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之城》第三幕 可可(1)

外院就是這樣一種地方,男女比例失衡到令人髮指的地步。在校園裡最常撞見的情景莫過於一個美艷不可方物的女孩挽著一個打一輩子光棍都沒人同情的男生的胳膊在散步。男生非但萎靡,並且猥瑣,但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在這兩人經過我們身邊時往往聽見那男的用安爾樂衛生巾廣告般的語氣沒好氣地對女孩說:「不行不行,我這幾天不太方便」——多少讓我們的世界觀稍稍走樣了一下。

這著實令人失望,但從好的方面想(如果我就是那個倒霉男生),也證明生活充滿希望。如同從一朵花里看出天堂,包含著無限的可能性。

偉龍卻不這樣想。偉龍比我們大一歲,又是個帥哥,所以大家喊他偉哥。顯然這個親切的稱呼並不會聯繫上某種藥品,只是每次我們這麼喊他時,他就得意地向前挺動他腰部以下的部位,讓周圍的人有些小尷尬。偉哥認為,希望就好比有限資源,一小部分人有了希望,大多數人就只能失望。因此一提到外院的女生他就一肚子氣,覺得都是腦子不好,嚴重影響了社會物質分配。我說你也不能那麼肯定,雖說人家男的長得丑看著又傻,沒準人有才呢,人小姑娘也許就喜歡有才的。

那時我剛進大學,對生活還留有幻想。在女生宿舍門口看到牌號5個8的賓士S600時也只是頗為愛慕地摸著它又大又圓的屁股唏噓一番,卻從未思考過這車為什麼會停在這裡。在學校里喜歡有才的,出了學校喜歡有財的,這是女性正常追求。而對人生毫無追求,除了打牌就知道打球的大學男生,心智普遍低於同齡女生三歲以上,也難怪《婚姻法》把男女適婚年齡都規定的不一樣,想想還真是周到。

外院位於市中心,地皮緊張,宿舍都建在學校外面。而提供給交換生住的是又破又擠的四號公寓。即便如此,剛一搬進去我們就都高興得哭天搶地,因為有三條原因。

首先是,這邊居然沒軍訓。估計是地太小,要麼是男生太少,反正我們總算躲掉了海大傳說中無比恐怖的准軍事化訓練。光想一想航海系導員用阿伽門農似的臉笑眯眯地盯著你看就總讓人不寒而慄。據可靠消息說,那邊軍訓結束前凌晨三點還搞了次緊急集合,因為過於匆忙,不少人連皮帶都沒穿好就背著被子奔下樓來。接著就是負重15公里越野,路上噤聲,沒跑多遠一個傢伙的迷彩褲就掉了下來,他後面的上海男生脫口而出一句「冊那」,直接被隨行的教官一腳踢飛到草叢裡。

一年之後導員帶了三輛空調大巴來接我們回海大時還饒有興趣地談起了此事。他說那個說話的傢伙要是戰爭年代第一個就被敵人打死了。接著他又說你們真可惜,在這個破破爛爛的地方委屈了一年,什麼都沒學到。「最可惜的是,你們沒有機會和另外14個兄弟區隊一起參加軍訓,人生永遠都不完整。」他嘿嘿地笑了,「不過沒關係,我會好好給你們補補。」

再說第二條,四號公寓一樓就是網吧和超市。沒錯,是公寓裡面,通宵營業,超市裡可以煮麵,還可以借書,武俠言情偵探,科幻穿越動漫,凡是上課不準看的這裡都有,而且如果想組一個CS戰隊拿個冠軍什麼的,又怕一幫人趕回來太晚宿舍關門又無窗可翻,那麼友情推薦,四號公寓是您的不二之選。

