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與鬼：王維、李賀寫詩用字分析（唐代詩人寫詩用字分析之二）

在分析了李白杜甫寫詩使用字詞偏好之後，我發現這種分析方式十分有效，這反映了大部分詩都是與作者自己的命運、性格、境遇息息相關。接下來，我繼續分析下風格迥異的唐詩的佛與鬼——王維與李賀。

王維篇

王維出生於699年，比李白還要大兩歲。王維出生的前一年， 武則天宣布改唐為周，自立為帝 。武則天在中國歷史上是一位十分尊崇佛教的皇帝，在她的推動下，中國大地大修廟宇，建造規模宏大的佛堂。王維的母親也是一位十分虔誠的佛教徒，王維在社會與母親的雙重影響下，精通佛學，其字「摩詰」，是取自佛教的《維摩詰經》。被稱為詩佛的王維寫詩使用的字詞頻率前10如下所示：

王維寫詩用字詞top10

王維寫詩使用字詞中，有七個在唐詩總體使用字詞頻率中也排在了前十位。將唐詩總體排名前十的字詞去掉後，得到王維的個性化寫詩用字詞前10如下：

王維寫詩個性化用字詞top10

王維寫詩個性化用字詞詞雲

「川」是王維寫詩個性化用詞頻率最高的字，但在《全唐詩》使用字詞頻率排行榜中，」川「字僅僅排在了第154位，為何「川」字獨在王維這裡使用頻率如此之高呢？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在晚年隱居輞川（今藍田縣輞川鎮），過著亦官亦隱的優遊生活，在輞川他留下了20首《輞川集》組詩，來描繪那裡令他陶醉的田園生活；另一方面，也正是因為王維醉心山水田園，所以除了在輞川隱居之外，也有了那麼多描寫「山」、「川」的詩歌。「山」字在全部唐詩中使用頻率排在第六位，但是在王維的詩中排名位第二，這也印證了王維的寫詩偏好。

「樹」字是唐詩中較為常見的自然意象之一，在全部唐詩用字詞排序中位於第十七位。王維這種自然田園派的詩人對大自然的觀察細緻入微，詩中自然會較多使用「樹」這個詞。蘇軾曾說過王維的詩與畫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王維能夠將詩寫的如此像一副山水畫，與他對自然意象的細緻描寫有很大關係，如這首《田園樂七首·其三》，就十分具有畫面感：

采菱渡頭風急，策杖林西日斜。杏樹壇邊漁父，桃花源里人家。

「家」在全部唐詩中使用頻率排在第32位，思鄉詩是唐詩中的要組成部分。即便是一生飄逸不羈的李白，也會在月光灑滿庭院的夜裡寫下：「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也會在笛聲隨春風而傳遍洛陽城的時候寫下：「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也會在青年出蜀漫遊時寫下：「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王維對於家的眷戀甚至更甚於李白，他十七歲時就寫下了《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維32歲時妻子去世，此後三十年他再也沒有娶妻，這也從側面反映了他對於家人、家庭的執念。他寫家的詩歌很多，如《雜詩三首》中的第一、第二篇：

一、

家住孟津河，門對孟津口。常有江南船，寄書家中否。

二、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其餘七字不再一一分析，但從詞雲中可以看出王維詩中出現的意象大部分還是山水田園等自然意象。王維青年時期有積極的人生態度和政治抱負，寫成《隴西行》、《少年行》等關於邊塞、遊俠的詩篇；但後期卻因為政治生涯與家庭的變故，開始變得消極，信佛隱居，這一時期他主要寫作歌詠山水的作品。通過這種整體詩歌風格變化可以看出王維生命前後期的對世界和個人認知的變化，這也是他從一個「咸陽遊俠」到「詩佛」的轉變。

李賀篇

李賀出生於790年，這一年安史之亂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大唐也早已由盛轉衰。李賀的命運似乎也與衰敗的大唐一樣，年輕時他聰慧過人，痴心於詩歌創作。十八歲時，他遠赴洛陽參加府試，在洛陽他結識了大詩人韓愈。通過府試後，他又奔赴長安參加禮部試。但這個時候悲劇發生了，因為父親名為「晉肅」，和進士音近，一些嫉妒他的才華的人就以避諱為理由阻止李賀參加考試。這種打擊對於才華橫溢、對未來充滿幻想的李賀而言無疑是致命的。此後，李賀一生鬱郁不得志，只有詩歌陪伴左右，最後在貧病交加之際離開人世，年僅二十七歲。李賀詩歌中用字詞頻率前10如下：

