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的枕邊故事(一)

我首先要說明的是: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這句話本身就有點多餘,既然是故事,有誰在乎所謂真實呢?但它的確是真實的,至少對我而言。

因為經常寫東西的緣故,不可避免地要從別人那裡聽來一些事情,所以我在這裡強調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難免有給自己挖坑的危險。但我還是要做說明,在我幾次跟身邊人講起這個故事的時候(時間多半是後半夜,對象多半是女生,場合多半是床上),她們都覺得真實的可怕。於是,它又被稱為「這個時代最真實的枕邊故事。」

我生於一九八四。喬治?奧威爾幻想中極權主義社會誕生的年份。一九九九年上高中,二零零二年進大學。然後在被經濟學界稱為「國進民退」的大潮中迎接自己的成人禮。因此,正如公認的標籤上註明的,我們是八零後。在人生中最迷惘的二十歲,呼吸著本世紀初溫馨而純粹的空氣,沉醉於偶像劇、流行樂和電子消費品,並且理所當然地,以為那就是世界的全部真相。

在那個時代,還沒有那麼多陰謀論,也沒有那麼多的八卦和段子,出軌和小三,所以如果你問那時和現在有什麼區別,大體就是:那時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活在自己的規定範圍里。當然,我並不認同「最好的時代」或是「最壞的時代」這一類的說法,時代之間本沒有什麼比較的意義,個體間的界限模糊,社會輿論的道德淪喪,並不是今時今日才出現的,無論哪個時代,人類劣根性帶來的問題會一直存在。可歸根結底,那還是有些微的不同。在我二十歲的時候,我覺得一切問題都有解決的途徑,對於一件事情,或褒揚,或批判,買一樣東西,流程簡單,方向明確。而現在,一件事情總有眾多的側面,甚至背面,褒揚可能因為政治正確,批判可能為了商業炒作,買東西也會被不斷地誘導推薦——看看,還有這個喲,那個也不錯哦——到處都充滿了干擾的雜音。

一言蔽之:越來越需要消耗精力去應付不相干日常的時代。

這是一個發生在我高中同學身上的故事。

說是高中同學,其實我跟他並不熟。那會兒我對他的印象,用一句話形容,就是所有任課老師口中都要提及的那個隔壁班的尖子生。全科優秀,文理俱佳,無論考試還是競賽,如果他沒有出現在榜單上的話,那一定是卷子答案有待商榷。勤奮,聰明,有自控力,在我們每天為完成老師布置的習題而徘徊在神經衰弱的邊緣時,他已經開始分析黃岡卷和啟東卷在出題風格上的差異。體育也不錯,學過太極,即使外形長得不算英俊但看一眼就讓人印象深刻。就是這麼樣的一個男人。

如果有過在重點高中讀書的經歷的話,你一定明白這種男人存在的必然性。並且毫無疑問地,一定是年級里的模範,即使在女生請教學科問題時略顯敷衍,也依然不缺異性的崇拜,畢竟「那是一種智力上性感的傲慢」。其實無論高中還是大學,任何年輕人組成的團體中都有這樣的人,他們和普遍存在的靠顏值吃飯的男生又有所不同,那就反映在自帶領導力光環上。畢竟作為學霸,從進化趨勢上講,他們就是要領導人類的。

我自然不屬於這樣的人。對這樣的人既談不上有多討厭,但也著實喜歡不起來。之後在社會上磨礪多年,越來越認識到有些事情由不得你願意,只要身處團體之中,就不得不認同與你不同屬性、甚至不同觀念的人的存在。這和你的主觀喜好無關,他們只是作為一個個事實擺放在那裡。這是相當普遍的生存智慧。

我們雖然同在一所學校,但沒有什麼來往,也沒說過幾次話。之所以還記得他,是因為他還有一個女朋友。那個女生,是我的初中同桌。

同樣優秀的女孩。面容姣好,才藝出色,自帶學霸屬性。從小就是學習委員,班長,大隊長,無可挑剔的那一類人,和他屬於同一物種。

插說一句,在我們那個時代,老師和家長對於早戀一直保持零容忍的態度。唯獨在他們身上,可以做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原因自然是顯而易見的。在意識到這一點後,我就多少對毫無公平可言的成人世界感到興味索然。

高中生談戀愛一旦被發現,往往會成為好事者的話柄,嘲弄、開涮都是家常便飯,不過據我所知,這些事沒有發生在他們身上。這一對模範生的組合已然超越了我們可以認知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他們是亞當和夏娃,其他人是樹,我們只能遠遠看著他們的背影,淪為他們戀愛畫布的背景。他們在想什麼或是做什麼,我們沒人理解,也沒人關心。而很多年後,他居然會推心置腹地跟我講起他的故事,這讓我至今仍感到不可思議。

