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成癮母親教會我的事兒 | 清醒故事

文/朵拉陳

讀碩士的第一年,我在美國一家家庭機構實習,我的服務對象是被家庭法院強制規定接受心理服務的家庭。S的一家是我的第一個客戶。S是一位有三個孩子的單身母親,她濫用多種物質長達十多年,最常用的物質是可卡因和大麻。她的兩個孩子都因為她的成癮問題影響到健康成長而被兒童保護局帶走,剩下最小的兒子M陪在她身邊。當地的家庭法院規定,如果S再不去戒癮所治療,她很有可能也失去M的撫養權。而我的工作,就是監督S去戒癮所治療,同時評估M在家中的安全以及身心發展。

第一次見到S的時候,我有些吃驚,因為她和我腦中的癮君子形象實在相差太多。她雖然很消瘦,精神萎靡,但是衣著得體,而且彬彬有禮。她也並沒有像我想像中那樣排斥或者拒絕我的服務,而是非常熱情地邀我進門,請我吃她剛烤好的餅乾,同時侃侃而談。聊起兩個被兒童保護局帶走的孩子,S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到了眼眶,她對我說無論如何她都不會讓法院再帶走M了,她一定要去戒癮所接受治療。

看著S可憐卻又堅定的眼神,我的心裡特別同情她,我真的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把M留在S的身邊。回到辦公室,我火速為S聯繫了一家離家很近的,評價很好的,並且接受她醫療保險的戒癮所。雖然這家戒癮所有很長的等待時間,但我還是通過一些人脈關係,把S塞了進去。

誰想,一個星期之後,我接到了這家戒癮所的電話,問我S到底還來不來接受治療了。原來S只是在第一次的身心綜合評估中出現了十分鐘,然後就再也沒有現身過。我心裡十分不是滋味,不僅是感到我的努力全都打了水漂,同時我也很擔心如果我把S的情況如實上報給法院,她極有可能就丟掉了M的撫養權。

帶著這個複雜的心情,我去S的家裡找她。聽到我有些憤怒的質問後,S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哽咽地說上個星期自己還沒有準備好,並且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這個星期她一定會去戒癮所。毫無意外地,我又一次被她的痛苦和糾結打動了。我跑去和我的督導、法院的評估員以及兒童保護局的社工說了S的情況,他們也十分同情她的遭遇,於是同意再給S一次機會。

結果,你猜怎麼著?一個星期後,我又接到了這家戒癮所的電話,說S一次都沒有現身,所以她丟失了在戒癮所接受治療的資格,戒癮所要把寶貴的資源用到「準備好了」的人上。

我這次已經是離奇憤怒了。我既憤怒於S沒有實踐她對我的承諾,又憤怒於S根本不顧M的身心健康,還憤怒於我的忙前跑後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於是乎,一個帶著滿滿憤怒、失望、沮喪、鄙夷等複雜情緒的我,再次敲響了S的家門。S這次沒有出來迎接我。門沒有鎖,我推開來走了進去。S坐在最裡面的卧室里的搖椅上,咧著嘴笑著看我。她那獃滯的充滿血絲的眼睛,不自然抖動的雙腿和手指,緩慢的語速,都在告訴我,她現在已經是完全成癮(intoxicated)的狀態。旁邊東倒西歪的酒瓶和空了的藥瓶,證實了我的猜想。

「為什麼……」許久,我才問出這一句話。

「我從10歲開始,就被我的繼父強姦,一直到18歲我離家出走。那時候我的心是碎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直到我找到了這個寶貝(毒品)。」S含混不清地說,「這個寶貝,它保護了我,它讓我不用再面對這個世界。」

「你有沒有想過M?你有沒有想過他會永遠地失去你?」我問。

「M離開我會過得更好,我不是個稱職的母親。」S緩緩的說,「你去跟法官說,給M找個好的寄養家庭(foster home)吧……」這次的她沒有眼淚,只是閉上了眼睛,不肯再跟我說話了。

離開了S的家,我坐在車裡大哭了一場。果不其然,M最後還是被兒童保護局帶走了。

雖然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但是每每提到成癮人群,我總是還是會想到S,想到她空洞的眼神,想到她身邊東倒西歪的酒瓶和藥瓶。S作為我第一個成癮來訪者,教會了我很多至關重要的事情。

首先,我明白了,和成癮人群工作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要meet the clients where they are (根據來訪者的需要來制定治療計劃)。雖然作為一個人,我的本能告訴我,S「應該」儘快得到治療,這樣就可以把M留在身邊。但是,作為治療師,我更應該做的是去傾聽和挖掘S到底想要什麼 。在這個個案里,我在事後回想起來發現,其實S至始至終都並沒有想好要不要去戒癮所,她甚至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把M留在身邊,因為她知道她不一定能照顧好M。所以,之前我急匆匆地把她塞進戒癮所、為她向法院求情,其實都是我自己的想法的投射,而並不是S的想法。我的行為給沒有做好準備的S造成了極大的壓力,讓她更加無力選擇到底自己應該怎麼做,我想這才是為什麼她會從戒癮所逃跑。

其次,我明白了,和成癮人群工作,失望、憤怒、沮喪等負面情緒,都是十分正常的、反移情的一部分。後來再與許多成癮人群的工作中我進一步地明白,戒癮是一條很漫長,很曲折的道路, 複發是正常的狀態,要做好接受壞消息的心理準備。作為治療師,要能夠及時地辨別、正視和處理自己的反移情。這裡,督導的作用就特別的重要 。通過和督導的交流和傾訴,可以客觀地、理性地評估自己在治療過程中的狀態,不至於「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第三,我明白了,大多數成癮人群是把成癮物質當做一種逃離痛苦、逃離創傷的防禦機制。雖然這個防禦機制在「正常人」看起來沒有什麼用,但在成癮人群眼裡,物質依賴可能是他們當時唯一擁有的防禦手段。與成癮人群工作,治療師的眼裡不應該只看到的是成癮。成癮只是一種癥狀,而不是一個人的全部或者本質。拋開偏見,理解成癮,才能逐漸剝開成癮,探索成癮背後掩蓋的創傷、抑鬱、焦慮、憤怒等複雜的人生經歷。

作者介紹:朵拉陳,留美心理諮詢師,賓夕法尼亞大學精神健康碩士,Institute ofTranspersonal Psychology大學心理學博士在讀。微信公共號:朵拉陳精神健康站,知乎ID@朵拉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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