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文學滋養我們的靈魂

陳思和教授、博士生導師、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復旦圖書館館長、上海作協副主席、《上海文學》主編、長江學者

本文為陳思和教授在「2016復旦哲學大會」(2016年9月17-18日 復旦大學)所做《哲學與人生漫談》主題演講節選

我與傷痕文學

我是1978年2月份春天進復旦的,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盧新華同學從南通考到上海,那個時候老師對我們很松,盧新華就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就是《傷痕》,他是以小說的形式寫了一篇文章。但是這篇文章寫了一個女孩在文革的時候,因為媽媽被打成叛徒,她完全相信了這樣一個結論,所以她跟媽媽斷絕了關係,但是斷絕關係以後,災難並沒有離開她,她繼續受到各種各樣的迫害,包括到農村不能入團,不能談戀愛等等,可是等最後文革結束了以後,四人幫被粉碎。他媽媽寫信告訴說她的叛徒問題已經平反,她是冤案。但是她不相信,他覺得叛徒是被定案的,不會變。等到母親單位正式通知她,說你媽媽是被冤枉的,她才反悔。但這個時候她回去的時候媽媽已經死了,這個傷痛是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

這個作品出來以後,當時作為牆報貼在我們宿舍,這個宿舍破破爛爛,現在還在,是一個危房,當然貼在牆邊上,很多同學看了非常感動,我當時看了作品以後就寫了一個評論,當時同學分兩邊。一邊是反對他,一邊是同意他。而且當時有很多人是反對這個作品的。為了這個事我們班級同學開始吵架,吵到後來,老師也卷進去了,有的老師反對裡面主人公王曉華,有的老師支持這個裡面主人公,說這個王曉華後來反悔。從學生吵到老師,吵到後來,從老師吵到老師,後來吵到社會。有一個好事者把這個事情帶到文匯報,然後文匯報就登上去,登出來的時間是在在1978年8月1號登出來,我記得清清楚楚。我評論他的文章是法在1978年8月23號。但我要說1978年5月11號,也就是《傷痕》發表前三個月,當時光明日報發表了一篇文章,光明日報主編是從復旦大學調過去的原黨委書記楊喜光,他在光明日報發表了一篇南京大學一個講師寫的文章,就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篇文章是表面是南京大學一個講師寫的,實際上背後是中央黨校。那個時候胡耀邦同志是黨校校長,是在胡耀邦同志領導下,中央黨校進行修改,出來的文章,以光明日報評論員文章發表,這篇文章強調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來抵抗當時中央有一條凡是派的路線,實踐是檢驗真理是個哲學問題。表面上一個哲學問題,實際上它是一個政治問題,這個問題發表了以後,在理論界、哲學界、科學界進行了非常激烈的爭論。在爭論過程中,中央開了幾個月的會議,終於最後決定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是一個好文章,肯定了它的意義。

到了三個月以後,盧新華髮表了《傷痕》,當盧新華這篇文章以後,就沒有人討論這個文章是不是違反文革規定,是不是體現社會主義悲劇,沒有人再討論。那個時候支持盧新華,向盧新華傾訴自己家庭災難有很多來信,後來發現他根本不上課,天天課堂拿著一堆讀者來信,在那裡喜洋洋在閱讀,全部是人家向他傾訴這種苦難。當時我們的輔導員,我們的輔導員是很正直的人。他當時有點想不通,為什麼理論家,那些做學問的人搞不清楚的問題,老百姓一搞就清楚了,這個作品好不好,老百姓感動了,就支持了,這個作品就成為了一個經典,在今天文學史上還留下了傷痕文學這個概念。因也盧新華成了作家,而我成了一位文學評論家。

