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秋天的血案
爛東家在H市H縣的一個小村裡,出門直走三十米進入省道,沿著省道往北走兩公里有個彎,彎兩邊豎著零星幾座石碑,碑上刻著「阿彌陀佛」四個字。新碑的字里刷著紅漆,老碑斷了半截,油漆早就沒了,字的邊緣也已經磨損嚴重。
爛東知道,這個彎每隔幾年就會撞死個人,村裡人覺得邪,於是每死個人就會新立一塊碑,這並不足為奇。就像爛東知道,每隔幾年縣城裡都有青少年鬥毆暴屍街頭這樣的事件發生,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是躺在地上的那一個。
從爛東家的小村去市裡需要一個小時,去縣裡也需要一個小時,但市和縣卻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地方。最明顯的是口音,其次是髒話。
三天前,爛東坐在市裡的一家網吧,幾個本地青年們在一旁互相罵著一長串髒話,小半個鐘竟然沒有一句是重樣的。爛東覺得實在有些好笑,因為他最熟悉的髒話只有一句「丟惹媽」,簡單粗暴。
從市裡到縣裡都是上坡,沿途的山也越來越高,穿過兩座墨綠色的巍峨大山,就進入了H市轄下最靠北的縣城。這是全市轄區內唯一一個每年冬天山頂會有雪的地方。
三天後,爛東在縣城的某個酒吧門口以「你過威」為開場白,「丟惹媽」為結尾,丟掉了他只有23歲的年輕生命。爛東血眼模糊,雙臂張開,雙腳往同一個方向彎曲,呈一個扭曲的大字型躺在馬路上。
1
十年前,爛東還不叫爛東。那年他只有十三歲,是一個剛考上縣重點初中的半大男孩。唯一與同齡人不同的是,別人都推了個小平頭,而他留著二八側分,劉海整齊緊湊地貼在右側,在陽光下發亮。
阿東的爺爺是村裡紅白事的理事人,德高望重;阿東的奶奶是能起乩的神婆,村裡上上下下都對她畢恭畢敬;阿東的父母在外地開廠,也是人們口耳相傳的能人。那時候的阿東很乖巧,從學校獲得的獎狀貼滿了家裡的兩面牆。
小學畢業,阿東收到了縣重點初中的錄取通知,當時村裡考上縣重點初中的,算上他,總共也就兩個人。而他的人生軌跡本應像附在正直枝幹的藤條,朝氣蓬勃地向著陽光成長。
2
阿東最初發現自己與縣城人的不同是從口音開始的,確切地說是從髒話開始的。
阿東村裡的髒話是「你佬把我丟」,縣城裡的髒話是「丟惹媽」。阿東只覺得好笑,因為無論髒話的口音是拗口還是婉轉,所指向的內容都是一樣的。
阿東將自己善於學習的能力用到了語言上,初中畢業時,他已經可以講一口地道的縣城話。
沒有人知道阿東那三年經歷了什麼,但大家都知道,阿東的改變是在那三年完成的。
三年後,阿東幼年的同學裡,一半人都外出打工,剩下的四分之一進了縣城的技校,還有四分之一進了縣重點高中。等阿東在縣重點高中與幼年的好友重逢時,好友幾乎認不出他來。
阿東的側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叫做「玉米碎」的黃色燙髮。消瘦的身形變得結實健壯,鼻樑上掛著一幅白框眼鏡。他右手拿著手機,放到左耳上聽,半蹲著身子用左手整理床鋪,電話那頭是漢哥。漢哥就是罩著阿東的人。
村裡人都在傳言,阿東變壞了。
阿東在縣城的學校經常跟人打架,還夜不歸宿,僅這兩樣就足以讓村裡的老人扼腕嘆息。但曾經教過阿東的語文老師卻不以為然,他目睹過太多小學成績很好,一上初中就變壞的例子。他抱著臂悠悠踱步,對一群倚在門口曬太陽的老人做了個總結:「同壞親了」。
當地人用「同親」指代「朋友」,「同壞親」的意思就是交了壞朋友。老人們認為語文老師的見解一針見血,恍然大悟紛紛附和。
其實老師的斷言未免偷懶,一個人性情大變往往不應歸結為一種原因。學校里也傳過阿東是因為被勒索欺負才導致性情大變,但這些都無法考證,因為阿東本人從未解釋過這些傳言。
總之,阿東是在懵懂的青春期不小心走上了歪路。
阿東整理好新宿舍里的床位,在走廊上與老友閑談,離開前留下一句話:「有什麼事,你找我。」
阿東對許多人講過這句話,這導致他的電話長期處於通話中。無論是在宿舍、走廊,還是在課室、操場,只要阿東出現,他基本都是在講電話。對著電話,他最常講的是「兄弟,放心,我撐你。」
