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花木記(壹)

我至今記得那是已酉年某月,春和景明,波瀾不驚,我們都中了舉,生活樂無邊。一日伏案,見黃曆上寫道:沖蛇,煞西,宜祭祀出行,忌安葬嫁娶,於是我和春蘭,秋菊,冬梅一同前去小九華還願。我也不明白這幾個男人的名字是誰起的,我名夏竹,連起來倒暗合先生講的花中四君子,但冬梅說其實是花樣四男子,又稱F4,還說我們曾是個台灣組合。冬梅有時神經兮兮的,我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台灣是哪裡,我們這一朝沒這個地方,誰都沒去過,可據說朝廷一直堅定地認為那是我們神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是後來不知怎麼漂到海里去了。

在考舉人之前我們都有很多宏圖大計。春蘭想進京,先到戶部之類的大衙門做個小吏,拍拍尚書和侍郎的馬屁,然後一邊端茶遞墨一邊讀翰林院的在職,慢慢右遷,直做到封疆大吏,這樣以後親友都能弄個紅牌子,正面刻著名字:春蘭家屬某某某,反面刻著金字:京城戶口。我不想進京,京都太遠,去一趟要跑死一匹馬,我就想呆在松江府,沒事還能去南匯賞賞桃花釣釣魚蝦。秋菊的爹是松江府尹,所以秋菊是我們這兒的太子哥,小時候去他府上玩就聽他爹老訓他,原因是書沒背會,那時我們還在背三字經,他已經在背四書五經,好在我們都很聰明,最後科舉的時候都能默出二十三史。結果那年整個松江中舉的就五個人,除我們之外還有一個是個老頭,考上之後頭髮都白了,去國子監報到時被司業誤當家長轟了出來。據傳之後本朝出了第二十四史名為《儒林外史》,裡頭還提過他。

秋菊就沒那麼短視,他志向遠大,打算繼續考進士,進翰林院,最好擠進文淵閣執掌機要。冬梅不屑地說這比公務員考中央部委要容易一點。我懷疑他是穿越來的,他說的話我老聽不懂,而且你知道,他經常把話讀反了,比如松江府門口掛了塊橫匾,上書「龍馬負圖處」,小時候我們跟放牛娃打架回來都要經過這裡,只有他會瞪眼讀成「處圖負馬龍」,聲音還很大,把裡面坐著的秋菊他爹氣得鬍子都歪了。冬梅因為比較穿越,頭髮樣式都弄得跟我們不一樣,那時候男子時興蓄鬚蓄髮,後面拖得很長,上街還得紮起來,只有冬梅與眾不同,前長後短,風一吹他就得意地說,清風拂過余之劉海,還是誰也聽不懂,但丫頭們都很喜歡。冬梅不愛仕途,只想嫁入本地豪門,之前他和對街佟員外家訂了親事,講明中了舉就過門,這下萬事俱備,東風亦得,天公作美,真是好不美哉。

然而,天也有不測風雲,那日我們在小九華還願時犯了忌諱。那三個人能蠢到什麼程度,居然在佛祖面前妄談釋迦牟尼的出生地,秋菊不知道從哪裡看的野史,說佛祖生於古天竺,但古天竺和天竺不是一個地方,如今那裡轄於一個叫尼泊爾的無名小國,春蘭說不對,佛祖跟南海觀音一樣都是海南原住民,那兒的人兩耳垂肩,兩手過膝,目能自顧其耳,而冬梅則信誓旦旦地表示佛祖其實是高麗人。方丈在旁邊聽得要暈過去了,一個勁念阿彌陀佛。果然回去的時候天顏不悅,雷鳴電閃,大雨滂沱,陸路泥濘難行,只得走船。

與我們同行的還有兩位姑娘,一名楊憐,一名柳影,好像是小姐和丫鬟的關係,各打一把油紙傘。船至朱家宅時大浪掀起,一支槳落入水中,眾人皆驚,紛紛抱緊船身,而我則竊喜,只因楊憐滑倒在我懷裡,粉臉微嗔,吐氣如蘭,讓我不由心猿意馬。船夫說,得,今天就到這吧,風大雨大,大家促膝攀談。話音未落我們便試圖用另一支槳將他打入河中。於是我們用單槳和油紙傘奮力向前劃,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冬梅忽然詩興大發,說是在哪曾聽到過上面這一句,接著竟念起了不知哪裡的咒語:「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聽得我們一頭霧水。

