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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落紅塵不易收

註:本文為舊答收拾整理而來。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正月的某一天,蘇軾在看遍了梅花之後,終於越過了那曾經高不可攀的南嶺,故國景象就快在眼前了,此刻的心情不必我們費心去描述。也許在接到大赦的消息之前,他也沒想過還會有北歸的一天,就好像當初接到貶謫任命的時候,也不會料到他將在蠻荒之地度過六年之久。

蘇軾北歸了。途中,他收到了好友郭祥正寄來的一封信,裡面是一首七絕:

秋霜春雨不同時,萬里今從海外歸。

已出網羅毛羽在,卻尋雲跡帖天飛。

蘇軾看過了,會心一笑。早在三四年前,蘇軾謫居惠州的時候,郭功甫就寄了一首詩,起因是看了蘇軾往年畫的雪雀圖。詩云:

平生才力信瑰奇,今在窮荒豈易歸。

正似雪林枝上畫,羽翰雖好不能飛。

經過三個月的舟車勞頓,六十六歲的蘇軾到達了當塗。當塗,李白一生才氣的終點,也是好友郭功甫的家鄉。人們對於天才總是會寄以無限的遐想的,從李白醉酒捉月溺亡,到少年有詩名的郭功甫被說成是李白後身,這遐想是帶著爛漫氣質的。自從元祐四年,郭功甫就乞骸骨歸隱當塗青山,不復出仕。所以蘇軾此行是來看老友的,他帶來了兩首詩作為禮物。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總是歸。

九萬里風安稅駕,雲鵬今悔不卑飛。

可憐倦鳥不知時,空羨騎鯨得所歸。

玉局西南天一角,萬人沙苑看孤飛。

出於後來者的視角,我們清楚地知道蘇軾的時間不多了,我們就好像被劇透的觀眾,看著緩緩移動的進度條,還有三四個月,另一個天才的隕落已是必然。因此,我們對於正在溫和地走進良夜的詩人總是不免帶著些悲憫的意思,看待他這時的言行自然會帶著小心的莊重感,生怕破壞了對於死亡的崇敬,儘管我們都從未有機會悲憫過自身。故而對於這兩首詩,我們無法止步於表面理解,總要想看出一些什麼,來印證自己的多情不是馮虛的。

郭功甫其實還要比蘇軾大兩歲,但蘇軾是不會在意這點的,他們的關係就好像帶了戲謔的冤家,有些東西不必太多計較。郭蘇二人交遊甚厚,情誼自不必多說。所以郭功甫對蘇軾被貶惠州感到惋惜,還要不遠萬里寫首詩來安慰好友;聽到好友被赦的消息,還要寫首詩去祝賀。雖然這兩首詩看不出什麼出彩的地方,但我們也不必替當事人的蘇軾去著什麼急,畢竟心意是到了的。蘇軾次韻兩首答覆。

第一首詩遲到了三四年,也是風霜最上人頭的三四年。落筆兩句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神奇臭腐是《莊子·知北游》里的典:「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就是老子所說的「禍兮福之所倚」,其實道家的兩位先賢早為後世那麼多的落魄文人想好了自我安慰的理由,後來的蘇軾更是將這種傳統發揚光大了。

元豐六年,蘇軾好友王鞏因坐蘇軾烏台詩案,亦被貶嶺南,後歸來,蘇軾問王的歌姬柔奴,「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奴答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而這一句柔奴的話竟也是蘇軾一生的態度。所以後來我們才能見到在一次次被貶途中的蘇軾寫出那種超脫的句子。

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六月廿七日望湖樓醉書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惠州一絕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他年誰與作地誌,海南萬里真吾鄉。(九疑吟

······

但是人們總是不易滿足於這類如賜予般拾來的答案,他們沒有那麼好騙。故而有時就連不通文墨的粗人也能從心底朦朧地覷見,這類顯然的曠達很大程度上是虛假的,是無限悲痛無法排遣之後的麻醉劑。好像傷病的人們注射嗎啡,當生命已無法延展時,反而得到的是佛祖拈花而笑的無上妙境,是消磨生命力的清風朗月。人們常說魏晉風流,看似風流,實則不過是又一個由悲痛堆積起來的墳墓罷了。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一生能復幾,倏如流電驚。

······

對此倘若真能沉浸「盡山水之游,弋釣為娛」之中,相信「採藥石」之效,「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那還算了,但卻仍要發一聲「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正是他們明白他們所追求的超脫都是虛幻的啊!

在不可改變的人生困境里,蘇軾選擇用豁達來排遣苦悶,但一個人要怎樣才能真的達到欺騙自己的境地呢?

九萬里風安稅駕,雲鵬今悔不卑飛。

這二句倘若只作尋常理語看自是平平。安,何處;稅駕,休息也。意謂大人物也應羨慕我如今的生活。

但東坡本是該飛於九萬里之上的大鵬啊。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洗兒戲作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復用韻二首·其二

人生識字憂患使,姓名粗記可以休。(石蒼舒醉墨堂

······

至此第二首已經不必再多言語了,好友效仿李白騎鯨攬月,一去青天,俗事是終不用再理了,然而自己這隻倦鳥又能怎麼辦呢?(宋史:更三大赦,(軾)遂提舉玉局觀,復朝奉郎。

一隻小小的雪雀,作為旁觀者的郭功甫看到的是好友的困頓,而蘇軾看到的是自己浮沉的一生。

一位六十六歲的老人,倔強了一輩子,在他最後的幾個月時光里,在寄給好友的詩里,終於提到了一個「悔」字。

悔麽?

如果讓時光倒回到嘉祐二年的那個春天,那個兄弟同登科的春風晴日,一切就會改變嗎?

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蘇洵·名二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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