如果是跟敵方「講數」,基本就是「你過威?你哪裡的?你跟誰的?」
「你過威?」是示威性的開場白,而後面兩句其實才是重點。這個縣有十多個鎮,十多個鎮組成了小小的「江湖」,「江湖」里每個鎮在道上的實力不一樣。阿東很清楚,哪個鎮的人能惹,哪個鎮的人不能惹。
儘管以阿東所在的鎮的實力,沒有幾個鎮是不能惹的,但阿東還是習慣性地會問「你哪裡的?」
除了鎮以外,大哥的名頭也很重要。有地位的大哥,只要報個名字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阿東出自一個有實力的鎮,還跟了個不錯的大哥,這很重要。
舊時的好友都知道後,也紛紛對他表示「尊敬」,同時也保持著距離。有天,一個男生私下聊天時,無意中說阿東是四眼仔,這句話很快就傳到了阿東耳朵里,當天夜裡,阿東就帶著幾個人將這個男生從宿舍拖到操場,一連扇了八個耳光。
漸漸地,人們不再叫他阿東,而是叫爛東。
在這個縣城裡,混得比較開的人基本上名字前面都會掛上一個「爛」或者「顛」字,在他們的圈子裡,這並不是貶義的,而是類似國王加冕般的一種。如果你吸k粉的量比任何人都多,吸嗨了任意罵街,這是「顛」;如果你賭球做莊,別人欠賭資沒還,你拿刀將人的小拇指剁下來,這就是「爛」。
這兩件事阿東都做過。
3
翻開縣城的縣誌,大量的筆墨都用在了記錄農民起義上。即使現在,某些村落還保留著尚武的風氣,白髮蒼蒼的老人帶著穿開襠褲的小孩扎馬步,或關起門教給青年棍法。另一個角度來看,此地同樣彪悍、產匪。前有王陽明剿匪,後有土客大械鬥。
窮生匪,縣城至今未能摘掉貧困縣的帽子。有條鐵路途徑縣城,早些年小火車站還有些車會停,近些年小站關閉了,連站旁的酒店都門窗緊閉,大門口落滿砂礫,只有一家夜總會經營得紅紅火火。
那是縣城各種勢力聚集狂歡的地方,「火車站」這個詞在這裡已經沒有了運輸功能,僅僅指代那間夜總會。
在躺倒在馬路上之前,爛東栽得最慘的一次,就是被人塞進一輛五菱麵包車,送到火車站裡「受刑」。
上高中後,爛東每當缺錢花時,都會帶上幾個同親到他曾經就讀的那家重點初中門口「蹲水」——意為勒索初中生。
那些來自各地的少年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就將身上的所有錢給了爛東,而這些錢卻僅夠爛東帶著同親們上個網,或打打撞球而已。
爛東的新財路是從學校流行賭NBA開始的,爛東只買過兩期,就開始自己做莊。
因為經營有方,在同齡的學生還在為每月200元伙食費發愁時,他的月收入就已經超過了五位數。有一次,他還曾將賴賬者的小拇指砍下來,致使對方退了學。
爛東的威信與日俱增,他生日時在城裡的KTV包場,邀請了所有的兄弟和同親。被邀請在列的還有一位幼年同村的朋友,朋友感到很突兀,因為在老家,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才會在生日時擺壽宴,而爛東一個高中生也竟然也學著擺生日宴。
KTV里,來祝賀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幾個胸口戴著巨大的玉觀音的壯漢來了,爛東起身熱情地跟大漢擁抱敬酒,向眾人介紹,「這是曾哥。」
爛東的小女友也在一旁作陪,在曾哥的提議下,爛東與女友深情對唱,唱著唱著,爛東就伸出左手,將女友白皙的脖子緊緊箍到身前,上演一個雙目緊閉的長長擁吻,頓時引得歡聲雷動,口哨聲連成一片。
爛東知道什麼人喜歡聽什麼話,他與同親的合影下配的文字是「好兄弟一輩子」。與女友的合影下配的是「怡,愛你,一輩子」。父親節,空間動態是「老爸,最親最愛,感恩,您辛苦了!」儘管他的父母從來不用QQ。
誰都不知道爛東說這些話的時候有多少誠意,但也沒有人當面質疑,即便他發完一條信息後,馬上換一個QQ將同樣的文字發上去,只是前綴的名字改了。微信流行之後,他學會了分組,才丟掉了養小號的習慣。
4
然而沒過多久,爛東便狠狠地栽了一次。
