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們的那兩年（三）

「00後」的學生中，已經很少有人用鋼筆寫字了，都是用中性筆。他是一個例外，他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他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與人對話卻時常常不敢直視對方。他也不喜歡和同學說說笑笑，下課時常常一個人在座位上看書，頗有些像離群索居的憂鬱詩人。

第一次批改作文，我就被他的文筆驚艷到了，但他的文章思想情感很消極。文中他說他恨他的父母，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我在評語中針對他的文筆給了很高的評價，同時勸慰他，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每個父母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後來，我從別的同學那裡了解到，他家境平寒，父親年老體邁，他因為小時候給父親端葯，臉上燙傷，留下了疤痕，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恨他的父母。我猜想他可能是過早地承擔家庭的重擔，才會有一些憤世嫉俗的傾向。

我找他談心，告訴他，每個人雖然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卻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並舉了幾個我的同學的例子，他們都出身普通，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考上了名牌大學，現在都過得不錯。我還告訴他：「也許父母不能給你很多你想要的東西，但是終究他們給了你生命。在撫養你的過程中，也是傾其所有。所以，父母值得我們一生感恩！」他很感動，說從來沒有老師像我一樣賞識他的作文，也沒有人像我一樣和他講這麼多道理。

那次談心後，他有了許多變化：上課會主動舉手發言了；與同學們的關係融洽了；作業做得更認真了……在不久後的月考中，以前語文只有80多分的他，考了92分的好成績，並且作文是我們班的最高分。試卷上，他的作文卷面整潔，全文用鋼筆書寫，沒有一處塗改，字跡飄若浮雲，矯若驚龍，完美得像一件藝術品。作文的話題是「我又想起了那句話」，而他寫的正是那次我找他談心說的話。後來，他在周記中寫道：「老師，我不能保證每次考試的成績，但是我能保證竭盡全力學習！」

到了初二下學期，許多學生都進入了青春叛逆期，他也不例外。本來就有些不合群的他，和其他同學的矛盾更尖銳了。好幾次，我點一個女生回答問題，班上同學都會起鬨，喊他的名字。我相信每個人的青春中可能都會有這種困擾，莫名其妙和一個人地被大家「捆綁」，他的表現特別激烈，會直接朝起鬨的同學吼、扔書、罵。這樣的結果就是他越來越被孤立，我從其他同學那裡了解到，他為了證明和那個女同學沒關係，甚至還當大家面打那個女同學。

我找他談了很多次話，他都一言不發。他不再交周記了，在班上變得越來越沉默，有時一天都趴在桌子上不聽講也不說話，成績也一落千丈。我和班主任商量，饒是經驗豐富的班主任也一籌莫展。直到有一天，我的課上，他和其他同學不知怎麼發生了矛盾，他直接把自己的語文練習冊撕了，跑出教室，我攔都攔不住。我又不能出去找，因為學校規定教師上課時不能離堂，如果此時我去找，班上其他同學出了什麼安全問題，我也擔不起責任。只能給班主任打電話，班主任接到後立刻到處找，也沒找到。

中午，我忐忑地回到宿舍，隔壁的老師說有一個孩子一直在我們宿舍不遠處徘徊。我趕緊跑去看——是他！瘦瘦的，高高的，黑黑的。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地，至少人是安全的。我把他叫進宿舍，發現他滿臉淚痕。我試圖讓他說說內心怎麼想的，他還是不說話。我就拿出紙筆，讓他寫。可能是更喜歡書寫這種表達方式，也可能是太多的情緒在心裡積壓了太久，他開始拿起筆開始寫。一會兒，就寫了好幾頁紙。然後，他父親來把他接走了。

他們走了以後，我一個人在宿舍看他的文字，裡面的故事壓抑得我簡直踹不過氣來。

原來他母親很早就來開了他。他的母親和父親是二婚，關係很不好。他的童年，是在父母不斷的爭吵和拉扯度過的。他印象最深的一次，他母親帶著他舅舅來家裡想把他帶走，和他奶奶發生了很激烈的矛盾，最後把小小的他打暈了，帶走的。

我想像不到這是什麼樣的家庭，現在社會離婚是很正常的事，但一般家長都會盡量都會儘力減輕離婚對孩子的影響，而這個家庭中，雙方都是拼盡全力撕扯，從來沒想過夾在中間的小小人兒的感受。然而，更讓我瞠目結舌的還在後面——

他的同母異父的哥哥，忍受不了父母之間的矛盾，在十幾歲的時候自殺了。

這對他來說打擊很大，以前再怎麼無助，好歹有一個人在身邊共同承受和分擔，可是從那件事後就剩他一個人了。他常常會夢到哥哥，覺得那個人好像從沒離開。他也不只一次想過，去那邊找他。

上個月，他的母親回來了。那個攪得全家不得安寧的女人，那個在兒子幾歲時就狠心地離開的人，現在回來了。他從心底拒絕，排斥，他忘不了她罵他奶奶的那些難聽的話，他忘不了這麼多年來他父親又當爹又當媽的付出，他只能選擇仇恨，更多的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好像理解了這段時間以來他古怪的行為，更多的是心疼，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要背負這麼沉重的過往。我給他父親打電話，了解了更多的細節。他是一個個子不高，其貌不揚的男人，但我覺得他很偉大，即使家裡再困難，他也從不敢怠慢孩子的學習，為了孩子有更好的學習環境，他從山裡到鎮上租了一間房子，陪讀，平時在鎮上打些零工維生。他知道最近兒子的變化，他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接受他母親的回歸，更多的是出於想給他一個完整的家！

我叮囑他父親降低母親回歸對他的刺激，不要太急，一步步來。反覆思考後，我覺得父愛應該是他內心中最持久最有力的正能量，決定從這個角度來入手開解他。

我跟他談到責任：一個人並不是只為了自己活在世上的，哥哥離開了，你要替他好好看這個世界，好好活，去他沒去過的地方，保護他想保護的人。父親是為你付出最多的人，你是他的全部希望，你這樣消沉，他心裡得多難受啊，你健康成長，才是對他最好的報答。父母的事，交給他們自己去解決，你對他們的態度遵從自己的內心就好了。但我相信母親也是愛你的，不然也不會離開的時候也想把你帶走了。

類似的談話進行了許多次，他的態度也開始改觀。我又找班上的幾個活躍分子談話（沒說他家裡的事，怕他難堪），讓大家多鼓勵他包容他，他們也做了很多友善之舉，讓他感到來自班集體的關愛，在班集體中不再像個「零餘者」。我又跟其他科任老師簡要說了他的情況，讓他們對他多一些關注。他開始努力學習，惡補各科之前掉下的內容，學習成績也進步很快。他又交周記了，跟我說各種想法，思想也越來越積極。

我有一點擔心他會過於依賴我，畢竟是青春期的男生，他所有的心事又只對我一個人說。所以在他狀態正常後，我也會注意與他之間距離，同時鼓勵他多交朋友。

初二期末，他的成績重回全班前五。初三，他分到了別的班，我們沒有再聯繫過，但是聽他的班主任說，他一直很積極很上進，後來順利考進了一中。後來，他有給我留過言，說我是他遇到的最好的老師。

善水說：青春就像一條曲曲折折的小河。會有那麼一些孩子，他們的來路比其他人更坎坷一些，他們比誰都敏感，也比誰都更懂努力奮鬥的意義。沒有鞋的孩子，遇上雨天，更會光腳飛跑。遇上這樣特殊的孩子，師者更應多一些耐心和欣賞，多一些呵護，讓他跟上大部隊，重新回到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