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雨（5）

任鑫

任鑫打開了宿舍的房門，熟悉的一幕又出現在了他的眼中。

龔磊正一邊抽著煙一邊打著遊戲，那面沾滿煙灰的鍵盤在他的手下啪啪作響，他嘴裡不時嘟囔著什麼。成楠在龔磊的對面，他不斷地滑動著滑鼠的滾輪，看著電腦屏幕上的漫畫。而陳悅則戴著一副耳機，電腦屏幕上播放著電影。

龔磊回頭瞥了一眼自己，隨後又將目光轉向了自己的屏幕。任鑫打了個哈欠，塌陷在了自己發硬的椅子當中，他感覺自己渾身都無比酸痛。成楠幽幽的轉了過來，用煞有其事的眼光看著自己。

「你跑的倒是快，一天都沒見人。」成楠笑著說道，「我一起來你就沒影子了。」

「你們他媽每天都十一點起來，我昨天晚上快把膽汁吐出來了，當然得早些起來去吃飯。」任鑫沒好氣的白了成楠一眼。

「搞得你每天起得很早一樣。」龔磊頭也沒回的插嘴諷刺道。他說的是實話，一到大四，所有的人都變得慵懶了，他自己也不像以前那樣喜歡打籃球，喜歡出去玩兒了，除非曹娜叫自己，他大多數時間都會選擇窩在自己的寢室，看一部電影或看一本書。

「你確定你昨天沒喝多吧？」成楠站了起來，背靠著自己的床鋪。

「我都吐成那樣了你說我喝多了沒？」任鑫擺手說道。

「你丫純喝多了。」龔磊繼續敲著鍵盤說道，隨後他大罵了一聲，任鑫估計又有哪個隊友把他給坑了。龔磊的叫聲驚動了正在看電影的陳悅，他將耳機摘了下來，直到現在，他才知道任鑫回來了。陳悅從自己桌子邊上的煙盒中拿出了一根煙，丟給了任鑫。任鑫有些笨拙地接了下來，隨後從口袋中取出了打火機，點燃香煙，帶著享受的表情抽了一口。

成楠皺了皺眉，他遠離了任鑫一步，寢室四個人當中，成楠是唯一一個不抽煙的。

「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晚上幹了什麼事？」成楠揉著鼻子說道，「你確定你沒喝多一時衝動？」

任鑫知道成楠要說什麼，「至少在那個時候我的腦子是清醒的。」

「昨天晚上曹娜給我打了個電話，那時候都一點多了，我剛睡著沒多久，我也忘了我給她說了什麼了，但是我記得她告訴我你和她分手了。」成楠嘆了口氣說道。

「什麼?你他媽逗我呢吧？你和曹娜分手了？」龔磊用最快的速度合上了筆記本電腦，將自己的椅子拉到了任鑫的面前，而成楠的話顯然也吸引了陳悅的注意力，他也圍了過來。

「怎麼了？有啥想不通的。」陳悅一邊吐著煙一邊說道，龔磊也趁機拿走了陳悅的一根煙。

「你們在一起都兩年了，之前也沒見你們吵過架啊？」成楠好奇的問道，「我感覺你們都有可能結婚呢？」

「那是不可能的。」任鑫嘆了口氣，在他的幻想里，那個披著婚紗的女人從來都不是曹娜。

「怎麼說分手就分手，你這樣還讓老子怎麼相信愛情，我前天還看你和她牽著手往校外走的呢？」龔磊壞笑著說道。

任鑫此刻沒有絲毫開玩笑的心思。

「是不是因為工作的事情啊？你要去D市，而曹娜要考研？」成楠猜測道。

任鑫想要搖頭，他知道不是這個原因，但是他最終還是點頭了，因為他自己也再想不出任何的理由了，他開始回想自己在發那個簡訊時的心情，他記得那時他的雙手有些顫抖，但那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酒精，他幾乎想都沒有想就寫完了那句話，發送，然後一股解脫感貫穿了他的全身，他在那一刻感到自己解脫了，自由了。

