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花木記(叄)

整整一個月我們在天馬山揮汗如雨。苦練技術的結果是,大家從一開始連馬都跨不上去,到如今可以倒著騎。那些日子秋菊像一個教官,教我們三個如何倒馬入樁,側方停馬,走單邊橋,S彎,直角轉彎,連續障礙,上坡上馬,上坡下馬,百米加減檔等等基本騎術。我甚至還自學了漂移,又叫甩尾,我的意思是我學會了怎樣甩馬尾巴,只要在高速入彎時勒緊韁繩,強制減檔,同時鞭子用力抽靠近圓心一側的馬腿就行了。每次甩完尾我都會跑到彎道邊檢查側滑痕迹,看到蹄印歪成一道平滑弧線就興奮的不得了,直到後來,和那兩個傢伙比賽時這才發現一個嚴重問題——實際上甩尾巴比不甩尾巴跑得還要慢。

我不覺悲從中來,並毫無來由地對沒有任何過錯的小紅馬惡言相向。我越來越感到它既沒力氣又沒戾氣,甚至連脾氣都沒有,一開始秋菊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以為是美洲豹的姊妹版,據傳美洲豹很猛,日行千里,那美人豹也不會慢到哪去。後來春蘭告訴我其實這是一匹寶馬,因為他那匹叉五的馬標跟這個很像,都是腦門上畫了一個藍白相間的圓,大概畫師在塗馬標的時候打了個瞌睡,所以細節上有點差別。即便不是如此,至少也有血緣聯繫,要知道寶馬早於北宋就出現在中土,有旁系分支並不奇怪——北宋《東京夢華錄》記載,昔日開封「舉目則青樓畫閣,秀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御路,金翠耀目,羅琦飄香」,由此可見一斑——只不過到最後接連比了幾場,發現差距實在不能只用馬身來度量了我倆才搞明白,祖宗的,寶馬是沒錯,不過是吉利牌寶馬,中德混血,集市上十六匹能換一匹叉五,排起來都夠一個儀仗隊了。

不久,作為一點愧疚的補償,秋菊主動找到我並試圖用僅有的獸醫知識對吉利作出改裝,春蘭和冬梅也跑來觀摩,折騰了一下午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辦法能對它作出飛躍性的改裝,前提是首先得將它肢解。

這段時間還發生了些大事。鑒於改革試點區松江府不斷飆升的土地價格帶來的影響,朝廷傳出消息,即日內將部分私人用地收歸國有。明眼人都看得出,矛頭直指陸老二捂地惜售的陸家嘴板塊。

不過說是收歸國有,其實也就是歸一人私有,封建社會以土地私有製為基礎,而皇帝作為全國最大的地主,居然去搶小地主的地,這僅僅在道義上也顯得不太光彩。對此坊間不敢妄議,只於那「部分私人用地」幾個字上分歧較大:有的人認為此舉就是為了趕跑陸家鎮的人,有的人認為朝廷是看上松江府這塊地的位置了,還有的人認為是皇帝身邊的維新派在搞土改,以求進一步強化中央集權和統一稅制來應付日益緊張的邊關戰事,還有的人認為根本就是違憲,並舉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來證明全天下的土地早已在律法上歸於吾皇名下,無須多此一舉。

老百姓更不樂意,原因是以前只要有地契就能自己蓋房子,現在倒好,得讓朝廷選開發商來蓋,一無戶型保證,二無質量保證,三無價格保證,就一三無產品。如果「部分私人用地」幾個字範圍擴大一點,包含已有房契的土地,那更完了,自己現在住的房子到底是自己的呢還是皇帝的呢,要是皇帝的那是不是要交租呢,後院搭的豬圈牛圈沒有房契,那是不是房產呢?一時間謠言四起,人心惶惶,地價大跌,原本沒有的房價概念也開始出現,熟人見面無不大談房事,連洋人都為自己居住的土地到底屬於私人還是屬於租界而與使領館爭論不休。

朝廷見事態失控也急了,皇帝下詔,通政司、工部、戶部連下幾道文書,先是申明政策還在研究尚未出台,又將「部分私人用地」六個字改為「一小部分私人用地」八個字,即便如此依舊未能阻止民怨沸騰,地痞流氓開始公然私闖民宅,理由是這又不是你家的地,是國家的地,我為何進不得?商人大賈則紛紛變賣實業摩拳擦掌準備轉投房地產,門路廣達者直往宮中打點孝禮以求背得靠山,門路一般者往各地巡撫知府袖中暗送銀票意欲通順關係,貪腐之風遍及朝野,政策朝令夕改,而總有能者佔得先機,土地招拍連影子還沒有,他們卻幾乎連標書都弄到了。

