,山區的人們夜生活已經開始了。
「你跟那道士聊什麼呢,聊那麼長時間。」上車以後,導演問我。
「沒啥。關於信仰的。」
「搞不懂你們這些信教的。」
天空布滿了星星,依稀可以看見狹長的星雲,非常美。我能清晰地認出獵戶座。這樣的景色,在城市裡是絕對看不見的。
後記:
開機前一天,重陽節法會結束了。山上的道長們來到劇組下榻的飯店舉行離別宴。我又看見了那位S道長。
他坐在賓館門外的山路旁。眼神里,依然充滿了滄桑。拐就在他身旁。他身後,就是大山的主峰。
那一刻,我忽然感到,老祖宗造字的智慧真是博大精深。一人,一山。
人在山旁,不就是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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