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異語卷二 美人圖

熙寧元豐年間，建康府有伊君，世世以善為硯稱，因致小康，依田產過活。伊君亦善磨硯，故常與士子文人交，多有贈字畫者，亦不甚名貴，輒置之篋笥。後伊君新遷，裝潢幾室，忽念篋中似有美人圖者，因覓之，得唐伎女圖一卷，不知何人贈之矣。女子修眉玉頰，長裙曳地，倚坐石邊，曲臂支額，另一手往石下弄雜花，背側柳條拂拂如垂帶，竟有不勝慵懶之情，媚眼嬋娟，頗為可觀。伊君悅之，因裱而懸於側堂。

是日伊君午寐堂上，半醒之際隱隱似有抽噎之聲，如啜泣般。伊君細辨之，其聲竟似是畫中人所出。伊君驚，起身往視之，畫中人神采如故，則又不聞嗚咽之聲矣。奇之，遂收美人圖，置諸几上。以為夢，終不複查。

後數日，其妻聞家中常有女子泣聲，低哀纏綿，言於伊君。伊君念昔日美人圖事，因復往堂上而卧。至夜萬籟，果聞有女子抽泣之聲。伊君躡足而起，伏耳於卷，其聲愈發清晰。是以知垂泣著畫中人也。伊君曰：「娘子其有冤情也？」畫中人似驚，泣聲止。伊君復曰：「某伊某，雖無殊能，然願聞娘子所以哀泣者，必儘力而助之。」言再三，無人應。伊君嘆而欲罷，忽聞畫中有喁喁之音，幾不可辨。伊君俯耳卷上，方可略聞。

畫中女子遂自言本唐時長安歌坊伎子，善音律，美歌舞，門口五陵少年無算。會安史亂，城陷，賊寇四里劫掠，無可奈何，投城南某井。天下離亂，無人可告，至今二百年矣，不得歸葬。於是悲戚於心，不覺泣下。伊君默然久之，曰：「長安遠，請與妻知。」畫中女子應之。展卷而視，畫中女子已伏石掩面而泣矣，遂知其不妄。翌日以告其妻。其妻篤信浮屠，以為度人魂魄，陰德莫大焉，請亟行。伊君遂負美人圖而詣長安。

到長安，果有是井，然亦廢棄多年矣。伊君因謁官府，言祖上有人亡於是井者，請發其遺骨而更葬之。長官感其誠孝，遣吏往助之，掘井數尺，果得骸骨若干具，不能辨。伊君以席覆之，俱往城外北邙山而葬，立墳塋，以木為碑，焚香紙錢瓜果祭之。再啟卷，畫中女子已展顏而笑矣。

畫中人曰：「今妾願已了，君且焚妾，如此妾可轉生為一美人，奉席掃榻，以報君恩。」伊君笑曰：「我已壯，及娘子長成，我老矣；且我家中殷富，夫妻合樂，膝下又有二男，何必報之！」畫中人曰：「若如此，可傳妾於子孫，妾當佑之。」伊君諾之。

後伊君卒，遂以美人圖傳其長子，然終不言其異。又數年，金人侵我，賦稅轉沉，伊子家道中落。適逢宮中有人重金購美女圖者，其子獻之，賜千金，得以南下會稽復為產業。美人圖遂入宮中。後靖康之變，美人圖陷於火海，不復存焉。

沐亞曰：「善哉伊君！聞義而動，知淫而止，不求美人枕席之報，念及妻子。君子有言，人慾多惡，知者止其未萌，是以口不近美食之好，耳不聞聲色之娛，以行正道，絕私慾也。如伊君者，可不謂知乎？是以有賴後世，施恩蔭之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