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之城》開場(1)

沒有一雙眼睛習慣長久地面對黑暗。只因如此,我想,才有眼前這一城的華燈綻放。

那是矗立在陸家嘴的摩天樓群。巨大的玻璃外牆將我和外部空間隔絕開來,在環球金融中心73層的茶水間俯瞰魔都,可以感受到虛幻而厚重的安全。玻璃上隱約映出我的臉。那個我自己分辨不出的模樣,正被代表著城市主動脈的長蛇狀內環高架,和盤旋其上、綿延至天際的汽車尾燈一分為二。

我叫羅宇青。32歲。因為公司安排,剛剛調來這個職場。

在這個全上海乃至全中國都可謂寸土寸金的地方,字母公司包下了連帶這一層在內的上下三層。即便如此,因為不斷湧入的新人而導致的工位緊張,還是讓各個事業部經理們抱怨不已。空氣中瀰漫著莫名的亢奮和焦慮。電腦鍵盤的敲擊聲,手機的通話聲,會議室內的爭執,以及此起彼伏的竊竊私語,一同交匯如海潮般有規律地震動著鼓膜。

很明顯,我應該不會喜歡這裡。

我常常獨來獨往。我曾經聽人說過,如果你想了解這個世界,你就應該和它保持疏離。九百年前,蘇軾在《題西林壁》中講的也是這個道理。

而直到十分鐘前,那個女人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還堅持這麼認為。

你也看羅胖的東西啊。她在我左手邊的過道停下腳步,突然說道。

我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令人心動的側影。等到她轉頭看向我時,那面容更宛如時光倒轉的畫面,美得讓人心悸。

她是我第一天來到這裡就注意到的女人。和我隔著一排工位,坐在靠近窗戶的隔間里。齊肩的栗色長發,總是穿著黑白灰色系的Burberry風衣,偶爾配一條深藍色LV絲巾。走路時腰身挺得筆直,一隻手握著iPhone,一隻手搭在小腹前,兩隻高幫皮靴踩在大理石地板上有如一曲踢踏舞。帶著一路相隨的輕風,和隔著一個走廊都能聽見的腳步聲。

我也經常看他的節目,挺不錯的。她沖我笑笑。

在我還沒來得及接茬的功夫,她已經走開了。身後彌散的香水味,讓人聯想起剝開的柑橘。我對香水一竅不通,只知道那是貴的氣味。

剛才是來到這兒一個多月里,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還是在我的座位旁邊。我不懂這意味著什麼。也許根本就沒什麼意味。不過如果換做是我,可絕對沒有勇氣在眾目睽睽之下跟異性搭訕。畢竟這是一個表面沉悶但暗地八卦的職場,而自己偏又是如此靦腆的一個人。

我嘆口氣,起身去茶水間沖咖啡。

茶水間的大理石桌面上擺著一台意式高級全自動咖啡機,十幾種口味的包裝袋歸置在不同夾層的銘牌後面。人們所要做的只是挑選,放入然後等待。據說這是現代工業社會的偉大發明之一,因為機器工作時的轟鳴能帶來身份或階層的秩序感。可事實是,大家寧願花錢也要去樓下喝星巴克。

我輕啜一口由機器沖調的摩卡,望著窗外的夜景,腦海中思緒萬千。過去的很多片段就像放電影一般在黑暗中一閃而過。我不清楚這種狀態還會持續多久,自從她們一個接一個的離開後,我就害怕夜晚回到空無一人的家。

我們以後不要再見了。她說。

我看你以後還是找個男人過一輩子吧。她說。

一幕接一幕地重複,再重複,每一天都是一樣。時間對我來說,好像已經變得沒有意義。洶湧的情感如同裹上薄膜丟進冷櫃的水果,試圖以拒絕溫暖的姿態延緩腐敗的日期。

站在那裡不知多久,等我回過神來,辦公室里早已空無一人。和往常一樣按部就班地收拾完桌面,穿上外套,用指紋打卡,到了電梯門口我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匆匆折返。摸索著按下牆壁上的開關,辦公室一側的吸頂燈重新又發出柔和的光線。

有東西在不遠處輕聲呼喚,像是小矮人們藏著白雪公主的神秘小屋。一種不由分說的強烈願望,讓我的內心指引著腳步,走到她的座位前。

她桌上的東西比我多的多。諸如洗手液,護手霜,漱口水,馬克杯,禮品盒,文件夾,空氣加濕器和銷售新人獎盃之類的物件簡直可以繞著工位隔板連成護城河。一面用於補妝的小鏡子擺放在中央。根據經驗,這通常附帶著偷偷觀察身後來人的用途。一張揉過的紙巾被遺忘在角落,沾著紅色的唇印。我放在鼻前聞了一下,殘留著淡淡的女性味道。上一回聞到這種氣味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

員工名片盒就混在那滿滿一堆物件之間,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名片,這才知道了她的名字:宋雨晴。

好巧,跟我還是諧音字。我又念了一遍。

電梯門合上之後就成了一面衣帽鏡,鏡子中的人是那麼的陌生。他裹在普普通通的西裝里,背著普普通通的公文包,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典型的扔在人群三秒就會消失無蹤的寫字樓上班族,只有那略微純澈的眼神還遺留著年少的少許桀驁。他就那樣皺著眉頭默不作聲地凝視著我,好像在問,你既然不喜歡這裡,為什麼還指望能在這裡找到你想要的生活?我無言以對,只好沖他笑笑。於是他也跟著笑了。

在這個時間點走出環球金融中心正門,右拐路過法拉利瑪莎拉蒂浦東展廳,總能看見公共電話亭旁睡著那個流浪漢。今天也不例外。

乍暖還寒的春日夜晚,他就那麼旁若無人地睡在人行道上,像是死了一樣一動不動,也沒人會在意。可如果稍微早一點下班,就會看見他在電話亭里痛罵著。他一腳踢著玻璃門上,一手拿著話筒,歇斯底里的罵聲,整條街都能聽見。

天天如此以至於他就像一道陸家嘴的風景。

我不知道他怎麼活下去的。也不知道他來自哪裡,叫什麼名字。我想給他起個名字,不如就叫K吧。

每次看到K我就想,如果還有導演保留著接地氣的人文情懷,這其實是很棒的電影場景。在金融街輝煌的摩天大樓和絢爛的都市霓虹襯托下,個體的憤怒輕易就能被消解成一種現代藝術。如果可以,甚至可以用朴樹的《今夜的滋味》做背景音樂。

而每一個人都習以為常地快步離開,面無表情,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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