楊憐從我懷裡起來,道:「我知此為梵文讖語,但求釋義。」

「我亦不知。」

「典出何處?」

「《了不起的蓋茨比》。」

「語出何人?」

「複姓菲茨傑拉德,名司各特。」

楊憐笑著撫掌:「如此冷籍僻典君也熟知,真不愧為江南四大才子的冬舉人。」

一陣雷聲傳來把我們都雷到了。冬梅問道:「你知我?」

「自然。」

「何處?」

「你那日與我外公在堂前訂下這門親,卻把奴家給忘了?」

冬梅恍然大悟:「是你。」

這般見面本是緣分,但這一問卻頗顯尷尬。我趕緊打圓場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同枕眠,這下你倆全佔全。咱們先劃,上岸再敘。」

後來雨小了,潮水開始退去,我們隨波逐流,在江的轉彎處擱淺上了岸。岸上顯眼處插了個旗杆子,再走一段後面就是祭河神的祠堂,不遠處還有不知誰搭的茅草棚子。我們在祠堂里躲雨,結果發現年久失修,頂上漏雨,河神像的臉上都長青苔了,貢品台上全是泥巴。春蘭說:「這裡真破,難怪近來老翻船,松江府也不知道修一修。」

我說:「這不是沒銀子么。」

春蘭說:「前面不遠就是陸家鎮,開的一排都是銀鋪。陸家鎮人跟洋人做買賣,有的是銀子,就缺個城裡戶口,他們不想老被當作鄉下人。」

我問:「跟洋人做買賣不是違反律例嗎?」

春蘭說:「松江府比較偏遠,朝廷改革開放先試點了,陸家鎮更偏,直接劃成免稅區。」

「免稅區?」

「就是做買賣不上稅的地方。」

「難怪松江府沒銀子,」我說,「銀子在洋人那裡。」

「洋人還沒鎮上人賺的多。他們代工洋槍大炮,還能把漁網熬得跟絲綢一樣,換人家金銀器。」

「那他們怎麼不修修這裡?」

「修這裡?才不會修這裡。」

「為什麼?」

「因為松江府早就坐不住了,」春蘭得意地搖著手指,「前不久衙門議了個奏摺報到通政司,陸家鎮未來要劃歸城區,到時候這裡肯定要拆遷,一大筆拆遷費自然是少不了的。不然你以為這茅草棚子哪裡來的,現在風聲還沒傳出去,一旦傳出去,這裡一夜之間會蓋滿茅草棚子。」

「松江府不知道嗎?」

「知道。」

「那他們怎麼反應?」

「怎麼反應?沒反應。他們沒一個管事,一個問題能議上半年,就這改城區的事還是五年前的議案。五年前陸家鎮人想用一千兩銀子買一個城裡戶口,他們也是議到現在,而且還是作為陸家鎮是否劃歸城區之後的下一個議題。」

「現在有結果了?」

「嗯,結果就是人家一鎮子都划進來了,一文錢不用花直接變城裡人。」

「城裡戶口有什麼好的?」

「好私塾都在城裡,孩子沒戶口上不了,只能上黑私塾。」

「噢。」

「你說松江府衙門裡的人是不是都有點那個?」春蘭指指腦袋。

我看看一旁臉上布滿黑線的秋菊,沒敢作聲。春蘭繼續說,他們太笨,陸家鎮人知道衙門想規劃個錢莊一條街,早就做好炒地皮的打算了,陸老二把這塊地捂到現在,不升值絕不會賣給松江府。

「哪裡?」

「就我們站的這裡,他們起了個名字叫陸家嘴板塊。城區概念都出來了,叫陸家嘴金融貿易區。」

雨停了。這個時節的雨總是下得急停得也快。我拉了拉還在和楊憐絮語的冬梅,示意他可以出來了,然後我們在路邊等了半個時辰也不見一輛馬車經過,大家決定往陸家鎮的方向走走。快到鎮口的時候看到輛拉乾草的牛車正好要去松江府,那牛想必翻山越嶺過來的,突突突突喘得極有規律,冬梅說像一輛拖拉什麼機。我們付了些銀子便上了車,楊憐和柳影卧在乾草堆中央,我們四個男的各守一方。一路上我不斷回望,看那座黑黝黝的祠堂漸漸遠去。自那以後我再沒來過這裡,但聽兒孫們說那座祠堂後來被修成了松江府第一高樓,每天無數穿白領子衣服的人進進出出的香火很旺,於是改名叫金茂大廈。而那個旗杆子也被陸家鎮人改造成了地標,因為在松江府東邊,所以喚作東方明珠,十兩銀子能讓你爬到旗杆頂上俯瞰整個松江府。至於那個不知誰搭的茅草棚子,迄今也沒人住過,但據傳那個當初搭棚子的人進京成了達官顯貴,神通廣大,全國各地都有他留下的茅草棚子,因此也沒人敢拆,松江府衙門這回兒腦筋轉的快了,在四周圈起籬笆又豎了塊碑,花一萬兩銀子能進去上個廁所,從此它極盡顯貴,有了個響亮的名字叫湯臣一品。

下回:松江花木記(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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