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之路 · 喀喇崑崙秘道探索（三）

文圖 · 姚舒凡

千年

更萬年

隻影卷黃沙

長須當風

羌笛

悲殘袍

白氣蔓流霞

馬立斜陽

舉目西南望

河殤江燼空餘響

帝國老

生命亡

......

喀喇塔格山口

喀喇喀什山的雪

帝國屬於歷史；但是，生命屬於塵埃！

叄 帝國之路

初識喀喇崑崙，並不是那蜚聲海內外的喬戈里峰，而是大學時代見過的一張老照片。黑白素色下狂濤駭浪的群峰披著層神秘暮色，爬滿裂縫的黝黑山谷里蜿蜒著一條銀白冰河，浮光掠過點點駝影倒映成暈散霧斑......每每想起，記憶中那真切而激動的愛慕熱情又翻騰起來，這一片不可思議的遠古異域的極限群峰。只是，無論後來怎麼翻找再也尋不見它了。但那滿載貨物穿行在帝國之間的點點駝影，時常從布滿灰塵的歷史中蹣跚走來。

所謂帝國之路，是從塔里木盆地的綠洲古國出發，循著古突厥人所稱的「崖上城市」——葉爾羌河綠洲村鎮進入到地獄般的昆崙山。跨過維吾爾人心中「最險惡的」桑珠、克里陽達坂；再溯著「濕地最集中」的葉爾羌河谷、喀喇喀什河谷；最終彙集到沸騰著銀白光亮的喀喇昆崙山口；然後向西南進入到保留著古老苯教文化的純粹人種——達魯人居住的什約克河流域；最後到唐玄奘稱之為「明月河」的印度河流域。這裡是產生古印度文明的拉達克、巴爾蒂斯坦、旁遮普地區。這條很難知曉存在過多少個千年的遠古史詩般帝國之路，漫長又艱險。

限於國境問題，我們只能遺憾地探尋國境內部分。從塔里木盆地南緣的皮山縣康克爾鄉翻越桑珠達坂進入到喀喇喀什河谷旁的塞圖拉，此段昆崙山部分已經屬於國內成熟線路。而從塞圖拉開始翻過喀喇塔格山的蘇蓋特庫如勒達坂、艾格日達坂進入葉爾羌河上游支流阿克塔河，繼而溯源到喀喇昆崙山口的喀喇昆崙山區部分卻無人探索過。此次我們的行程就是圍繞此段專門設計了一個環線進行探索，除了再現帝國之路，也為探尋葉爾羌河上游一帶的無人秘境。具體行程如下：

康西瓦——哈瓦克達坂——阿克塔河——瓦哈卜吉爾加河——喀喇昆崙山口——北崑崙冰河——沙雷克塔格——欣都科里湖——拉斯開河——黑巴龍克——蘇蓋特庫如勒達坂（艾格日達坂）——塞圖拉

商人、行者、吟遊詩人、遷徙者、帝國勇士們......踩踏著悠悠歷史堆積起來的厚厚足印，步履也變得莊重艱辛。在這帝國之路壯闊的空間蜿蜒中，時間也蜿蜒了千萬年......

喀納喀什河谷

哈瓦克達坂

阿克塔河谷

為了減少邊防的麻煩，也因早上冰河封凍容易過河，天不亮就匆匆出發。回望晨光微露的河谷，霧氣升騰的銀白群峰包裹著孤寂的破落小屋，更顯西域蒼涼。喀喇喀什河谷駐紮著隸屬南疆軍區的邊防十三團，和阿里軍分區一樣，是新藏線上重要的國防軍事要塞。清末民國控制力減弱，在南亞次大陸呈進攻態勢的力量面前，防守點一直都被擠壓在維族人稱為「殉難者」的賽圖拉。現在賽圖拉邊上的三十里營房，也是喀喇喀什河谷邊防力量的總部所在地。中印自衛反擊戰至今，防線才從賽圖拉前移到康西瓦，經甜水海進入到空喀山口、齊魯恰普山口和喀喇昆崙山口。至此，古老帝國的版圖才勉強回到分水嶺一線。遙望輝煌時期控制過的拉達克和巴爾蒂斯坦，依舊是風中童話。

