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之城》開場(2)

我的家在內環線上。準確地說,在內環線外100米,所以按照行政劃分,它屬於中環。

本質上,這棟1999年竣工的6層公寓,和一橋之隔的那些住宅樓沒有什麼不同。不過由於龍陽路立交橋從中橫切一刀,兩個小區的房價便以令人咋舌的差異出現在馬路旁房產中介的櫥窗玻璃上。每次從內環一側的人行橫道線穿過龍陽路立交橋到達中環,我都產生一種幻覺,彷彿腳下的瀝青路面因為我這橫跨的幾步而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2010年,我的父母以畢生的積蓄付清了這棟房子的首付。像大多數中國父母一樣,他們並不對自己的孩子有太多期許,我母親總想著買了房子,興許我那顆不安分的心就能穩定下來。那年我剛回內地,兩片肺葉還沉浸在香港社會的自由空氣里,受一個遠在重慶地震災區的姑娘之託給她寫傳記,卻滿腦子要留下一部給這代人立言的作品。我母親希望我務實一點。於是她的應對之策就是先讓我成為每月要還款6000元的房奴。

我父親並沒有什麼異議。大概是在我人生的重要時光里缺席太久的緣故,近來他愈加傾向於不做任何決定。1996年的夏天我剛剛升初中,風華正茂的他因受賄罪鋃鐺入獄,一直到我大二開學了背上行囊準備北上,他才獲得減刑走出看守所。換言之,命運讓他完美地錯過了我的整個青春期。

關於父親入獄的原因,也是長大之後聽母親說起才了解的。1992年,他還是一家國企下屬運輸廠的副廠長時,夥同廠里的另一位領導和兩位業務負責人在外面接小工程。那個年代周圍沒有什麼民營企業,也不需要招投標,可想而知這個四人小團隊大部分的項目都來自於廠里。工人招聘、施工規劃、工資發放等等也都按照當時的正常標準來執行。幾年之後,那位領導因為其他案件被調查。辦案人員在辦公室發現了一本賬簿,上面記錄了1992年的一些進賬款項,因而我父親也被牽連進去。

一開始我父親覺得沒什麼大事,他以為在那會兒國家鼓勵全民下海的大背景下,最多也就當作國企幹部接私活的問題給個紀律處分,怎麼也沒承想觸犯了刑法——檢察院把案件定性為受賄。原因倒是很可笑。他們沒有註冊公司,沒有項目合同,也沒有任何物證能證明四個人是合伙人,於是那項目款中四人均分的收入部分竟被視為業務負責人為了能夠承攬廠里的工程而向我父親輸送的好處。

我母親嚇壞了。在我為數不多的印象里,父母之間有過那麼一兩次激烈的爭吵,原因就是為了項目款。在我母親的一再堅持下,最後兩個月的錢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儘管同樣不認為這是嚴重的問題,但她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妥:以我父親當時的學歷、年紀和資歷,他的未來一片坦途,而領導接私活這種事一旦傳出去總有點不好聽。倘若能預知到幾年之後丈夫將因此坐牢,我估計她一定會昏過去。

我父親因此和她大吵一架。他像一個房地產行業的先知沖我母親怒吼道:你懂什麼,這錢以後要給宇青在上海買房子呢!

此刻這棟房子就在我眼前,只是比我父親預期的晚了十年,價格也翻了十倍。前些天我在折算成人民幣大約值一輛瑪莎拉蒂的書房讀完了馮侖的《野蠻生長》,不由得感慨,時代的車輪曾怎樣一路碾過那些渴望不平凡的人們。若干年後,他們回首這段歷史才明白,躲過去發了家的叫原罪;沒躲過去的,叫轉型期代價。我父親不幸屬於後者。那個想讓兒子未來的人生變得輕鬆一些的念頭,毀了他自己的一生。

