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與人販子為鄰

我小時候的鄰居是人販子,這是很多年後我才意識到的。

鄰居是兩兄弟,都是光棍,大的眼睛瞎的,何時瞎,因何瞎?我不得而知,我們這些小孩總喜歡跟在他後面,見他拄著拄杖,「提提噠噠」先探前面是否能走,我們吱吱喳喳鬧,他怒,嚇我們:「走開,再不走,一棍子打死你們!」我們嚇得一鬨而散。

基於此,人販的事情便主要由他弟弟來完成。他弟弟已到中年,不知是不是毛病,他的眼睛老是眨個不停,紅紅的,看著有股令人膽顫心驚的陰森,這就導致我們每當眼睛稍微動得快了點,便遭到家裡大人們叱:「眨,眨成xx那樣就知死了!」

他們並不是專職做這個,日常的職業就是個地道的農民,基本沒有其他收入,日子過得清苦,兩兄弟窩在低矮潮濕的瓦房,再沒其他親人,但村裡給老大申報了五保戶。

偶爾有需要出手「人」的販子找上門,他們便加入,參與其中。

那種感覺就像是,他們只是找了個副業,掙點外快,撈點油水。

他們販賣的對象主要是外地女人,從不動本地的。那些女人到他們手裡,瘋的或未瘋的都有,大多精神已出現問題,至於是本來就有精神問題,還是在整個過程中折磨至此,無從知道,再有一些便是長得不好看的,或者身體缺陷。

他們也不是直接誘拐,而是作為整個販賣鏈中的一個中轉站,找最終買家的那種。(這應該也能想到,為什麼那些人販子猖狂不止,販、賣配合快速,一步到位,也是因為各地多的是這種角色吧。)

朱自清在《生命的價格--七毛錢》說到:「人販子,老鴇,以至近來的綁票土匪,都就他們的所有物,標上參差的價格,出賣於人」。同樣,在他們眼中,人像任何貨物一樣,都有價格,且價格有貴賤。

那些女人的價格,外人並不清楚,但想必不多,因為有次聽到他們的討論,大概意思就是「貨物」「出品」不好,入手的買家基本上也同樣都是老丑殘,奔著生育後代去的多。

之所以說我很多年以後才意識到他們是人販子,那是因為,在那個年代(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農村),在信息落後、擁有一台彩電也能成為奢侈品的年代,沒有人跟我們小孩子說過人販子這一詞,沒有人跟我們說過他們做的事情是壞事是違法的。

至於人販子本身,或許並不覺得這是件違法的事,他們只把它當一個賺錢的渠道,又或者即使他們知道這是傷天害理的、違法的,但在利益慾望的驅使下,在政府少作為,違法後果非常小的情況下,他們願意冒這樣的險。

而其他人,則平和接受了他們的所作所為。是的,很平和接受。整個小村莊就像一個社會的縮影,誰家良善,誰家奸詐,誰家被人欺,誰家本本份份,誰家做了什麼,誰家來錢的路徑……大家日常嘮家常,不多時便瞭然,可誰也不願扯進別人家的那點事里,一是撈不到半點好處,二惹了可能還惹人嫌,換句話說,掙手腳不幹凈的錢的人不在少數,你管得了多少?要真管,反倒落個不是,以後誰敢再跟你嘮叨大事小事那點事?三則是,大家都認為,確實事不關己,起碼,別人沒動你不是?於是,大家都願意維持這表面的平衡,不聞不問,至於那些被販的女子,來自哪裡,經歷過什麼,是否會踏進下一個「狼窩」?則不是村民們關心的事。