文學 —— 感性的不同

文學首先是一個感性的東西,是解決感情的問題。歷史是解決真偽的問題,哲學是解決倫理的問題,解決善惡的問題。宗教是解決人的生死問題,信仰問題,人的終極問題。每個學科都有不同的任務,有它不同的功能。文學讓我們相信人類的感情,而哲學是在探討和辯論當中總結人生的理性。文學的門檻是不高的,與藝術只有一毫之差。所以,一個人可以說自己不懂哲學,但是,他絕對不能否認自己從未接觸過文學。文學的教育是一種「人文教育」,是這樣幫你去弊,把善良的東西,純潔的東西呼喚起來,在文學的教育里知識是不重要的,當你前腳踏進教室,帶著困意也好帶著迷惑也好,通過文學的感染當你走出教室的時候,你的心裡是敞亮的,這便是有意義的。同時,這種意義將會逐漸支撐起一個人的境界,在文學領域中這種境界是射線的,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都可以作為一個起點。我文學的起點是巴金所著的《憩園》。進入復旦這本小說就和我的人生發生了非常大的關係,或者說改變我的人生。我想如果不在復旦大學,我可能沒有考上,可能我研究古代文學了。如果說忘記了,我沒有成為巴金研究者,也沒有走這條道路,因為這本書一下子給我了一個感受。

文學作為一種素養會使人變得非常豐富,所以讀文學作品它對人的認識,對社會的認知跟別的專業是不一樣的。這個不一樣不是一個理性的東西,不是書讀的多了,判斷事物會非常清楚,它可能越讀越糊塗,但是越讀對人性的理解就越深刻,更加懂得怎麼來理解人,來懂得人。讀文學作品,包括介紹作家等等,這個就是知識教育。但是人文教育不是學員從無到有的教育,這個人文知識,或者人文素養這個東西應該在每個人心理,這個是人之所以為人,都具備這樣做人的條件,人有思想感情,有七情六慾等等,這些在其他生物是沒有的,只有人才有。人具備了人之所以為人的元素,人不是通過學習才變成人,人本來就是人。在成長道路上人性的問題,人的自覺性會被抹殺的。我們畢竟生長在一個社會,人不可能按照天性去成長,人在成長過程中最大是文明,我想要知道人之所以為人是最重要的一點,你必須懂得人是怎麼回事,人不是一個符號,不是一個簡單的東西,不是一個標記,不是舞台上一個舞台,人是活生生,有肉有血,有心靈,有優點,有缺點,人是非常複雜的東西。但是在人自覺過程中,也有很多教育讓人性被淹沒了。今天社會出現各種各樣的訛詐了以後,孩子就被教育,馬路上看到人跌倒千萬別去扶,裝做沒有看見,小孩就知道了,別人跌倒是不可以去扶,不可以去照顧,因為一照顧人家就賴上你,這種教育偶然一次一次沒有問題,但是社會瀰漫在人文教育當中,所有人都是這樣教育孩子,孩子的心靈就會遮蔽。從這個角度我們要知道為什麼今天的文學教育或者說人文教育要受到更大的關注和重視。同時,要保持清醒「素質教育」並不是「知識教育」。人性作為一種感性就是與知識關涉不大的東西,它無法用知識的測試標準,也就是考試來衡量,有知識的人沒有同情心者有之、有知識的人狹隘者有之。不能將素質與知識一刀切,量化考核。說到底,文學是最近接人性的學問,文學從感性出發,美感出發,但是最終解答往往是真偽問題,善惡的問題,也就是真善美,真善是通過美方式呈現出來。文學是一種形象,它是訴諸人的形象,它思考問題和獲得感動是通過形象來完成。

我自己也在反思,我們的未來是不知道的,我們沒有幾個人將來還是在走文學,大多數人不知道幹什麼,文學有用嗎?可是我覺得文學力量就在於讓人變得更加豐富。讓人的心靈也不能說變得純粹高尚,但是我覺得它讓人至少對別人理解更加深。讀文學的人比其他專業更加理解他人和自己,更加有寬容心,更加知道人性是多麼的複雜。靈魂是那麼的豐富,人生絕對不是一條路走到底的。這點來說,文學對人的認知是走在別的學科的前面。這是我對文學與人生第一個理解。