最後一條是亮點,今後出書了麻煩排版師傅加粗一下:我們男女同樓,且無男廁。

剛來那會兒,正值校文化祭和體育祭。按照漢語來講就是文化節和運動會。大連這個地方不愧被日軍佔領了多年,外院的日語系號稱全國之首,乍一聽這個「祭」字,我就想起以前玩的一款日本戀愛養成遊戲《心跳回憶》里有類似的設定。那是一個男生和十個女生談戀愛的駭人故事,搞定十個尚不過癮的話還可以挑戰兩個高難度的隱藏美眉。我們初來乍到,什麼都想試試。偉哥率先在班裡組起了籃球隊,參賽後勢如破竹,以至於到決賽時只要他一拿球,圍觀的姑娘們便哇哇亂叫,打得外院那幫賽前十分囂張的小子從此不敢在自己班女生面前提NBA。偉哥很得意,說:「這也不能怪人家,人家一個班就四個男生,還得租個外援。」

其實女生看球和男生看時裝表演一樣,都存在著不可言喻的動機。自從偉哥被發了一張「院最佳籃球運動員」的獎狀之後,他每天放學都要在操場上和幾個人一起練球,同時偷瞄路過的模特隊美女的長腿。當然偉哥是不屑於我用「偷瞄」這個詞,因為此動作一來猥瑣,二來也很難讓被偷瞄的對象產生成就感,按他的話說,他轉動的是脖子而非眼睛,那叫鑒賞。而這時在另一頭,縱然最傲氣凜然的美女也會不由放慢腳步,拉拉裙角,一邊輕蔑球場邊發出昏厥般尖叫的蘿莉們,一邊裝作不經意地朝偉哥上籃的背影望去。所謂男女互視,大約也就是這麼一回事。

後來發生了一件讓我頗為驚訝的事情。

有一次晚上熄燈後,303寢室進入照常的夜話時間。每天這個點聽他們說話,我都像在聽一檔電台深夜節目,內容沉悶單調,收聽率卻為百分之百,只是那天明顯是主持人不在,大家都提不起興緻。借著手電筒的光我躺在床上無聊地翻著保羅?亞力山大所著的《塞林格傳》。我那時正在等一個長途電話,然而鈴聲卻如同塞林格本人一般遲遲不肯現身,每隔十分鐘我都要拿起聽筒看看是否沒有掛好。這個強迫症似的動作持續了三次之後我發出了絕望的叫喊,這時趙亮從上鋪伸下一個腦袋來,他笑眯眯地問我在看什麼。

我沒作聲,把書皮朝他晃晃。後來想到黑暗裡他看不清楚。「一本非常好看的書。」我用誇張的語氣說。

「肯定是黃的。」他來勁了,抓住上鋪床沿的欄杆作勢要翻下來。他不但能翻下來,還能背對床倒翻上去,這點上我總是很佩服他。

趙亮是我們交換生班的區隊長,翻譯成普通話叫班長,離開海大前臨時選的。因為時間匆忙,列隊集合時指導員讓所有有志做幹部的學生向前一步走,然後他問,都想不想當幹部啊,底下人都回答想啊,於是他挑了一個喊想喊得最響的,勾勾食指說,你,過來。那個人就是趙亮。眾所周知,區隊長嗓門很重要,主要是用來清晨出操時嚮導員報告和帶領大家喊口號。「這個不是永久的,」導員最後安撫其他人說,「一旦不滿意,立即撤下。」

趙亮的身體尚在空中,門開了,孟老師穿著黑色海員服的高大的身形出現在門框里。他叫道:「不等我回來你們就開課啦。」

如果說偉哥這個名字的由來多半還是因為諧音而非能力的話,那麼孟老師這春蠶一般的稱呼倒真算得上實至名歸,原因自然是不放過任何一個晚上在寢室主持性教育節目。

「那哪行,沒你不行。」骨玉頭都沒抬,趴在枕頭上玩手機遊戲。

孟老師徑直走到自己的床上坐下,大口喘著氣說:「我在門口都聽到了,趙亮這小子在講黃色笑話。」

「老師陪女學生很辛苦吧,都喘成那樣了。」

「要注意身體,」我附和說,「勞逸結合。」

趙亮腳悠了半天剛著地,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別看他平時出早操時帶著大家跑步,口號喊得最響,回到屋裡屬他年紀最小,成天接受人民群眾再教育。他正若有所思地望著孟老師發愣。「我下來要幹什麼來著。」他摸摸腦袋說。