終於,經過多方考慮,朝廷的決定是再次把松江府當作試點,松江府的私人土地所有者有一個月的緩衝期,過後,所有私人用地將變成國有。也就是說一個月之後,所有松江人將失去自己的房子和土地。朝廷的意思是,你們可以再買嘛。松江人又不窮,這麼多年積蓄付個首付沒問題嘛,至於剩下的錢,陸家鎮有那麼多錢莊銀鋪的,還怕貸不到?有正常工作者錢莊卻不放貸的,朝廷庫銀借給你,利息和市價一樣,分期還貸,記得每個月連本金帶利息跟稅一起交就行了。想想,就一個房貸,首先盤活了松江的房地產市場,其次促進了陸家嘴金融貿易區的繁榮,第三推動了本地生產總值的增長,最後還提高了老百姓的工作積極性,真是一石四鳥。松江的先進經驗一旦總結完善,必定要向全國推廣。

然而事分兩面,悲喜參半,冬梅不幸就落入那悲的一面。他與楊憐的婚事因這件國家大事頓生波折。那日楊憐邀他來佟府賞花,至午飯間主人留客,楊憐的母親見冬梅儀錶堂堂又知書達禮,心下歡喜,親自下廚做了一兩個拿手菜,席間為之添飯不止,問道:「賢侄生得俊,學問也好,不知最近在讀何書?」

冬梅道:「不敢,在讀福克納。」

楊母道:「福姓倒是少見,想必是我朝福康安大人的親戚吧。」

冬梅道:「這…」

一旁丫鬟逗他:「哎呀,還賢侄呢,該叫賢婿啦。」

楊母笑道:「賢婿,賢婿。」又問:「賢婿家住何處?」

「不遠,南街花木弄。」

「地段甚好,可是自己家的房子?」

「祖傳大宅。」

楊母甚喜,點頭笑顧左右,夾了一塊雞腿到冬梅碗里。問:「可有貸款?」

冬梅問道:「什麼貸款?還要貸款?」

楊母大喜,又夾了一塊雞腿到冬梅碗里,道:「你這小夥子真不錯,阿姨到時候嫁妝也不會虧待你們的,你們結婚新房紅木傢具阿姨來,還有一匹迷你庫珀。」

冬梅說:「伯母太客氣。」

楊母說:「先吃菜,吃雞腿,看阿姨把味道燒進去了沒?」

後來發現冬梅根本不知道松江府土改的事情,楊母又把雞腿夾回去了。

我們後來老把這當笑話講,沒什麼惡意,就覺得挺逗的。不過當冬梅的面說楊憐總不太好,而且我們非常樂觀地認為楊憐是無辜的,因此大家最多也就在一起下館子時開開玩笑,比如都心照不宣地把雞腿剩下給冬梅。

有一回,春蘭跟他的青梅竹馬蘇小紅提到此事,說著說著自己在那捧腹大笑,捧到一半發現對面沒反應,笑容僵在臉上,皮笑肉不笑地問怎麼回事。她是這麼回答的:太真實,不好笑。

春蘭說怎麼會不好笑,你丫笑點太高了吧。

蘇小紅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才女,她著有很多名篇,例如:《蘇小紅談好男人》,《蘇小紅談很討厭的男人》,《蘇小紅大聲說:要為松江府女子立傳》,《蘇小紅論醜陋的松江男人》等等,不過最為人稱道的是那篇《蘇小紅對松江男的八點主張》,人稱「蘇八點」。春蘭說這是她的style,我說聽不懂,他說這是她風格。我估計春蘭很懂蘇小紅,因為她在我們這裡很紅,據說紅顏可以知己,為此他曾取姜白石一首《過垂虹》自比兩人: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錯了,是我低吟小紅吹簫。聽著有點淫。在詩詞方面春蘭覺得除了意境,更重要的是給人想像的空間,自古詩庄詞媚,詞為艷科,又有柳永之類的前輩大師,淫起來不免肆無忌憚。問題是那也只能算意淫,小紅對吹簫從來就沒什麼興趣,並且令春蘭鬱悶的地方是,他的這位青梅竹馬極其嚴肅,不僅笑點高,關心的東西也很現實,比如,松江男人該不該先買房子再談婚娶這樣的嚴肅話題。