雷雨和多元化的人生

學文學的人,心裡是不能有仇恨的,一個好的作家,一個優秀的作家,一個優秀文學工作者,他關注人的時候,會寫出豐富人性,從多元角度來看。這個就是一個豐富性的問題,就是對人的豐富性。一個好的作家哪怕寫一個人,寫的很壞,實際上一個心靈寬厚的作家,他一定最後寫成這個人壞成什麼地方,為什麼會壞,有壞的理由。當被表述了以後,他會同情它,即使不同情,也會理解他,那個時候就不像小孩看電影,只是好人,壞人。就是說我們對人性不再是一個符號,不會是一個簡單的東西。表面上看這個人物,但是實際認識這個人物的時候,心靈夠開闊了,人跟人之間最需要是一個理解。

就拿我曾經舉過多次的例子《雷雨》。通過魯侍萍與周朴園我想到了陸遊跟唐婉故事。周朴園比舞台上呈現出來一個幹壞事的造成這麼大的災難周朴園要豐富,這個人性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看,他有自己的理由,他這麼做當然會很痛苦,周朴園為失去所愛的魯詩萍付出了代價,這個代價周朴園後來的一生都不開心,或者一生都不幸福。兩位男主人公都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每個人發展過程中都有他的理由。這裡就涉及到了文學的善惡或者說人生的情感同哲學的邏輯之間的區別和不同。

我在想在這個故事裡面蘩漪其實是一個非常值得人同情的人,因為她17歲嫁給了周朴園,他沒有得到過愛情,周朴園就像一個城堡一樣,你走不進去,他根本沒有理解周朴園巨大愛情的痛苦,她沒有辦法理解。根本進不去他的心靈,一個女孩子,一個做妻子的人,如果進不去所愛的丈夫,尤其裡面寫到周朴園對她相當於一個精神病一樣。這個故事往下分析的話,蘩漪跟周朴園私通是借著他有精神病來完成,當他有精神病,才有這個怪僻的事情,半夜走來走去,人家也不懷疑。他嫁接了精神病的外殼,到達了他的慾望的目的,因為蘩漪這個人在舞台上是一個燃燒的人。

魯媽身上有一種為了一種目的,或者為了一種愛,這個目的也不一定是為了個人,它可以忍受一切東西,她跟周朴園是很愛的,周家沒有對她有更大的迫害,只是周朴園要娶一個有錢的太太,這個事情在晚清的時候,魯詩萍這樣的做法是屬於叛逆的,本來可以不這樣做,只要忍耐一下就過去了。可是她不忍耐,為了一個完全愛,不能容許跟別人分享,她為了這樣的東西,把封建禮教完全拋棄掉,才不在乎門第,不在乎門當戶對,我要的是平等。你沒有給我平等,我寧可走和死。所以在這裡看到,魯詩萍給我們形象,是一個充滿剛烈的形象。緊接著魯詩萍的形象是非常屈辱的形象,她最後說出來很不如意,嫁給幾次人,中間跟幾個男人在過一起,我們暫且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在文學之中,人總是表現的如此複雜和糾葛,彷彿人生來甚至一生都走在二律背反的扭捏之中。哲學卻有所不同,無論是它的直觀還是它的先驗它所代表的大到體系小到思想都是以科學態度的,一語中的來不得恍惚。我與不同學生就《雷雨》人物分析時候所見的截然不同的態度,正說明了文學對於人的多元化的承認。一個人前面有多少黃金,做多大的官,有多少苦難還是要走過去,這才是人生的態度,這個才是真正的宗教信仰。真正的宗教告訴你,你們的命就是苦的,你就是有罪,你就是要贖罪,你就是要痛苦一輩子。你坦然的對痛苦,但是這個作品是一個文學作品,它沒有講那麼多的道理,文學通過幾個形象,周朴園的形象,魯媽的形象,蘩漪的形象,它就告訴你什麼是真,什麼是善,什麼是美,什麼是信仰。我就講到這裡,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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