「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孟老師回答。

「你幹嗎把襯衫領子翻到制服外面來?」趙亮問。

孟老師撫摸著自己的胸脯說:「你懂什麼,哥們剛就這樣出去的,人家姑娘盯著我這身泡妞套裝就兩眼放光,說好看,跟晚禮服似的。我跟你說,就海大發給咱這衣服,真他媽值了,想買都買不到。」

趙亮點頭稱是。

「外院女生都有制服情結。」我翻著書總結道。

月亮藏到了雲後面。節目又開始了,我跟他們聽了一會兒。孟老師每說到關鍵處趙亮就會在我的上鋪捶著床忘情地喊道:我靠,居然可以這樣啊,居然可以這樣!捶得我的腦袋嗡嗡作響。其實我並不討厭他,老實說,我還有點喜歡他,但是那會兒我覺得他聲音太難為情,整個四號樓都聽到了。我用腳踢他的床板,以示抗議他捶我的天花板。「不要頂我!」他叫道。

我又狠狠地踹了他的床板一下,我估計他差不多能飛到天花板上,但是沒有,因為他自己正抓住床沿要翻下來揍我。我趕緊穿上拖鞋跑到外面,隨手把門關死。

走廊里燈光昏暗,我和一個從廁所出來眼神詭異的傢伙對視了幾秒鐘,繼續往前走。2樓和3樓轉角處有個門通向樓層間的露天平台,用來給宿舍里的學生當公共陽台用,穿過一大堆滴著水,混合著洗衣粉以及各種汗味的床單,被套和內衣褲,我在平台的一側靠著白色欄杆環顧四周。月色朦朧,光線從通向走廊的門玻璃里透過來,一點點地稀釋著無邊的夜,於是幾乎就是在一瞬間,我明白在這裡我並非孤單——右側的黑暗裡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一個女孩臉貼臉地在跟對面輕聲說著什麼,看那背影我猜到是偉哥。

生活果然還是充滿希望的。

接下來一片安靜。他們大概也發覺我在這裡,因為不久女孩就挽著他的手離開了,沿著樓梯向樓上走去,只留下一條白色的棉毛褲在剛才兩人擁抱的角落裡飛舞。樓上是女寢,但當時我沒想到這一層,我只是站在欄杆前思考了一下國家大事,突然覺得風吹得身上寒意陣陣,便也返回了寢室。

進門之後骨玉告訴我有個女孩給我打過電話,聲音特甜,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跟白加黑似的只畫著一張八卦。我逗他說你要的話我介紹給你。他說好,反正她明天再打過來你甭接了,我跟她約過了。

「你行,下回我也先斬後奏。」我仰面躺床上,把剛才平台上的所見所聞跟他講了一遍。骨玉擺擺手說早知道了,住樓上的,一德語女,昨晚十二點給對面304寢打電話,這層樓都知道她找偉哥。

我問趙亮去哪了。

「跟孟老師到一樓包夜去了。」他站起身來,「我也下去買面,要不要給你帶一份?」

這就是在外院的日子。一成不變,一如既往,猶如每周十四包泡麵一般散發著防腐劑的味道,似乎不抓住些什麼,人們就將在無邊無際的無聊中徹底腐爛掉。骨玉每次從本樓沒有小便池的廁所回來後都突然感慨,覺得我們呆在這裡是浪費時間。這話有點雙關的意味,因為的確女廁所門口的隊伍都會排得比較長。骨玉的意思是我們身陷囹圄而不自知。我問他為什麼這樣講,他說他打算入道。

「入什麼?」我以為我聽錯了,心想這小子怎麼一下上進了,打算入黨。

「道。」他比劃著。

「太上老君那個啊。」

「那是神格化了的老子。」

「歷史書上叫李耳,」我試圖證明自己還是有點積累的,「名言是道可道,非常道,就這一句我還沒搞懂。」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他居然像背書似的在那裡背起文言文來,「可以說得出的道,就不是永恆的道。」

「就像跟姑娘玩曖昧,一說我愛你感覺就全沒了。」

「兩碼事,道深著呢。」

「行,怎麼入?」我打了個呵欠。

「你這問題就像是在問怎麼才能入睡。」

「那咋辦?」

「無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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