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佩孚:首個登上《時代》雜誌的華人

在前兩期人物圖鑑里,我們說「三無總統」黎元洪和「六不總理」段祺瑞,都有著非常戲劇性的跌宕人生,但論起「人生如戲」,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卻是吳佩孚,其政治生涯就一個字「快」:上位快、揚名快、跌落快

從南北戰爭到五四運動:「革命將軍」的崛起

說吳佩孚是「儒將」,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實在愛寫詩詞,這首流傳許久的《滿江紅》,就是他於南北戰爭期間寫作的:

北望滿洲,渤海中,風浪大作。想當年,吉江遼瀋,人民安樂。長白山前設藩籬,黑龍江畔列城郭,到而今倭寇任縱橫,風雲惡!

甲午役,土地削;甲辰役,主權弱。嘆江山如故,夷族錯落。何日奉命提銳旅,一戰恢復舊山河,卻歸來永作蓬山游,念彌陀。

在北洋政府對南方革命軍的征伐節節勝利的時候,先鋒部隊吳佩孚卻選擇了擅自與南方達成停戰,還突然發表公開電報,呼籲和平,指責武力統一。

很難去判斷吳佩孚的行為,究竟是出自真心,還是一種「功名險中求」的手段,亦或是兼而有之。卻和當時炙手可熱的段祺瑞形成了鮮明對比:段是不在意輿論運動,固執而強力地推行自己理想的權謀梟雄;吳則是將輿論變為自己武器,樹立並不斷完善自我形象的新式軍閥。

吳佩孚針對民眾對北京當局長期裹足不前、耽於內戰的不滿,決意挺身而出,為自己殺開一條血路。這一招看似很險,卻異常有效。……吳佩孚的高調主和,很快為自己在全國範圍內贏得一片掌聲,尤其是知識界和學生界,對這個年輕愛國將領的行動一片叫好。……現在突然出現一個洋溢著愛國情懷,年輕有銳氣,且有著很好的傳統精神和個人品質的常勝將軍,當然群情振奮。

充滿正義感的群眾總是容易被打動的,幾千年的政治權謀、如走馬燈般起起落落的總統總理,都無法消亡一顆顆期待「正義領袖」的心。

歷史很快給了吳佩孚第二個機會,他又牢牢抓住了。五四運動爆發之後,他「以一種『大逆不道』的姿態振臂呼應,堅決站在學生一邊」。

吳佩孚很容易接收到五四運動蓬勃生長的愛國主義信號,這不僅是他擅長的領域,還是他與當下社會最大共鳴點。他果斷採用了最快捷的「電報仗」,一封又一封義正言辭的電報,旗幟鮮明地表達自己的立場:

大好河山,任人宰割,稍有人心,誰無義憤?彼莘莘學子,激於愛國熱忱而奔走呼號,前仆後繼,以草擊鐘,以卵投石。……其心可憫,其志可嘉,其情更可有原!

頃接京電,驚悉青島主持簽字噩耗,五衷摧裂,誓難承認!……某等眷懷祖國,義憤填胸,痛禹甸之沉淪,憫華胄之奴隸。聖賢桑梓,染成異族腥膻;齊魯封疆,遍來淫娃木屐。雖虺蛇已懼吞象之野心,而南北尚知同仇敵愾。與其一日縱敵,不若鋌而走險;與其強制籤字,貽羞萬國,勿寧悉索敝賦,背城借一。軍人衛國,責無旁貸,共作後盾,願效前驅!

人是一種理性的動物,我們貪生怕死、傾慕富貴、陷於怯懦,都是出於對生命的愛惜、對舒適生活的眷戀,是符合人性的;但同時,人又是一種極為感性、極易被煽動的動物,我們可以從充滿煽動性的言語中獲得力量,它無法生成實際的好處,卻常常給人以希望,讓人即使知道前方是陷阱,也要奮不顧身跳下去,填滿陷阱、搭成人橋。

吳佩孚激起了群眾的共鳴,自己也在這共鳴中自我陶醉。他不自覺地把社會分成了兩部分:愛國的和不愛國的。不求細節、不問緣由、非友即敵。

不得不說,吳佩孚非常適合領兵打仗,三言兩語便將旗下兵士們集結起來,形成團結一致的整體,對抗敵人。但高調激昂、黑白分明、不留後路、乘勝追擊,卻不見得是良好的政治手段。

從直皖戰爭到第一次直奉戰爭:親手撕開「軍人政治」的遮羞布

直皖戰爭幾乎是吳佩孚的個人秀,他的部隊高唱著《登蓬萊閣歌》,極富戲劇性地登場,接受來自圍觀群眾的獻花和各大輿論的讚美,在短短7天之內,擊潰不可一世的皖軍。

從當時的環境來看,這似乎是一場「正義」的勝利,因為段祺瑞代表的是為大眾輿論所唾棄的舊軍閥,吳佩孚所代表的卻是民心所向的民族主義。

但事實上這不過是一場典型的軍閥混戰,吳佩孚不是革故鼎新的英雄,只是改朝換代的大將,和之前的府院之爭以及之後的諸多次軍閥內戰一樣,沒有太大意義。但他卻親手撕開了軍閥間的最後一塊遮羞布——

在此之前,無論段祺瑞多麼固執跋扈,各個大佬多麼勾心鬥角,彼此間都還披著一層「民主共和」的皮,面子上還是要走一走兩院議會的流程,做個戲給民眾看。但現在,「革命將軍」吳佩孚卻以非常規的暴力手段破壞了這點默契,它的成功給了其他軍閥一個不好的示範:只要能籠絡人心、手握兵權,講什麼民主共和、國家律法?