此次據當地官兵說，為了戰略需求賽圖拉背後的桑珠古道要打通隧道，219國道阿克塞欽至葉城段也要全部封閉成國防專用道。如此一來，「憂傷之路」桑珠古道將成為歷史名詞。

朔風凜冽，冰雪飄蕩，緊縮著脖子裹了裹衣服就朝著白氣瀰漫的喀喇塔格山口去了。從喀喇喀什河谷翻上哈瓦克達坂，離開了近代英屬印度勘定出的阿克塞欽範圍，進入到北崑崙高原。陰鬱的紫灰色天空下，是一望無際的白。左手喀喇塔什山、土茲達萬山，右手喀喇塔格山，漫漫白色鋪展開的前方盡頭就是喀喇昆崙山。流動的雪氣像拉出了絲般浮游在空中，包裹在身上，折射著天空色彩的雪面柔和深遠，磁鐵般吸引著視線久久難以移開。群山環繞的高原寂靜得只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空靈得魔幻且恐怖。

此刻，天地間只存敬畏！

喀喇、喀喇，這個回蕩在帕米爾上空、迴旋在古突厥人血脈深處的神聖名詞，就是這個來自於北玄的悲愴民族最高貴聖潔的顏色——黑色。以至於他們的後裔維吾爾人無比虔誠地給予這些高聳的白色群峰冠以喀喇，喀喇塔什山、喀喇塔格山、喀喇昆崙山......當然，還包括他們曾經無比驕傲的帝國——喀喇汗國。王朝也循著這條帝國之路進行過南亞次大陸的擴張夢想，可這片難以逾越的世界盡頭，將他們同那些來自於東邊的高原族群一樣擋在了這片裂縫縱橫的黑影世界。三百年後在同一片土地上新生的另一個帝國——葉爾羌汗國，命運比他們稍好，除了大規模的商貿往來，還在某一時期內將力量投放到了喀喇昆崙山口西南的克什米爾地區。可世界盡頭依然施展著它無情和殘暴的力量，高昂地投放代價最終還是讓帝國勢力退回到了傳統西域。

雪後動物的腳印

岩羊、藏羚羊之類有蹄類動物的腳印

喀喇崑崙的雪

四月的風雪太大，「要命的水溝」阿克塔河谷堆積著厚厚的積雪，穿梭在河谷中的大風裹挾著雪片擊打得臉部生疼。雲散後，在刺眼的陽光直射下積雪卻又化得很快。阿克塔河是葉爾羌河的支流，在黑巴龍克和正源拉斯開河匯合後才正式稱為葉爾羌河。從史料記載來看，循著阿克塔河往西進入上源瓦哈卜吉爾加河，就能直接到達喀喇昆崙山口了。這茫茫高原上，河床也以放肆得攤開姿態阻攔著我們穿過，好在四月沒有什麼融水，除了冰就是雪。沿途時常能看見大群野獸出沒的腳印，想著那緊扣雙掌的白骨就不免緊張起來。反覆查看都是岩羊、藏羚羊之類有蹄類動物的腳印，才心安地繼續前行。