我第一次正式和他交談,是在大學一年級的寒假。初中同學聚會散場。他來接她,我正好給去了洗手間的她看包,就跟他聊了一會兒(同學聚會那種場合,和誰都自來熟大概是一種美德)。聊的具體內容不記得了,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話題。他當時剛拿駕照,出於禮貌我們便一起坐他的車回家,老款的別克世紀。整體而言,沒有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只是在他倆的對話間有微微的錯位感,我那時並沒有在意。

後來也就沒了聯繫。倘若一直如此,此刻我也就不會在電腦前打下這篇東西,這個因為我和他的偶然相遇而碰巧聽到的故事,也就不會被人知道。不過想想也好笑,又有誰想知道呢。

這是在飯桌上從他那裡聽來的,是他們之間的故事,也不是什麼愉快的故事。我想我在相當長一段篇幅里,已經儘力在還原他講述時的那種調調,因為我一直相信對於真實的故事而言,相比於故事性,故事的調性才是引人入勝之處,如果你不認同,大可以停止閱讀,去類型文學網站上隨便點開一篇熱門連載,那可比看什麼枕邊故事有趣的多。

二零一一年,我跟隨公司組織的員工旅遊團去四川旅遊。大約是旅行第四天下午,我和他在黃龍的一條通往山巔五彩池的石板路上不期而遇。

他從背後喊的我,我回過頭想了三秒鐘才叫出他的名字。二零一一年的四川黃龍。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的時間已有八年,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的地點有一千八百公里。

來之前,我跟我當時的女朋友大吵了一架。原因我已經想不起來,只記得電話那頭時而痛斥時而悲鳴的聲線。等我從公司駐地趕到家,發現床上扔了一張從便箋上撕下來的紙條,寫著「好自為之」四個大字。紙條上面壓著我倆唯一的一張合影,是我上個月剛去照相館洗出來的。

那之後直到我的四川之行為止,我都沒有聯繫上她。我只好每日更新微博,以為她會偷偷上來看兩眼,然後心血來潮留下一條評論。

他是因為洽談商務來四川的。案子談完,客戶盛情款待,上黃龍玩一趟加深革命情誼。我們兩個下榻的酒店位於山腳下的同一片區,相隔不過百米。

那晚,我們相約在他酒店樓下的餐廳吃晚飯。我們都不是一個人來旅遊,但也都覺得無聊,好像人年紀越大,就越難和別人成為朋友。年輕時我們不是這樣。那時我們對這個世界沒有敬畏,也不防備陌生人,彷彿隨時隨地準備好和任何人展開一段友誼。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能力慢慢消失了,只剩下社交場合的分寸感,戒備之心,以及一閉眼就像幻燈片似的不愉快的往事。

因此作為老同學,我們一看到對方,竟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我們在餐廳靠窗的位子坐下,叫來服務生,點了阿壩州當地的幾份特色菜肴,以及一瓶產自四川的上等白酒。點菜的過程中,他簡單向我介紹了他的工作。

他在上海經營一家互聯網公司,正式運營已有兩年,這次來是和四川成都的一家國企談合作框架協議。他公司的主營業務是幫助企業做網站優化和數據分析,現在來看,應該是中國最早一批做SaaS服務的公司。可以說是相當成功的。他本人非常低調,說是因為和同學吃飯就沒有帶名片,但穿著打扮、言談舉止間還是能看出那份屬於IT精英的驕傲氣質。那是世俗的成功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一如他的中學時代。簡直理所當然。

他不太理解我所從事的港口工作。「所以,簡單來說,引航員其實就是陸地上的船長?」他問我。

除卻代表國家行使港口主權,保障港口安全,對一定水域內的外籍船舶實行強制引航等官方宣傳用語,他說的也沒什麼錯。「差不多吧。」我笑著說。

我們起初是聊著有關這次旅行途中的種種見聞。九寨溝的潭水啦,峨眉山的猴子啦,樂山的大佛啦,錦里的小吃啦,等等。但我也不記得為什麼會變成那樣,在第二瓶白酒送來時,他已經開始講述那個故事了。於是,我一邊側耳聆聽,一邊暗暗思索。我想,他大概很久以前就想和某人傾訴了,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而且,我認為,如果當時不是在黃龍山腳下那家私密安靜的餐廳,如果那瓶酒不是入口綿長的52度極品劍南春,如果當時窗外沒有突然下起那陣雨,或許直到那天晚上我們分開為止,他也不會對我說起這個故事。

然而,他終究還是說了。

下回:這個時代的枕邊故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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