而發那條簡訊的理由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和曹娜的感情在一個星期前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因為很小的一個口角，到現在，他自己都忘記爭端的原因，只是從那時起，他對曹娜的感情忽然一瀉千里。

他想逃走。當這個感覺第一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時，任鑫自己都嚇了一跳。然而，這個想法卻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在了自己都腦海之中，我想逃走，我想從曹娜身邊逃走。然後他開始後悔，他後悔自己在那次聯誼時認識了這個女人，他後悔自己向她表白。他希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但這一切卻都真真切切的發生了，於是他想逃走。

他發送了那條簡訊，他覺得自己有些懦弱，因為他沒有勇氣當著曹娜的面將這些話說出來，他害怕曹娜會流淚，他害怕曹娜會挽留自己，他要逃走，那就要逃得徹底，當一個膽小鬼，當一個懦夫。

「你可以等她三年嘛。」成楠說道。

三年太長了，他和曹娜的這兩年都這般煎熬。

「我覺得任鑫很正常。」陳悅分析道，「好多情侶不都這樣嗎，到了大四大家各自走天涯。」

任鑫苦澀的點了點頭。

「哎，分就分吧，以後又不是沒有女人了，工作了以後女人多的是，而且各種類型的都有，要成熟有成熟，要羞澀有羞澀。」龔磊壞笑著說道。

成楠嗤之以鼻，「你這四年都沒女朋友還裝的像個過來人一樣。」

龔磊有些微微氣惱，「搞得你丫有一樣，你丫還不是打了四年光棍，我們四個除了小鑫誰不是單身啊？你看，小鑫現在也不是光榮的加入到我們的行列中來了嗎？」

「我估計下個光棍節得和你們一起過了。」任鑫笑了笑，將抽完的煙頭用腳踩滅了。

「你夠不錯的了，好歹大學談了個戀愛，也算完整了，我以後估計要去相親了。」陳悅說道，其他人也點了點頭。

「我還是看看工作的時候能不能遇到合適的吧。」成楠嘆了口氣。

「我也是。」龔磊收起了笑容。

「我以後一定要娶個老家的女孩兒，那樣自己心裡才踏實。」陳悅說道，而陳悅的話也引起了其他人的興趣，他們開始討論著自己以後要結婚的對象，任鑫看著他們，聽著他們的話語，他忽然覺得，他們三個是那樣的幸運，雖然他們這四年沒有體會過戀愛的滋味。

戀愛的滋味是那樣的複雜，戀愛在開始時是甜蜜的，在結束時是苦澀的，但甜蜜的短暫，苦澀的同樣短暫，大多數時候，戀愛是空洞的，讓人無法琢磨的空洞。

他想起了自己曾經看過的一句話：戀愛更多的是包容和體諒。這是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啊，但真正身處其中的人才會知道這兩個詞語是多麼的不容易。也許他和曹娜就是這樣的吧，在一個又一個微笑的不包容和不體諒中走向了盡頭。

這是一種讓人憋屈的無奈。

「你們先聊著，我晚上還沒吃飯，快餓死了。」任鑫掙扎著站了起來。

「回來的時候給我帶個餅！」

「我也要！」

「我也要！」

「你們這幫牲口。」任鑫笑罵著關上了寢室門，一切又靜了下來，他再次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他摸索著手機，翻動著自己的電話簿，上面記錄了一個又一個電話號碼，但此刻，他只想打給一個人，他相信，現在真正能理解他的也只有那個人，他找到了李奕薩這個名字，撥通了電話。

「沒想到啊，你都好久沒和我主動打電話了。」電話那頭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不是想你了嗎。」任鑫尷尬的笑道。

「我還不知道你嗎？肯定是遇到特別煩心的事情了吧，一般的煩心事你都喜歡窩在心裡自己解決，如果不是特別重要的事你是很難找我的。」電話那頭的李奕薩帶著戲謔的聲音說道。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任鑫說道，李奕薩太了解自己了。