風雪停止的時候，天空就異常清冽透澈。總有種被薄雲身後那面深邃的藍吸納進去的感受，情不自禁地停止呆望。路過喀喇塔什山天神達坂一帶時，半空中風刮著雲層不斷地翻滾著各種姿態，地面和遠山卻沒有一絲風，異常寧靜。遠山的雪好似發著微光，亮得透明，色澤又像玉一樣柔和潤滑。這種夢幻般的景象總讓頭腦不太清醒，分不清虛幻還是真實。也許是冰雪太白，也許是離俗世太遠，天地間這種潔凈空靈得有點恐怖，不知道是敬畏還是畏懼，內心總有一絲不安寧的情緒。這一切都太過安靜了，風停歇的時候，連呼吸聲都突兀地刺耳。也許是長期習慣了紅塵中的雜音，總期待著風不要停，這樣有點聲音做伴挺好。也許這裡真的離天很近了，也許這真是世界的盡頭了，這魔幻般的景象總透著一絲恐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喀喇昆崙山口的邊防連會把此地叫做「神仙灣」，此刻不僅明白了，也感受到了「神仙」那特有的靈威也是令人懼怕的。

瓦哈卜吉爾加河

瓦哈卜吉爾加河兩岸的雪

當站上盛名遠揚的喀喇昆崙山口時，猶如遁入虛空。在這帝國之路的最高點，向西，是往昔的光榮與夢想；向東，是歐羅巴人多少個千年以來的未盡心愿。從上古時期的商貿往來，到中古時期的帝國擴張，再到近現代捍衛家園的浴血奮戰，這個世界最高的地緣焦點不斷地見證著帝國的興衰，生命的卑微。

從威震八方的唐朝安西節度使高仙芝，跨過興都庫什山的達爾闊特山口收復小勃律國；到其隨後派遣大將封長清，通過錫琴亞冰川的因地拉科里山口，到巴爾蒂斯坦的哈伯羅谷地遠征大勃律國；帕米爾上空激蕩著的帝國征服史就從未間斷過。而青藏高原的羌巴、吐蕃族群也從喀喇崑崙南線山口進入控制克什米爾地區，留下了黃皮膚的巴爾蒂斯坦人——高原族群的後代。而這喀喇崑崙南部的克什米爾最先居住的卻不是這些信仰伊斯蘭教的藏人，而是來自更西邊的高加索人部族。又是怎樣的帝國征服史，將這些白色的高加索人種帶到了這片難以逾越的世界盡頭？如果不是這黑影叢叢的世界盡頭，他們又將進行到東方的哪個位置停止？是否，如北方的同種俄羅斯一樣，往東再往東，一直行進到比陸地更為遼闊的大洋邊上？我們也可以設想，如果溯源什約克河而上的英國人翻過南部的喀喇昆崙山口，順著喀喇喀什河或者葉爾羌河進入到塔里木盆地，完成歐羅巴人幾千年以來的東方夢想時，卻碰見了自北而下的同樣懷著四大洋擴張夢想的俄羅斯人，他們又將怎樣面對這些野蠻的斯拉夫人？為此，這些全球第一帝國的子民們率先沿著這個世界最高的地緣焦點，用他們一貫的單邊強權，強壓給了孱弱古老的東方帝國一條「約翰遜線」，以獲取大片的對付「假想敵」的緩衝空間。而這個古老的東方帝國用著落後的武器和大量的血肉之軀將英國人從賽圖拉修築的城堡里驅逐出去了。

有一個苦難的集體記憶，讓這個古老的東方族群心口流淌著鮮血。懷抱著亞洲共榮，想讓太平洋成為內湖的日本人，沿著不被封凍的北方海面，綿綿不絕的漫長封鎖線一直延伸到太平洋的南方盡頭。長期的拉鋸戰中，物質匱乏的帝國軍民只能冒死通過這條世界盡頭的古老商路大規模的轉入物質，以解龐大而又孱弱的帝國身軀無比饑渴的需求。可世界盡頭的無情殘暴並不會因為孱弱而憐憫，他是黑色的，威嚴而冷漠的，大量佝僂身軀永遠躺在了這銀白色的世界盡頭。

所有這一切，都在這個布滿深邃裂縫的喀喇昆崙山口冷漠注視下進行著。在這充滿靈威的、白光黑影的世界盡頭裡，帝國屬於歷史，但是，生命屬於塵埃......

喀喇昆崙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