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花木記(肆)
但是「滾蛋」二字以其巨大的殺傷力還是引發了松江乃至全國範圍內的廣泛爭議。巾合組織在各個府縣的論壇展開口水反擊。這裡得插一句,我們這朝還有個發明叫做論壇,因為平時大家總免不了吵架,而在強調禮儀之邦的舊社會,這不夠文雅,因此為了減少空氣中的唾沫星子,有人想出在城裡主要菜市口砌上一堵牆,不管公仇私怨,誰有不滿意都可以寫文章貼在上面。結果沒過多久牆上就貼滿了,全是罵衙門的。衙門氣壞了,要求封殺,但菜市口砌牆是禮部的主意,不好違逆,於是師爺們經過研究決定,在牆邊再放一口大罈子,所有文章先投到壇里,經衙門專人審查後,有選擇性地粘貼。論,闡事明理之言也;壇,口小肚大的容器,意思就是多聽話少說話。這一招著實有效,從此貼在牆上的再無公仇,全剩私怨。
由於巾合組織成員遍布天下青樓紅樓,跟各地衙門私交甚好,所以論壇基本被其霸佔,常見情形不外乎是眾口一詞眾口爍金中某些群體成為眾矢之的。一日天馬山練馬中途,秋菊從懷中掏出絲絹若干,上面字體娟秀,皆書蠅頭小楷,秋菊說我爹讓我挑些貼菜市口去,你們幫我看看。
閑來無事,我們把馬兒牽到樹蔭下,一排坐下看神帖。總體而言大同小異,看到後面冬梅在我身旁已經笑得花枝亂顫,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被丈母娘夾雞腿的事刺激到了。「男人買房是傳統,就像女人會遵從生孩子隨男人姓的傳統,」他笑道,「這些女子若知在東瀛島國,妻子還要隨夫姓的話,會不會提高需求,讓男人買太和殿?」
冬梅在這頭笑,春蘭在另一頭鬱悶。他對我說:「你看這篇。」
原來這張絲絹上,作者經過嚴密論證得出結論:男人無房就結婚是推高房價的主因,而結婚的目的之一就是繁衍後代,按照達爾文進化論,無房男結不了婚是自然選擇的結果,勢必被丈母娘雞腿法則淘汰掉。這沒什麼,最最讓春蘭鬱悶的是結尾這一句:
「試想一下,就連鳥雀都懂得先築巢再下蛋,何況你我鬚眉濁物?為了愛的巢穴而出生入死,再所不辭,正是我等男兒本性。」
此人自稱鬚眉濁物,但那句鳥雀云云卻明顯告訴我們,這是蘇小紅寫的。
春蘭義憤填膺,說這個女人寫文章還冒充男的,真他媽虛偽。他這會兒跟冬梅取得了共鳴,一塊兒先在那裡唏噓趙子龍的「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無妻」,繼而又學霍去病,仰天長嘯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身為舊社會的最後一批文人,我們感到壓力很大,沒有房子不能獨善其身,尚未發達何談兼濟天下,但無論如何也得承認,紅妹這篇《仙女憑什麼愛上董詠,就憑他老實巴交嗎》作為這一朝的代表作,將被理所當然地貼到松江府菜市口。
自那以後我們都產生了一個影響深遠的觀點,就是馬比人好,馬不會因為你不買一個馬廄就跑。當然這有些悲觀,而且有失公允,跟女人覺得房子比男人好一樣,可能出自同一心理。
我想我們只是需要一個忠實的伴侶伴自己長久,而最好需要做的只是喂它一點草,給它洗洗澡。
一個月過去,我騎著小紅馬去接柳影。她很高興,一出府門見我就喊道:「啊,汗血寶馬。」
我那會兒的表情沒繃住,估計她看出來了,一摸我准得露餡。於是我裝酷,挺胸,昂頭,吹口哨,打響指,自己騙自己道:「是啊,寶馬,貴著呢。一般人我不告訴她。」
她說:「你待我真好。」
我說:「還行,你最近幹嘛呢?」
她說:「被姐姐逼著學女紅,你呢?」
我說我學會騎馬了,要不你上來坐我副駕駛看看。
「好啊。」柳影背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也不知道裝了些什麼,一手撩起裙子,一腳踏著腳蹬,眨眼間就坐了上來。「它真好看,我喜歡。」她贊道,「我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寶馬。」
「吉利牌你當然沒見過。」
「名字也好,吉祥如意。」
吉利彷彿聽懂了她的話一般,撒開四蹄喜極而奔。我心想這個沒立場的傢伙,怎麼平常練甩尾的時候沒見你這麼通人性。柳影在我身後道:「看,它自己會跑哎。」
我說:「不可能,它在偽裝全自動。」
柳影說:「好快啊,無法控制了。」
我一看,的確處在失控的邊緣了,原因卻不是由於快,而是吉利閉著眼睛撒歡似的奔著一棵樹去。這不得不讓人心生一絲悲壯,當你背後載著美麗的姑娘,還沒感受到任何速度的時候就要撞樹了,這叫人情何以堪。
吁了幾聲,小馬置若罔聞,關鍵時刻我韁繩一拉到底,換手執鞭對著左邊馬屁股狠抽三下,吉利慘叫一聲,前腿打滑,後腿在草叢裡划了一道弧線擦著樹向左竄去,馬蹄聲碎,揚起一地蒲公英。
平穩之後我對柳影說:「輕點,你快勒死我了。」柳影驚魂未定地睜眼觀察了一下,這才鬆開抱在我脖子上的胳膊道:「你太壞了,說,是不是故意的。」
我說:「我也害怕。」
柳影說:「胡說,你剛才心裡不是這麼想的。」