「說吧，到底怎麼了，我再看看我能不能幫你分析分析。」電話那頭笑道。

任鑫猶豫了片刻，他想組織一下自己的語言，但隨後他發現，這件事情其實非常的簡單，「我和曹娜分手了，昨天才分的。」

「意想之中的事情，我以為會在你畢業的時候發生，但沒想到這麼快。」電話那邊幾乎沒有停頓便說道。

「你怎麼這麼確信我會和她分手？」任鑫問道。

「她要考研，你要工作……」

任鑫沒讓李奕薩說完，「這不是問題，曹娜曾經告訴過我，如果我堅持，她會放棄考研，和我一起去D市工作，她是認真的，而且她有實力留在D市。」

「當然，這並不是最主要的。」電話那頭傳來了一陣愉快的笑聲，「最主要的是，你不愛她，就是這樣。而我又知道你這個人，你是不會和你不愛的人長久的在一起的。」

「你怎麼知道我不愛她？我難道有和你說過？」

「就算你沒有說過我也可以從你對她的描述中聽出來。」

「我還不知道你有這種超能力，光從我對一個人的描述中便可以聽出我對她的感覺。」任鑫輕蔑地笑道。

「我當然沒有這個超能力。」電話那邊的聲音有些慵懶，任鑫可以聽出對面正在吃著什麼東西，「只是，你之前還向我描述過另外一個人，對比非常的明顯啊。」

「那個人是誰？」任鑫問道，但隨後他就後悔了，他知道李奕薩說的那個人是誰。

劉妍。

這個名字讓他收起了笑容，他的腦海中又出現了那個身影。

「我在和曹娜分手後總是會想起她，我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任鑫不想向李奕薩隱瞞任何的事情，李奕薩總是很清楚他的想法。

「因為你真正愛的人是她。」

「為什麼？我為什麼到現在還愛著她，我和曹娜在一起已經兩年時間了，我以為這段時間我早該忘了她了，她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你從來都沒有真正的得到過她。」李奕薩打斷了自己，「你從來都未曾得到過劉妍，所以你會一直愛著她。這其實很簡單，就好像，你現在手裡有一千塊錢，但是商店櫃檯上卻擺放著一件一萬塊錢的皮包，你知道你買不起，但你卻十分喜歡這件皮包，於是你用你的這一千塊錢買了一件高仿的皮包，你用著高仿的皮包，卻總惦記它和那件正品皮包的差別。你手上的那件高仿皮包越有瑕疵，你便越想起那件正品皮包的好，你便越想去買那件正品皮包，但是你還在怕一件事，這件事就是，當你有了足夠的錢，足夠買一件正品皮包時，它卻早就被別人買走了。這便是你對曹娜和劉妍的感情，而誰是正品皮包，誰是高仿皮包，我想，我也不用過多的解釋了，你的心裡最清楚。」

「你真他媽會比喻。」任鑫狠狠地罵道。

「但你也不得不承認我的這個比喻很貼切。」電話那頭又傳來了輕快的笑容。

任鑫嘆了口氣，其實事情真的就像李奕薩說的那樣。

電話那頭也沉默了一會兒，任鑫甚至認為李奕薩已經掛斷了電話，但李奕薩又說道，「其實現在你也挺好的，剛分手，可以給你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你可以好好地思考一下，思考一下你未來的日子到底該怎麼度過，思考一下大學畢業後的事，如果你覺得太遙遠的話，還可以思考一下你現在最想幹什麼，好啦好啦，和你說了這麼多了，我還要去看電影呢，你如果實在覺得難受再打給我吧。」

那邊掛斷了電話。

任鑫李奕薩掛斷電話的那一刻，意識到，那些所謂的包容和體諒其實都是建立在愛的基礎上。而他從未真正的愛過曹娜，又談何包容和體諒呢？

任鑫笑了笑，每一次和李奕薩通完電話他都會感覺好很多，李奕薩在另一個遙遠的城市，他們很少能相見，但他們卻深深地了解對方，每一次任鑫遇到難關的時候，李奕薩都會出來莫名其妙的幫自己度過難關。

