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就是等待悟空理解的唐僧!
「哲學家」這個名號,在我國民眾心目中的地位其實蠻尷尬的。其實,我本人也一直困惑於如何向公眾解釋清楚哲學家是幹嘛的,但是一直不得要領——直到最近看了新版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才略有所悟。
電影中有個片段,馮紹峰演的唐僧與郭富城演的胖悟空坐在山頂,討論關於「看」的哲學問題。悟空宣稱自己的火眼金睛能夠一眼看透人妖本質,威力超過今日「現實增強」技術,並暗示唐僧凡胎肉眼不辨忠奸。唐僧則表示他並不懷疑悟空的眼力,但是作為更了解世間因緣造化的高僧,他可以用「心眼」看到悟空看不到的東西。
換言之,悟空的世界非黑即白,非人即妖,非現象即本質;而在唐僧的世界中,你悟空看到的本質可能依然是現象,你所看到的妖前身曾經還是人,而你所看到的人來世卻可能會變成妖。
總之,唐僧所看到的,要比悟空更深更遠。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對悟空動輒用武力消滅「妖孽」的行為不以為然,因為他知道,此舉只會加深被消滅者的怨念,並在投胎後更加努力為妖。
唐僧與悟空的這番思想碰撞,可視為哲學家與一般公眾思想分歧的典型。
哲學家可以不像唐僧那樣成為佛教徒,但是和唐僧一樣,他們都試圖從更長遠的觀點來看問題,並對某些急功近利的做法所隱藏的風險提前提出預警。
以孔子為例。當孔子參加魯國實權派人物季孫氏的派對的時候,發現這傢伙找來的助興舞娘的數量達到了「八佾」(八個縱列)的規模,合計約六十四個廣場舞小媽。
於是夫子大罵「是可忍孰不可忍」。為何舞娘的數量如此牽動孔子的神經?那是因為「八佾」的規模是天子的排場,在這件小事上若不阻擋住季孫氏的野心,他或許就會在更大的事情上擾亂朝綱。所以,孔子便從舞娘的數量變化中嗅到了政治敗壞的氣味——此等本領,可曾在悟空的七十二般變化的範圍之內呢?
再拿古希臘的蘇格拉底來說事。蘇格拉底之所以被雅典公民大會投票判處死刑,箇中原因非常複雜,但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蘇格拉底試圖用理性對當時雅典民主制所造成的種種短期行為進行糾偏,結果導致了民眾與哲人的衝突。
當時的雅典人民像悟空迷信其金箍棒那樣迷信其艦隊的武力,像貪吃的豬八戒那樣貪婪于海外殖民地的利益,像聽信鐵扇公主的牛魔王那樣任憑城邦的意識形態被劇場里的悲劇家與喜劇家所擺布。很少有人能夠像蘇格拉底那樣勇敢地指出所有這些舉措背後的非理性根基,因此,也很少有人想蘇格拉底那樣預見到了雅典民主制的衰敗,就像孔子預見到了「八佾舞於庭」現象背後的政治危機一樣。
有的讀者會說,雅典太遠,孔子太古,《西遊記》是魔幻小說,你們哲學家盡扯些和現實無關的。但只要你想得再深一點,古代先哲的批判,難道不也是針對時下我們所看到的某些亂相嗎?
▲《婚禮終結者 Wedding Crashers》| 含情脈脈 神聖幾何
譬如,時下滬上出現的因為規避房產政策而出現的離婚潮,便是孔子與蘇格拉底最不屑的那種急功近利行為的集中體現。具體而言,按照孔子的「名分論」,結婚證並非僅僅是一張紙,而是對於事實性婚姻關係的肯定。如若事實性婚姻關係的確依然存在,卻取消了名義上的婚姻契約(無論理由為何),那就是「名實不符」,那就得出亂子,因為這在根本上動搖了家庭關係中的誠信基石,也為子女的婚姻觀投下了陰影。
▲《離婚律師》|男女角力 啼笑皆非
再從蘇格拉底的理性主義立場上看:一個人一邊對電信詐騙義憤填膺,一邊卻在婚姻契約問題上欺騙別人,這說明行為人的價值觀已經混亂到了何等的地步。而價值觀如此混亂,這就說明個體的行為充滿當下的投機性而缺乏長期的可預測性——而此類個體行為的大量疊加,則會使得整個社會的未來充滿風險。若唐僧也看到了此類現象,則恐怕會雙手合十,喃喃自語:因緣果報之間的奧妙,非私智所能領悟。若以身外一產證為人生唯一歸旨,怕是會造下孽業而遺禍於後。
對於試圖把握當下一切功利的民眾,哲學家們的啰嗦的確很「唐僧」,因為即使是打著「功利主義」旗號的英國哲學家邊沁,也會號召聽眾心懷社會大多數成員的最大功利與幸福,而不能將眼光局限於一己之私。
但依在下淺見,目下的中國,少的恐怕就是這種唐僧式的嘮叨,以及馬龍馬式的隱忍負重。儘管唐僧並不缺乏等待悟空理解他苦心的耐心(因為他知道悟空終會領悟「空」字的真義),但世間是否還有足夠多的耐得住啰嗦的耳朵,能夠聽完蘇格拉底關於正義之本質的哲學論證呢?
希望讀完本文的閣下就有著這樣的耳朵!
撰文|徐英瑾 復旦哲院教授
編輯|P小哲 主編|P博士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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