那天,他帶了包K粉回宿舍,「來來來,給點好東西給大家嘗下。」幾乎所有室友都接受了,只有一個好學生躺在床上裝睡,爛東踹了踹床,好學生才裝作睡眼朦朧說道:「謝謝了,我不玩。」
「那麼聽話?」爛東的聲音甚至帶著點鄙夷。
吸得多了,爛東有點像醉酒,踉蹌著拍開門,走出宿舍。宿舍樓有兩棟,相向而立,走廊迴環,呈一個大大的長方形,爛東沿著走廊漫無目的地逛。
一個斯斯文文的學生盯著他看,對方比他矮一個頭。爛東說,「你看屌?」那個學生不說話。爛東喘著粗氣站到對方面前,暴怒地吼了幾句話,那學生還是沒有跟他說話,只是揚起手狠狠甩了爛東一巴掌。
爛東的眼鏡被打到地上,他近視的度數很深,沒了眼鏡根本看不見,他只能蹲在地上邊摸眼鏡邊罵,「你等著」。
爛東打過許多架,但極少有過勢均力敵的情況,因為他清楚哪些人需要用講數解決,哪些人可以直接動手打。但這一次,他惹錯了人。城裡和鄉里一般也不會特別亂,最亂的往往是城鄉結合部。那人所在的鎮子緊靠著縣城的鄉鎮,那人的父親就是常年在道上混的。
第二天夜裡,爛東在籃球場上打球的時候,被幾個社會青年直接拖走,塞進五菱麵包車,送到了「火車站」。
如果說校園內的小爛仔是小蝌蚪,那麼「火車站」里的就都是老蛤蟆。
爛東出事了,他的小兄弟們根本幫不上忙。最後是爛東的大哥親自出面,帶上爛東的父母一起前往火車站才將人帶了回來。爛東的母親一進門看到被吊起來的爛東就哭了,爛東也哭了,母子兩人哭得稀里嘩啦,被在場的所有人傳為笑柄。
事後,爛東離開了縣城,轉到了市區的一個學校。沒多久,他的QQ空間里又出現了新的照片。一桌人圍成圈,爛東高舉著酒杯回過頭,對著鏡頭微笑,照片下的配字是「感恩,我的好兄弟!」
5
這幾年,爛東混得並不好。
隨著年齡日增,他發現那些曾經牛逼閃閃的人物也要為柴米油鹽奔波。而這個縣城除了一家老藥廠和幾家外遷進來的小廠,並沒有太多就業機會。滿街開的都是ktv、酒店,一入夜,各大酒店的亮化工程就顯出功力來,滿地霓虹閃閃,但是錢從哪來?
爛東很多曾經的兄弟已經成了外出務工的普通工人。不過,那些大哥依然能靠放貸在賭場混得風生水起,但爛東清楚自己成不了大哥,他酒喝得更多了。
時節已入秋,縣城還殘留著夏日的溫度,人們依舊穿著短褲和T恤。三天前,爛東接到一個電話,曾經的兄弟回了縣城,約他回去喝酒。三天後,爛東欣然前往,大巴沿著一路上坡的國道行駛。
在霓光閃閃的熟悉場合,爛東很快就喝得頭重腳輕。他紅著眼睛拎出手機,習慣性地發條朋友圈,手機叮咚一聲,顯示電量不足。
他跟同親一起到酒吧前台借個充電器,酒吧前台服務員是個小夥子,癱在辦公椅上瞥了爛東一眼,「沒有」。爛東對服務員的態度非常不滿,爛東一把揪起了對方的衣領,兩人很快推搡起來。
爛東輕車熟路地撥了一串號碼,邊喘氣邊說,「你叫人!我等你,你叫人!」對方也拿出手機喊人。
沒想到,對方的人先到了,一群躍躍欲試的青少年將爛東二人圍在了酒吧門口。雙方在酒吧門口的嗆聲很快升級為拳腳相向。
「你過威!」爛東高高仰起脖子叫囂,這激怒了對方,他們抽出了幾把西瓜刀。「丟惹媽!」爛東的叫罵聲跟自己揮舞的拳腳形成一種潛在的節奏。
刀砍進肉是涼的,漫出來的血是熱的,爛東的腎上腺激素隨著暴露在空氣中的血液越來越多而升騰殆盡。
6
幾天後,鎮上的大人物召回了大量在外務工的青年。
爛東的死已經升級為鎮與鎮之間的角力。三輛大巴加無數的小轎車載著這些青年,他們要到行兇方的鎮上去討說法。
行兇者和酒吧老闆早已畏罪潛逃,眾人只能在一群重裝戒備的警察的圍觀下,砸了兇手家的房子。
事發現場被醉客的嘔吐物覆蓋了一遍又一遍,爛東的血並沒留下什麼痕迹。
一晃兩年過去,村裡的人越來越少,神婆們也都怠慢了,省道上撞死了路人,再沒有人去立「阿彌陀佛」的石碑了。
前不久,我問好友,兇手捉到了沒有?
「不知道。」
首發網易·人間
推薦閱讀:
※如果不開始,連被罵的機會都沒有
※心懷念想,靜承天恩——如何讓「命運」正確的發生
※如何看待網路上的扣字?
※靈魂沒有義肢
※知識技能太少,我想學的東西太多,籃球、游泳、吉他、英語、日語,但是時間不夠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