如果你覺得太遙遠的話，還可以思考一下你現在最想幹什麼。

我現在最想幹什麼？任鑫回想著自己剛剛經歷的一天，自己像只蒼蠅一般在這座城市晃蕩，直到他遇到了艾粟。

他翻動著手機，找到了艾粟的電話號碼，艾粟曾和他說過，如果有可能的話，她希望今天晚上可以和任鑫一起吃一頓夜宵。他點開了艾粟的電話，準備給她發簡訊。

他的手停在了屏幕的上方。

不，我並不想這樣，我並不想見艾粟，雖然我們今天聊得很開心，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想見艾粟……

任鑫關閉了手機屏幕，向著遠處走去。

他埋著頭一直走，走過了宿舍區，一路來到了生活區，此刻的生活區燈火通明，學生與校外的人在這裡來來往往，任鑫穿越了來來往往的行人來到了那家店鋪，「韓國拌飯」。

「這麼晚了還沒吃飯哦？」老闆娘一邊端著盤子一邊沖任鑫吆喝道，「是不是和那個女娃好好談了下啊，我就知道你們年輕人容易腦子發熱。」

「沒有，我今天沒有見她。」任鑫尷尬的笑了笑，「來份骨肉相連。」

他看到了莫尼，她還在靠近電視的那個位置。她在任鑫一進店門的時候便看到了自己，她的臉上掛著毫不保留的笑意，任鑫回報了一個微笑，隨後坐在了她的旁邊。

「我就知道你今天晚上會來吃法。」任鑫坐下的時候，莫尼說道。

「有點晚。」任鑫覺得有些愧疚，雖然他不知道這股愧疚感從何而來。

「沒關係，反正我知道你會來。」莫尼小心翼翼地看著任鑫。

任鑫忽然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了，他不自在的摸出了自己的手機，查找著上面的遊戲，心煩意亂的觸摸著屏幕。他的目光雖然一直停留在屏幕之上，但是他可以感受到，莫尼一直在盯著自己。

「曹娜姐姐不來了嗎？」莫尼靠近了一些，任鑫甚至可以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很讓人舒服的氣味。

「不來了。」任鑫說道，手機上的角色已經被他無意間玩死了兩次。然後他發覺莫尼的視線離開了自己，她的目光回到了電視之上，任鑫舒了口氣。他將手機收了起來，也看向了電視，電視上正放著很無聊的綜藝節目。

莫尼笑了，因為那個綜藝節目上一個很白痴的笑點。

任鑫也笑了，並不是因為那個綜藝節目，而是因為莫尼笑了。

老闆娘在這個時候端來了任鑫點的骨肉相連，任鑫大口吃著，卻發現自己彷彿沒有了食慾，他的目光和莫尼一起鎖定著電視，他看著那個無聊的綜藝節目上的主持人蠢笨的表演，大笑著，莫尼也在笑著。

他偷偷地看著這個智商有缺陷的女孩，他看著她那張沒有化過妝乾淨的臉，看著她那無光的眼神。這個女孩是這樣的簡單，她什麼都不懂。

任鑫第一次希望自己能慢點吃完這頓飯，以至於當他去結賬的時候，他都有些依依不捨。

當他轉身離去的時候，他聽到了莫尼的聲音，「任鑫，你明天還來吃飯嗎？」

一股血液在那時流向了他的大腦，他有一個想法，他不知道這個想法是不是正確的，但是他很快就說了出來，快得讓自己都感到吃驚，「莫尼，陪我出去走走吧，我一個人怪無聊的。」

他後悔了。有那麼一刻他痛苦的閉上了雙眼。

「好啊。」這是莫尼的回答，隨後他聽到了莫尼的腳步聲，她不知何時來到了任鑫的身邊。

莫尼對老闆娘說道，「媽，我出去散散步！」

老闆娘正在收拾著盤子，她並沒有看到剛才發生的一切，她頭也不回的說道，「好嘛！早些回來，我們這裡還有好多東西都沒有收拾。」

莫尼轉向了自己，「走吧，去哪裡啊？」

任鑫笑了笑，「和我走就好了。」他將雙手揣在了口袋中，一步步走向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在他的一旁，莫尼在緊緊地跟著他。任鑫可以感到這個智力有缺席女孩身上散發出來的熱量，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