我說:「不帶這樣的,這樣搞得我壓力很大。」
柳影說:「我偏不。」雙手又環抱在我腰上。
「我們現在去哪呢?」她在耳邊問道,「什麼……恩……哦……噢……」
我喃喃道:「不帶這樣的……」
那是乙酉年夏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眼前的一切都那樣氤氳潮濕。梔子花瓣順著雨水彙集成的小溪飄零,流過柳影波光瀲灧的倒影,她撐一把油紙傘站在其中,像一場被打濕的夢。
那個夏天我們騎著小馬去了很多地方,我也親眼見識了她如何從那個布包里變出各種玩意,比如:雨鞋,布鞋,繡花鞋,手巾,手絹,手鐲,手紙,毛筆,眉筆,馬刷子,各種裝胭脂的盒子,信紙,綢扇,錢袋,小刀,小水壺,小鏡子,小梳子,收短鴿的小籠子,一團棉花,一個貓玩偶,莫名其妙只能逗貓用的線團,當然還得加上那把油紙傘。每次看到她身負這些東西我心情就非常複雜,一方面十分同情,另一方面又無比好奇,我想知道姑娘緣何一定要帶滿家當才出門,即使被旁人誤以為是在鍛煉身體。
我還想知道柳影怎麼看待房子的事。不過我一次也沒有提。這很俗,我想,俗到能將風景煞得如此徹底,但在松江人剛剛失去自己土地的日子裡,這似乎比默數幾片花落,或者靜候一場秋雨更讓人覺得意義深遠。每一個人都清楚自己要什麼,猶豫的只是代價。令我高興的是柳影始終表現出恬淡如菊的氣質,在這喧嘩騷動浮躁不安的塵世里,她竟只對眼前的東西,像是一朵花,一隻貓,一頭不知是驢還是馬的牲口感興趣,而不關心究竟是一隻溫暖的臂膀還是四面冰冷的磚牆更適合於遮風擋雨。並且,她還有比較低的笑點,不至於讓我跟她在一起時產生幻覺以為自己就是個提行李的,這一點冬梅深有體會,他曾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最鬱悶的事不是你說愛你對方沒聽見,而是你講笑話對方沒聽懂,因為笑話一解釋起來就顯得愚蠢,如同下樓時一腳踩空了台階又走回去重下。
我覺得也不能怪楊憐,因為冬梅比較穿越,和楊憐的婚事無限期擱置之後冬梅發現考不考舉人都無關緊要,到頭來還是錢重要。他把本來可以買祖宅的余銀都拿出來,在黃浦開了一家酒肆——當你無法嫁入本地豪門之後,你唯一的選擇就是自己成為豪門,所謂郎才女貌都不過是這些有錢人充點門面的玩意,冬梅說他早想好了,這是Plan B。
柳影則和我繼續心照不宣。每次她從後面抱住我我心便如同赤裸,這雖然不爽,倒省去了說許多廢話的麻煩,而我的選擇是策馬疾馳,因為當你感覺速度已然太快,稍不留神就要撞樹時,腦海里除了保持安全四個字外再無雜念,久而久之,柳影就覺得我是個很有安全感的男人。所以說,安全感便是如此虛無縹緲的東西,總得拿一樣危險作為參照物,說來說去,都是對不可知的未來感到恐懼。就像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路邊會突然竄出一個人來橫在你馬前,你不知道什麼時候一覺醒來朝廷會突然收走你的房子,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只一轉身,她就會突然消失無蹤,永不相見。
於是我一落地總習慣走在後面,這樣柳影便無法從我眼前消失。而她一回頭就能看見我,牽著小馬踩在她的影子上,含情脈脈,眼神迷離。
迎著落日人的眼神都比較迷離。
如此不知重複了多少時日,直到那一日傍晚,她撐一把油紙傘站在溪水裡,細雨婆娑,她回頭對我說:我要走了。
我脫口而出的不是「為什麼」,而是:「去哪裡?」
「京城,跟姐姐一起去。」
「去多久?」
「很久吧。」
「那我們還能再見嗎?」
這一次她拉過我的手,指縫相交,溫潤良久,道:「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別人又怎麼會知道。」
我覺得她在撒謊,因為她握我手的時候我明明在想:「柳影,你願意跟我辛苦一輩子嗎?」我記得秋菊說過,東瀛島國的人求婚時都是講這句話的,可能彼此的風俗有差異,他們那裡想的是共苦,而我們這朝只想同甘。我覺得按照我們這麼久的默契,她應該會明白我的想法,即使我什麼都沒有說。然而事實證明遠沒有我想的那麼複雜:正因為我什麼都沒有說,所以什麼都沒有。
也許一切都是註定,因此我才不問「為什麼」只問「去哪裡」,我知道我們終將分離,儘管誰都不是故意。
幾日後,柳影離去。佟府幾乎搬空,僕人丫鬟紛紛遣散,原因聽說跟陸老二的錢莊一條街有點關係,只因朝廷一紙官文,所有陸家鎮的投資化為烏有,作為抵押品的府邸和新建的幾間茅草棚子也由於產權劃歸國有不再被錢莊認可接手。這也解了我心裡長久一個疑問,為何作為豪門的佟府,會在乎女婿是否有房子。像這般離開的當地富戶不在少數,走在街上竟會有一種人去樓空的錯覺,而僅僅數月之前,這裡還人聲鼎沸。
夏末秋初,蕭瑟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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