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的枕邊故事(二)
「我一直覺得自己活得挺失敗的,」他說,「從小到大。」
我看著他摘下左腕上的浪琴名匠,隨手擱在餐桌上,撩起兩隻袖口,然後伸出右手拿起酒瓶給自己斟滿。整個過程中我一言不發,等他繼續說下去。
「就像,生活在一個框里,有個聲音告訴我:看好了,這就是你的規定範圍,不可以越界啊。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情,每樣事情都定個目標。該進重點高中了,該進名牌大學了,該進500強跨國公司了,就跟工廠流水線似的,方向明確,目標清晰。只要按照那個聲音的提示去做,就會一切順利,得到大家的認可。只要那麼做,就會得到你想要的任何東西。框的人生。我不知道怎麼形容。總之,像這麼長大的應該不止我一個吧,我估計。」
他舉起酒杯,朝我示意了一下,一飲而盡。
「但慢慢地,我就發覺哪裡不對勁。怎麼講呢,好像前半段的人生和後面的人生忽然錯位了,以至於我完全無法理解那些事情怎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他開始斟詞酌句,「要說前後分界線,也許就是進了大學。我是保送進的北大元培,至少在那時,一切還是按部就班的,除了校園大一點,人多一點,其實和高中並沒有什麼不同。直到大二元培班分專業,我才發現,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適合什麼,到底想做什麼。該選擇哪一個專業,我根本沒有概念。是應該念物理系,還是計算機系,還是數學系?哪一樣對我來說都沒區別,哪一樣我都能勝任,從高中以來我都是按照這個標準活著,但這世界上的事情卻不能一直如此,你要取捨。」
他低下頭輕輕晃動著酒杯。「你還記得張欣欣嗎?」
「張欣欣,」我重複道,「當然記得,高中那會兒你們一直在一起的。」
他點點頭。「就連選專業這件事情,最後我也是聽從了她的建議,選擇了計算機系。她幾乎不假思索就給出了答案。在她看來,這是最明智的,無論從就業還是創業的角度。」
「這是實話。她很了解你。」
「是啊,比我還要了解我自己。」他苦笑了一下,「可惜我們已經離婚了。」
對於一個女朋友失聯,人生處於莫名低谷的人,他最後這一句頗有點心心相惜的意味。但那一刻我的驚訝之情還是溢於言表。我說:「離婚?我都不知道你們已經結婚了。」
不愧是模範生,凡事都能走在我們前面啊。
張欣欣,也就是前文提到的我的初中同桌,大一那次聚會之後好像就沒再見過她。要說對她的印象,除了面容姣好,才藝出色,每次數學測驗都能把附加題做完之外,可能就剩下一些孩子間的軼事。比如,剛上初中的時候我們被分到一個桌子,她是班長,老師要求她檢查周圍有沒有同學上課時偷看漫畫書。那會兒我冬天老擤鼻涕,又沒有垃圾桶,就把擤鼻涕的衛生紙全部丟在課桌肚裡。結果就出現了尷尬的場面:她不知怎麼想的把手伸進了我桌肚裡,摸索良久,然後「咦」地一聲(非常誇張的,表達驚訝和噁心的聲調)用指尖捻出一團濕漉漉的衛生紙球,在眼前觀察一陣後捏著鼻子棄如敝履似的丟在我倆座位之間的空地上,並把手在我褲子上擦了擦。在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做過類似侵犯領土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和我劃清界限,我們的友誼才得以長存。
他和張欣欣是高中時代的伉儷。伉儷者,相敵之匹偶。他們在學業上不分伯仲,精神上也能相互了解。儘管如此,他們兩人的生長環境卻大相徑庭。他家境富裕,父母也是學生時代的情侶,父親在本市一所科研機構擔任領導,母親在一家房地產公司負責綠化設計,父母工作都比較忙,對他管教的也比較少,家裡稱得上民主氛圍。而她家境就十分一般,父親是已臨近退休的地方公務員,母親從她上中學開始就下崗在家做全職主婦,母親比父親略微年長,家中由母親主掌大權,父親常年早出晚歸,很少能看到人影——他第一次聽她說起她的家事就明白——沒有離婚,只是為了孩子和錢。
這樣的兩個人,在偶然的機會下走到了一起。可能除了彼此之外,他們也很難交到其他朋友。他們一起吃午飯,一起自習,一起放學回家,可以聊的事情數也數不清,這裡面自然也包括了對未來的暢想,比如,考進同一所大學,定居同一座城市。這些理想並不遙遠,以他們的條件和能力,這些都是可以輕而易舉實現的。可現實是,二零零二年那個秋天,他保送北大,她考進上財,他們的人生第一次像沒有咬合的齒輪一般,一格一格地錯開了。
他告訴我,在得知了她的第一志願後,他著實有些失望。就金融系而言,那所大學確實是一流的,但是以她的估分來說卻並非上上之選。只要她有那個意願,進北大應該也不成問題,可她卻連考慮一下,或者跟他商量一下的時間都沒留,就做了決定。她認為沒有那個必要。我以後一定只會從事金融工作啊。上海是金融中心啊,離家近啊。我是女生,和你不一樣啊。你做什麼都可以,家裡都會支持你的啊。我要選擇最穩妥的路徑,我沒有誰可以依靠,不能有一丁點失誤啊。諸如此類的話語,讓他十分無語。他本想兩個人進同一所大學後再慢慢發展關係,至少也要在同一座城市吧,可是保送的機會只有一次,他這邊已經無法重選了。去北京念大學吧,遞交志願表前他最後一次勸她。但她還是搖頭。
大學一年級寒假,他急匆匆地擠上春運的火車回家過年。在那個飄著雪花的冬天,他幾乎每天都和她約會(我和他就是那一年寒假在初中聚會散場時遇見的)。他開著老款別克世紀,載著她一圈又一圈地繞遍了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在每一次深夜停穩在她家樓下的香樟樹下時,他都轉過頭去凝視著她的側臉,希望能有肌膚之親。