李賀寫詩用字詞top10

將唐詩總體排名前十的字詞去掉後，得到李賀的個性化寫詩用字詞前10如下：

李賀寫詩個性化用字詞top10

李賀寫詩個性化用字詞詞雲

「歌」是李賀在詩中使用最多的字，即便是沒有去掉唐詩中排名前十的字詞時，「歌」字的排名也是第一。歌有兩種意思：一種是名詞——合樂能唱的詩；一種是動詞——唱歌。如李賀的《野歌》：

鴉翎羽箭山桑弓，仰天射落銜蘆鴻。麻衣黑肥沖北風，帶酒日晚歌田中。男兒屈窮心不窮，枯榮不等嗔天公。寒風又變為春柳，條條看即煙蒙蒙。

這裡題目中的歌為名詞合樂能唱的詩，詩中的歌字則為動詞唱歌。李賀的詩中，歌的意思主要為前者，即合樂能唱的詩，即樂府詩。李賀用奇詭的辭彩，豐富的想像寫出了很多使人目眩神迷的、帶有奇幻色彩的樂府詩歌[1]。如舞曲歌詞中的《公莫舞歌》：

方花古礎排九楹，刺豹淋血盛銀罌。華筵鼓吹無桐竹，長刀直立割鳴箏。橫楣粗錦生紅緯，日炙錦嫣王未醉。腰下三看寶玦光，項莊掉鞘欄前起。材官小塵公莫舞，座上真人赤龍子。芒碭雲端抱天回，咸陽王氣清如水。鐵樞鐵楗重束關，大旗五丈撞雙環。漢王今日須秦印，絕臏刳腸臣不論。

這裡，李賀設想的鴻門宴不是發生在項羽的軍營中，而是發生在有九個柱子的大殿里，酒席上有豹子血淋在酒器里，宴會上的琴是用刀來彈奏，項羽危坐在大殿中央，侍衛長刀直立，李賀用一種奇幻的設想，構成特殊的景物。杜牧就評價李賀的詩「虛荒誕幻」，而這種風格的詩在李賀的作品中數不勝數。

「玉」是一種美好的象徵，為唐詩中常見意象，在唐詩中使用頻率排在第11位，李賀的詩乃至全部唐詩中多用玉來形容美好事物。但李賀詩集中有一首很有意思的《老夫采玉歌》：

采玉采玉須水碧，琢作步搖徒好色。老夫饑寒龍為愁，藍溪水氣無清白。夜雨岡頭食蓁子，杜鵑口血老夫淚。藍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斜杉柏風雨如嘯，泉腳掛繩青裊裊。村寒白屋念嬌嬰，古台石磴懸腸草。

這是李賀詩中少見的以現實生活為題材的作品，李賀用文字展示出了一個貧窮老人艱難采玉的情景。《老夫采玉歌》類似李賀同時代的另一偉大詩人白居易的《賣炭翁》，兩手作品同樣反映封建統治階級對底層勞動人民的剝削。但兩首詩風格又很不一樣， 《老夫采玉歌》 明顯帶有李賀的奇幻風格，《賣炭翁》則帶有白居易慣有的現實主義風格。

「天」應當是典型的李賀風格的文字，也是李賀奇幻思想的寄託，一句「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足以流傳千古。

李賀在某種程度上沿襲了李白的風格，在個性化用詞前四項中，他們兩人完全一致，僅有順序上的稍微差別；個性化用詞前十項中，他們有七個字完全一致，這七個字分別為：「歌」、「水」、「天」、「玉」、「金」、「愁」、「酒」。

李白寫詩個性化用字詞top10

但同為浪漫主義詩人的李賀與李白的境遇與寫作方式又是如此的不同，李白詩的基調是樂觀、激昂的，李賀詩則顯得十分壓抑、迷幻。如同樣寫「酒」，李白的《將進酒》為：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李賀的《將進酒》為：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綉幕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李白由繁華的宴飲想到的是生當及時行樂，李賀想到卻是死之枯寞冷落。在我看來，這種壓抑的風格加上奇幻的想像力，才是李賀之所以被稱為「詩鬼」之最大原因。戴荃的歌《悟空》里有句歌詞：「且怒且悲且狂哉，是人是鬼是妖怪，不過是，心有魔債。」我認為可以對李賀的一生做出生動註解。

注釋：[1]引自《唐代樂府的繼承與發展》作者振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