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異語卷一 白頭草

景祐年間，臨江府有貢生楚生，舍伽藍東廂就讀。楚生本籍并州，雅好詩書，頗能記憶，日務經史文章，冀察舉士進之道，是以年已及冠，未及取妻，而遠客京兆求學。是日春風駘蕩，天色晴好，楚生心間感懷，便往踏青。紫芳簇簇，綠草茵茵。楚生悅，念有親戚在郊外青丘者，趁興往訪之。

楚生行數里，但覺顛簸坎坷，難辨道路。紅日西漸，幸而終見一宅院於丘坳之間。楚生欣然叩其門。一老翁延扉請入，奉饌與座堂上，言之，果親戚也，不遂往來數年矣，然敘述少時舊事，一一歷歷。楚生執其手而泣，以伯呼之。相談甚久，至夜，遂留宿。翁又言及有小女倩姝，生表妹也，少時曾與生許為婚姻，今已及笄矣，猶未忘前約，日夜盼生來。生喜，因晚，不及相見。

楚生想見舊事，中夜難眠，遂披衣而起，往院中閑適。才出，聞得東南隅有人聲，奇往觀之。近，有女子聲音，甚為狎昵。就而啟扉，一女子裸衣曲身榻上，雙手扶股，另一女子亦裸衣，彎膝跪伏，埋首前女股間啄舐。淫聲浪語，殊為不堪。聞其所言，知榻上抱股女子即為倩姝。楚生驚怒，推門而入。二女驚，一女抱衣而走，楚生已捉倩姝腕。倩姝懼，縮衾中，雙頰含緋，口角如檀，眉眼擒珠，楚楚堪憐。楚生見其貌美，不覺心動，遂自言其為楚生，幼時約為夫妻者也。倩姝抱其腰而泣曰：「適者乃妾身小婢，誠不負君。且妾身守杳渺之約，日夜盼君來者數歲矣，又何為背德！」楚生遂軟言相慰，語其即日便來相聘。遂共歡好。楚生試之，果有落紅斑斑，心生戀慕，百般親撫。女亦眉黛嬌媚，體態萬種，風月之情，不勝盡敘。於是榻上秘言，枕間昵語，雲雨之期，魚水之約，雖海誓山盟不過也。

旦日楚生歸，欲攜倩姝同去。倩姝不願，必求下媒聘，擇吉日，然後肯歸。楚生然之，與約日期。倩姝絞秀髮一綹以遺楚生，楚生藏於懷中，亦解冠，以一綹發報之。倩姝泣下數行，曰：「亟來！」楚生諾之。

楚生歸，藏發匣中，盡出積蓄，使媒人往青丘某家聘女，並發書以告父母。同郡張生亦多出力，為置新房。媒人歸，言聘成，遂定吉日。楚生日夜指數之。是日，使花轎往迎之，楚生亦披朱衣，跨白馬，出城郊三里候轎。既歸，成禮，宴賓客。新婦鳳冠霞帔，以布蓋遮面，進退之間，頗識禮數。楚生喜，大飲酒，至夜賓客方稍稍解去。

楚生入新房，執新婦手呼之。新婦不應。楚生以為其羞，啟其布蓋，大驚。新婦雖亦有姣好顏色，但眉眼之間，殊異於昔日之倩姝。楚生呼曰：「是何人也？」新婦笑曰：「君醉也？妾身，君表妹倩姝也。君聘於妾家，言青梅竹馬之約，君不記也？」與言舊事，婦笑談楚生少時行徑，皆合，誠倩姝也。楚生復問家在何處。婦雲青丘某處。楚生以向日之景驗之，新婦搖頭曰：「非也。」楚生異之，因畢敘前得遇伯翁與倩姝舊事。婦亦惑之，笑謂或夢。楚生出匣中頭髮，婦視之頗久，終不知其由。二人熟慮之，皆以為天與姻緣之賜也，下拜之，遂合巹。是夜，楚生試之，婦元紅猶在，非昔日之倩姝確矣，亦不解於心。新婦出言慰之，二人方復盡春宵之樂。

新婦溫順恬美，多能知楚生心意，又事公婆恭謹，闔家皆喜。楚生遂與新婦燕爾，復讀書求仕，漸忘先前所遇之倩姝矣。

又一年春，風光遠晴，城中少年多有往郊外踏青者。楚生睹匣中舊發，心中感念，遂共其妻往青丘尋向時宅院。楚生依所憶而行，道路頗濘，蔓草盈路。至，果見一宅院，已坍廢矣。問左右人家，皆曰已丘墟數載，無有人住。楚生夫婦愈奇之，往院中來。磚牆皆壞，闃無人聲，唯有蒿草野葵，漫蕪遍地。楚生往西南隅而尋，是屋猶在，竟似昔日遇倩姝之處。楚生推其扉而入，落灰簌簌而下。內之，屋中西壁有一榻，已不可辨，榻角有白頭草一叢正茂。草長數尺，其莖青綠，而草尖數寸之處皎如白雪。細查之，有一草身以青絲系之，楚生以手撫之，緊不能脫，是昔日己發也。楚生不禁涕下，曰：「是倩姝也。」其妻亦感念其賜姻緣，為掃榻拜祭白頭草下。楚生髮匣中青絲，猶墨色如新，遂結之是草之上，使青絲二綹互相糾結，永不分離。拜罷，夫妻遂執手而歸。後楚生得仕，遠知他州，終不復來。

沐亞曰：「妖精鬼魅多有誘士而害人者，然其終不害楚生，何也？以楚生不逞淫肆，不忘舊約也。夫婦者，天地之大倫，聖人之教化也，順之則為禮，背之則為淫。守倫者，妖物不敢害也。詩曰：夫婦既寧，和樂且耽，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