直皖戰爭之後,武力走向前台,變成明目張胆的干涉。本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共和政治,變得進一步虛假和墮落。中央政權更加孱弱,手握重兵的地方軍人,也變得更加跋扈,更有恃無恐了。

但作為一個骨子裡極致純粹的軍人,巨大的勝利已經足以榮耀吳佩孚。接下來的第一次直奉戰爭,他一舉戰勝了武器裝備和人數均佔優勢的「老綠林」張作霖,環望國內,還有何人能與他爭鋒?

1924年可謂是吳佩孚年,五十歲的吳佩孚如日中天,他所控制的地區……左右大半個中國;對於國家事務也有直接的影響。……英國駐華公使馬克瑞專程到洛陽會晤吳佩孚,觀看了吳佩孚專門為之舉行的盛大閱兵禮。……前美國駐中國公使、當時的中國政府顧問芮恩施,專程去洛陽跟吳佩孚密談。美國使館秘書、武官以及美國駐華軍隊司令與亞洲艦隊總司令等,也先後拜訪過吳佩孚。……這一年的9月8日,吳佩孚破天荒地成為《時代》的封面人物……這是中國人首次登上《時代》的封面,照片下面有兩行說明:「GENERAL WU 」(吳將軍)「Biggest man in China 」(中國最強者)。

民心所向、常勝將軍、內外看好……吳佩孚幾乎得到了一個軍人所能得到一切榮耀,除了老上司曹錕,他就是中國的二號人物,離那個掌握歷史方向、改變中國命運的角色,只有一步之遙。

第二次直奉戰爭:「常勝」竟是「末路」

讓《時代》及其大多數讀者大跌眼鏡的是,吳佩孚登上《時代》封面不到一個月,就從聲名的巔峰跌落了下來。這個被稱為「中國最強者」的吳大帥遭到了別人的征服,從山頂一下子跌入深淵。

雖然第二次直奉戰爭是奉系張作霖戰勝了直系吳佩孚,但實際上,真正導致這場戰爭失敗的卻是直系「自己人」:在馬上要攻入瀋陽——奉系大本營——的關鍵時刻,直系將領馮玉祥等人陣前倒戈,返回北京發動兵變,囚禁了直系領袖曹錕。

這場政變事出複雜、原因多樣,時機卻把握得爐火純青,直系大軍人心渙散,被張學良一舉擊潰。吳佩孚率殘部退踞天津,自此開始了數年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

在此之後,吳佩孚也曾有過短暫的「東山再起」,先與張作霖聯手擊敗了馮玉祥,又立即和張作霖在政府內部博弈起來,雙方裝模作樣地面上笑著、底下捅刀。

在這種混亂的局勢下,面對南方革命軍的北伐,北洋軍閥的失敗不過是意料之中,因為多年內鬥實在已經消耗太多了。

此時陷入「四面楚歌」境地的吳佩孚,面對外國記者,依然放不下他「儒將」的姿態:

他故作輕鬆地跟鮑威爾一邊吃早餐一邊交談。吳佩孚手裡拿著一本已翻得破舊的線裝書,談話過程中還不時看一看。鮑威爾感到好奇,問他這是什麼書。吳佩孚笑答:「《吳越春秋》。」

但再故作姿態,吳佩孚還是說出了真心話:他只是個軍人,不懂政治

真理到底掌握在誰的手上?其實無人可知。勝者不見得正確,失敗的也不見得錯誤,不到歷史的最後一刻誰也不敢定論。

曾經如日中天的吳佩孚,獲得無數的掌聲與歡呼,是得民心嗎?面對各種敵人都能斬獲勝利,是得正道嗎?用一顆軍人之心,讓時事變得越來越複雜、越來越混亂,又是他的初衷嗎?

現在他知道了,他不懂政治,或許可以在舞台上閃耀一時,卻註定錯過歷史的選擇。因為他太過自信,太想成為一個完美的人:有勇有謀、戰無不勝、勵精圖治、救國救民。

可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那個時代需要的不是一個完美的人,甚至都不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需要的是能夠「倖存」下來的人。這並不適合帥才+冒險家的吳大帥。

吳佩孚曾在四川的山水間寫下詩篇來懷念曾經的雄心壯志:

曾統貔貅百萬兵,時衰蜀道苦長征;

疏狂竟誤英雄業,患難偏增伉儷情。

楚帳悲歌騅不逝,巫雲凄咽雁孤鳴;

匈奴未滅家何在!望斷秋風白帝城。

「疏狂竟誤英雄業」,把自己比作項羽,也算吳佩孚對於自己的一個清醒認識吧:自負尊大、自我陶醉、輕視對手、識人不明。

那個最好的時機已經過去了,儘管他曾一度把它抓在手裡,卻也只能眼睜睜瞧著它從指間離去。

注釋:

1. 直系軍閥

北洋軍閥派系之一,以直隸(今河北)人馮國璋為首領,政治上親英美。主要代表人物有 馮國璋、曹錕、吳佩孚、齊燮元、孫傳芳等。主要割據在江蘇、江西、湖北三省。

2.直皖戰爭

發生於1920年7月14日,是直系曹錕與皖系段祺瑞為爭奪北京政府統治權,在京津地區的對抗;從法律上來說,直皖戰爭是一場地方軍人抗拒中央政府的軍事政變。1920年7月19日直皖戰爭結束,段祺瑞辭職。

3. 奉系軍閥

北洋軍閥主要派系之一,因首領張作霖出生在奉天故稱奉系。

4. 直奉戰爭

指北洋軍閥統治時期,直系軍閥和奉系軍閥在中國北方進行的兩次戰爭。第一次直系獲勝,第二次奉系獲勝,從此直系勢力一蹶不振,北洋政府落入奉系軍閥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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