鎖門,關窗,泡茶,把DXRacer的座椅調整到合適的仰角,然後我坐到電腦前,開始晚上的工作。白天,我只是字母公司一檔財經欄目的製作人,做著文案、策劃和品宣之類的事情。回家後脫下西裝,我就變成網路里的電台主播,後台ID:476893。這是二進位世界的員工編號。它背後有無數個日日守候卻不曾相識的聽眾。這些看上去虛幻的事物,卻都意味著無比真實的存在。

打開Steinberg外置音效卡,戴上AKG監聽耳機,把ISK伸縮式懸臂拉到合適高度,再調整Blue小奶瓶電容麥的角度。所有步驟完成之後,點開文檔,準備錄製。我喜歡按著提綱自由發揮。任何形式的照本宣科都會讓語言變得呆板滯澀,附加了太多束縛,那絕非我本意。可今天彷彿有什麼東西哽住了喉頭,愣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猜,應該是她的面孔勾起了我學生時代一段回憶的緣故。

BGM從耳機里傳來,那是堯十三在《飛船,宇航員》專輯裡的一首後搖《失之城》。木吉他、二胡、電吉他、貝斯和弦樂依次響起,孤獨而傷感的旋律帶著情緒一路飛馳在田野之上。我閉上眼睛,側耳傾聽,輕軌電車穿過黑暗冗長的隧道,那個遙遠城市的風景猶如暗房裡洗過的照片一般漸漸變得清晰——翠綠的行道木沿著黝黑的鐵軌一字排開,瑩白的浪花反覆沖刷著灰褐色的礁石,高大的華表聳立在一望無邊的廣場中央,英氣的女騎警牽著韁繩來回地巡邏,粉紅的櫻花開滿學院周圍的每一條街巷,余雲穿著白色的立領風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見我,推開圖書館的旋轉門。

一如往昔,我的心開始隱隱作痛。我討厭這種感覺,就像十幾年來未曾治癒的慢性病,讓人感到脆弱。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兩眼上翻,接著握住扶手向後平躺,後腦靠在椅背的靠枕上,硬生生把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倒逼了回去。

這本是今晚節目的主題:當今社會需要每一個人時刻保持強悍的內心。

我有一些固定的聽眾,他們愛聽我說話,也會在私信或郵件里分享他們自己的故事。到後來,我會根據這些故事確定每一期的主題,它們五花八門,風格各異,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全部都是真實的。用專業的話說這叫非虛構,好像從卡波特的《冷血》開始就有了,但對我來說,只是由於自身的原因而格外痴迷於陌生人的經歷。

要問為什麼,可能因為那些歡笑和淚水的的確確在這個星球上真實地存在過,因此帶來了足夠分量的感動,也是我當時答應那個女孩寫傳記的初衷。一直以來我都不覺得只要價值觀正確,事情就可以胡編。可舉目四顧,現在的網文作者都在寫些什麼?

持同樣觀點的人想必有很多,但和我認真討論過的,只有一個人。他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們曾住在同一個宿舍。

有一次我無比認真地對他說道:這世上最可怕的垃圾就是文字垃圾,所以每當我提筆,不免心驚膽戰。他聽完之後沒有贊同或反駁。作為52water論壇文學試驗田的版主,他只是不聲不響地在首頁公告欄里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請所有的作者動筆之前想清楚,是為自己寫還是為讀者寫。為自己寫,我們也歡迎。但無論如何,就是沒有錢給你。

我一直沒搞明白他的立場。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他也算是網路文學創作的鼻祖。而直到很久之後,當一模一樣的話出現在起點中文網的作者公告欄里時,此人卻已經不在了。只剩那本堪稱網文合輯鼻祖的《無題集》還靜靜躺在我的抽屜里。

此時此刻,我坐起身打開抽屜。一疊厚厚的鉛字列印稿,一本封面有卡通圖案的筆記本,和一個藍色的小禮盒頓時出現在眼前。我從來沒有講過它們的故事,因為我一直覺得自己並沒有把握,能否跟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麥田裡的守望者》結尾說,「你千萬別跟任何人談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談起,就會想念起每一個人來。」但這個夜晚,在單曲循環的《失之城》旋律中,我想,我已經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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