蘇小紅問春蘭怎麼想,春蘭一臉茫然地表示,從沒想過這種問題。

「怎麼會沒想過,」蘇小紅表示無法理解,「難道你沒想過要給你的結髮妻子一個穩定的愛巢?」

春蘭聽得雞皮疙瘩全起來了:「什麼叫穩定的愛潮?」

「房子啊,這都聽不懂,你真是自己考的舉人嗎?」

「好像還真是自己考的。」

「所以我說你們男人啊,都靠不住,」她感慨道,「連鳥雀都懂得先築巢再下蛋,女人要求一個穩定的愛巢過分嗎?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你拿什麼給她幸福?」

春蘭:「紅妹現在沒地方住?」

蘇小紅:「你這是什麼話,我當然有地方住,但是我不能嫁給一個沒房子的男人,不然以後慘了。」

春蘭:「也沒見有誰睡在街上啊,這說明大家還是有房子的。」

蘇小紅:「有的是跟爹娘住的,難道要去他們家擠啊?」

春蘭:「自古以來不都是這樣嗎?」

蘇小紅:「那不行,自古還婆媳不和呢,而且歷朝歷代都講孝道,弄得兒子都跟娘親,一起欺負老婆,住一起還了得。」

春蘭:「我過不了多久就會進京做官,跟爹娘住不久了。」

蘇小紅:「你會在京城買房子嗎?」

春蘭:「你怎麼老提房子房子的,多掃興啊,你就不能談談風月啊?」

蘇小紅:「沒房子住在茅草棚子里倒是挺風月的,四面露風,披星戴月。」

春蘭:「對對對,那還是無關風月的好。」

蘇小紅:「你怎麼一點原則都沒有。」

春蘭:「有原則,紅妹就是原則。」

蘇小紅:「少來,這一套我見多了,不管用。」

春蘭:「那我不說了。」

蘇小紅:「你還沒回答我問題。」

春蘭:「我真不知道,進了京再說,當官的好像沒見誰愁過這事。」

蘇小紅:「我記得以前是朝廷給幾品以上官員分房子,現在京城地價貴了,朝廷改發住房公積金,不夠的部分得自己掏錢買。」

春蘭:「我沒錢買,我到時候租。」

蘇小紅:「租哪行,租不行的。」

春蘭:「為什麼不行?」

蘇小紅:「沒有安全感,不是長久之計。」

春蘭:「怎麼會沒安全感?」

蘇小紅:「這還用問嗎,那是別人的房子,不是自己的就不踏實。」

春蘭:「原來你的安全感就是房契那張紙,上面還不一定按著你的指印。」

蘇小紅:「沒錯,我就是要那樣的安全感。」

春蘭:「都是錯覺。」

蘇小紅:「我只恨自己一介女流,不能考科舉登仕途,不是然誰願意靠男人過下半輩子?」

春蘭:「你從沒有喜歡的人?」

蘇小紅:「喜歡的人?這朝男人都花心,三妻四妾一大把,感情根本不可信。要是再沒自己的房子,人老珠黃時不定會有多凄慘。只有房子是實實在在的東西。男人幾個能靠得住?」

春蘭:「所以你也不用跟我談了,你要什麼東西你自己清楚,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你不相信它,那它自然就不可信。你眼裡感情不如一堆磚頭,那你就找個磚瓦廠過下半輩子吧。」

蘇小紅愣了一下,冷笑道:「我就瞧不起你們這幫文人的窮酸勁,你有本事永遠不買房,讓你的老婆孩子跟你在別人的屋檐底下過一輩子。」

春蘭:「沒什麼區別,都是房子,不對,按你說的,都是愛巢。」

自此不久,圍繞房子的話題在朝野之間逐漸達到高潮,陸續出現的神奇論點流傳在街頭巷尾,一時間松江紙貴。先是不知何時成立的巾合組織(巾幗合作組織?)發表申明,沒買房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對不起,應該是——不是男人。接著松江一個名嘴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對於那個什麼經合組織及其成員國他只有兩個字送給她們:滾蛋。

很久之後我得知那個名嘴叫韓寒,依稀記得柳影好像提過,於是問冬梅:「韓寒是誰?」

「你不知道他?」同往常一樣,他表現出作為一個穿越者的優越感。

我點點頭。冬梅神秘地搖搖手指:「他是松江最有文化的司機。」

「什麼是司機?」

「就是馬夫。」

上回:松江花木記(貳)

下回:松江花木記(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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