也是在這種畸形的平衡之下,那兩人在村裡與人得以正常相處,沒人過多關注他們,防著他們,同樣的,他們也沒防著其他人,包括我們小孩。

基於此,我們有時得以走近那些女人。當然,小孩子層面上的接觸,多的是好奇,甚至害怕,只遠遠的瞧著看著。我曾經問過幾次大人:「媽媽,那些女人是幹什麼的?」

「瘋女人,你們不要去看!」

「他家專門收瘋女人的,小心被傷到。」

「別靠近他們,他們那裡很臭!還經常有壞老頭過來,小心。」媽媽曾經幾次因為鄰居間的紛爭,和那兩人吵過架,對他們頗有成見。

記憶最深的一次,他們家廳里幾個人吸噠著水煙,在聊天。

我們幾個小孩恰好在附近玩耍,不知誰帶的頭,大家一溜煙溜進了他們家,於是,我們見到了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並不醜,也不像他們說的臟,相反,白皙,豐腴;她全身赤裸,不著一縷,只腳下栓著一條小指粗的鐵鏈;也不像瘋子,只在廳靠左的房裡站著,偶爾走幾步,又停下,安靜地獃獃望著我們出神。

漸漸地,我心裡直發毛,有點打顫,實在害怕她的目光,有太多的內容,我讀不懂!

而房外,幾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吧嗒吧嗒抽著煙,然後,停下來討論一些我也聽不懂的內容,偶爾朝那個女人瞥一眼,罵罵咧咧一些粗話,吐口口水,然後轟的惡劣地鬨笑來來。

很多年後,回憶起那一幕,我想起一個詞:牲口。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成年女性赤裸的身體,不知為什麼,那間陰暗潮濕泛著惡臭霉味的屋子,那具白花花的身體像烙鐵般地印在我的腦海中,直至現在!

第一次聽到反對的聲音,大概是在我小學一年級左右。

另一個鄰居嫁女兒,我家也被邀請。小孩子最愛熱鬧最饞人,吃完晚飯時我和幾個小孩擠在大人中間玩耍。然後便聽到新娘的伯伯,也是他們的族系親戚,在訓斥那兩個人,訓斥的內容大概就是:「不要帶那些女人回來了,你們做這些,沒臉下去見祖宗!」說得那兩人一句話也不敢回,只低頭刨飯。

新娘的伯伯很少回來,據說是軍人出身,後來在市裡做了官,「是大官,公路局的,」大人說,但大人們喜歡透過現在窺本質:「這裡面油水肥膩呢,看他這幾年的身材。」

「當官的」第二天便離開了,他的訓斥管用不?不,他們並沒停消停,他們知道,即使真有事,他官大權大也不會來管他們死活,那何必聽他的?權當閑聊了。

有人奇怪,那兩兄弟自己是光棍,難道不從中「便利」下自己?有的,後來那小的便從帶過來的女人中挑了一個女人過日子。女人生的矮小,嘴歪眼斜,但精神正常。

男人把女的留在身邊後,倒安份地過了2、3年日子,翻新房子,對女人也不算差,起碼在我們外人看來如此,媽媽就常回來嘟囔:「某某對那個女的可好,買了新手錶,新衣裳,粗重活都不用干。他現在倒真安分了。」

真的安分了么?後來我們才知,找個女人在身邊、安分了的原因是因為他病了,肝癌!

最後對他的畫面定格在:他拖著被病魔折磨到浮腫虛胖的身子出來餵豬,站也站不穩,只光著膀子蹲在那裡,像一個擠滿了氣體即將爆炸的氣球一樣,隨時焉掉。

不多時,癌症帶走了他。

他走後不久,就只剩下瞎子一個,那女人,也就是他的小嬸子,不見了。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聽見鄰村一個屠戶上門與他吵起來,那個屠戶有一段時間經常出入他們家,曾聽說也是加入到他們兩兄弟的勾當中。這次兩人吵架的內容是關於那女人,屠戶責怪瞎子連自己的小嬸子也賣掉。而其他看客,則解讀是因為分贓不公兩人才吵起來。

隨著弟弟的死,人販子這一勾當也隨之在村裡消失。

後來,我們搬家,我也長大出外讀書,再也沒聽過他們的事。

再後來,聽說瞎子死了,自己死在一家柴屋裡,幾天後才被人發現。

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裡,他們是否還能安生!

(微信公號:芝麻對上綠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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