不只是牽手,擁抱,接吻。他心裡的聲音告訴他,他們的關係不應該只停留在這個層面。他不知道她是否也這麼想。
「最後成了嗎?」我問。
「當然沒有。」他望著窗外說道。暗淡的夜空不知何時積滿了厚厚的雲層,窗玻璃上有雨滴悄然滑落。他的目光落回到我身上。「那種情況下,沒有成功難道不是正常的嗎?」
可以理解,我笑著附和。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羞赧,接著也微笑起來。「但你知道嗎,之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無法原諒當時的自己。無法原諒自己的膽怯,和失敗。那個夢魘一般的冬天,彷彿是後面所有事情的源頭。」
他在北京孤身一人。沿著未名湖一路的瀲灧波光里找不到他和任何女孩並肩的倒影。中關村的街道無比喧囂,食物口味也很奇怪,放眼望去,身邊布滿了「精緻的利己主義者」——那是錢理群的原話。因此,初到北大那段日子裡他一直思念著張欣欣。只有和她通長途電話才是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夜幕降臨,他坐在桌前給她寫信,把所有的情感一個字一個字揉進信紙里。她一開始也會回信,寫那些自己在上海見到的有趣的人和事。但慢慢地,回信就越來越少。他只能反覆讀著她曾經寄來的那些信,想像她現在在幹什麼,直到忍不住再給她的宿舍打一個電話。如果她碰巧沒有接,他就不停地撥,不停地撥,有那麼一度他覺得自己的腦袋陷入了某種混亂,那個框框不見了,沒有任何提示告訴他該怎麼做。他學會了抽煙,開始逃課,甚至偶爾在網吧夜不歸宿。
每當他放假回到家,可以與她見面的時候,開始的幾天總是那麼美好。可漸漸地,他就會變得越來越焦慮。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說不清楚。還是原來的人,熟悉的物,可有什麼東西隨著他們長大成年就忽然消失了。當所有的新鮮事分享完畢,兩個人就像配合默契的伴侶一般,同時陷入了無話可說的荒原。
喜歡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不管有沒有正確答案,他也認為不該是相敬如賓。那裡面缺乏可以歸納為方向性和穩定性的東西,讓他十分不安。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喜歡她。而此刻,就在他鼓起勇氣想做出一些突破的時候,張欣欣那邊表現的卻像一面幾乎沒有迴音的牆壁。他抱著她,聞著她發梢上洗髮水的香味,她垂著雙手,任由藍色連衣裙在風中起舞。很自然地,那一年夏天的尾聲,在依依惜別回到各自的城市之後,他們就像是彼此說好似的不再聯繫了。
雙方都沒有提出分手,而是自然而然地中斷了這不被看好的異地戀。無疾而終,不失為一個可以接受的結束方式。而人生的序章才剛剛展開,他們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所以一定要追尋緣由的話,那就是他們還處在連分離都會覺得美好的年紀吧。
他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擺脫了失戀的陰霾,開始加入社團,參加各類比賽,組織公益活動,並且在大三的時候,在北大軟體學院的幫助下,和一幫志同道合的微軟亞洲研究院實習生一起,開啟了人生第一段創業的旅程。
「如果我沒有記錯,拉里?佩奇和謝爾蓋?布林的谷歌,也不過是源自他們在某個異想天開的夜晚一念而生的校園項目BackRub。」
「沒那麼傳奇,」他笑著還是有些靦腆,「不過,大體是那樣的。我們那時有想法,有技術,缺的是商業上的經驗,幸虧運氣一直不錯,趕上了對的時機。」
「總歸是成功了。」我說。
「成功了……呵呵,也許吧。我一直比較晚熟,對於成功這種事的理解力總比別人慢半拍。我那會兒的想法很簡單,不能讓自己閑下來,人生要有個方向,否則就會不停地胡思亂想。」他頗有些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又陷入緘默。我默默給他斟滿酒杯。
「我們再聯繫上已經是二零零六年了吧,我二十二歲生日那天,我去上海參加一個圈內交流活動,其實主要是為了給已經在籌建中的公司找合伙人。我是一個人去的,除了上海當地的一兩個同學之外跟誰都沒說。但很神奇的,那天回到酒店之後,她找到了我……」
神奇嗎,那天回到酒店之後,他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之際收到了一條陌生簡訊。沒有署名,只有四個字:生日快樂。他第一感就是她發來的,於是猶豫著撥響了那個號碼。不出所料,他聽到了張欣欣的聲音。
是你嗎,他問。
是我,那邊回答。你還好嗎?
那一瞬間,他過去這些年的好與不好都已經沒有太大意義,因為他忽然明白,自己從來都不曾忘記她。他已經要畢業了,四年的大學生涯一晃而過,依然單身,剛開始創業,靠著父母和學校的資助維持項目的運營,新公司的一切正處於青黃不接的境地,什麼都沒有邁上正軌——他都不敢回想下去,那隻會讓已經疲憊不堪的他失去最後一點自信。而就在這個時候,昔日的美麗女友找到了他,在他最低潮的一個生日託人查到他的手機號碼,問他過得好不好。他隱約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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