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永朝:互聯網思想的三個基石與一個困境
導讀
互聯網正以驚人的速度、廣度和深度改變著我們的工作、學習和生活;我們想知道,它還會在哪些方面顛覆和改造我們所熟知的一切?這些令人氣喘吁吁的變化,到底意味著什麼?
正文
1984年春夏之際,我心潮澎湃地看完了阿爾文·托夫勒(Alvin Toffler,1928-)編導的專題片《信息時代》。片中有一句話:「窮國和富國,從此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同一起跑線」,就是指「信息時代」。時至今日,互聯網正以驚人的速度、廣度和深度改變著我們的工作、學習和生活;我們想知道,它還會在哪些方面顛覆和改造我們所熟知的一切?我們更想知道,這些令人氣喘吁吁的變化,到底意味著什麼?
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 ,1623-1662)說:「思想成就人的偉大」,人的全部尊嚴就在於思想。其實,人們對思想的理解,除了「史詩般的激情」之外,還有一個強烈的動因,就是試圖獲得橫掃一切的能量。在我所親歷和見證的互聯網歷史中,總有一個疑惑如鯁在喉,那就是:對於信息時代,我們憑什麼「這麼說」?我們何以真切地確信,所言不差?我們可以從文本中接受來自大洋彼岸的信息,從眼花繚亂的數碼產品中領略強勁的科技旋風,但我們卻總是「聆聽者」、「接受者」、「讚歎者」的身份。
在細究互聯網發展史,考察消費社會的興起,以及重新審視現代性和後現代性之後,我認為,可以把複雜性思想、社會網路和公共空間看作互聯網思想的三個支柱;而隱私與知識產權則是互聯網思想的一個困境。
複雜性思想
凱文 · 凱利在《失控》一書中強調:失控並不可怕,反倒是秩序湧現、生命誕生的活的源泉。複雜性思想啟示我們兩點,第一是要擁抱不確定性,要同我們腦子裡根深蒂固的確定性、還原論的思維方式做鬥爭,學會超越確定性和還原論的思維方式;第二,互聯網是「活」的,充滿了有機體、生命的特徵,是多樣性的、自組織的、共生演化的。互聯網已經成為這個世界存在的背景,「交互」、「湧現」都是很重要的關鍵詞。
已經有很多比較成體系的知識描述複雜性,主要集中在突變論、分形幾何、非平衡熱力學、非線性動力學、凝聚態物理學、流體力學、協同論等領域。但是,複雜性拒絕將「複雜」一語收編在任何既有的知識體系中,它本身就是結論:這原本就是一個悖謬叢生的世界。複雜性是介乎秩序和混亂之間的邊緣狀態,是意蘊豐富的狀態,活力四射,充滿各種可能性。目前,微博、微信、淘寶都積累了大量數據,大家覺得這些數據都是金礦,希望深入挖掘,但是怎麼挖呢?目前的思路還停留在探索現象的階段,還是還原論的方法。還原論往往對應著同質化,排斥異質性,所以應該用複雜性思想去研究微博、微信中湧現出的行為。
複雜性有五個特點。
第一是「高度結構化」。結構,是20世紀下半葉流行開來的語言、文本、組織、生態、宗教和社會形態常用的分析用語。比如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 1857-1913)對能指和所指的劃分,列維—施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1908-2009)對文化結構的劃分,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對人的自我結構的劃分等等。高度結構化,強調觀察和思考的視角必然是整體論的,無論這種結構我們是否能夠辯別、釋讀出來。
第二是「非高斯分布」。高斯分布,即正態分布,假設所有個體獨立存在,並且是均質的。《爆發》一書的作者巴拉巴西(Albert-László Barabási)發現,在互聯網中,這種獨立、隨機的分布場是不真實的。互聯網世界,越來越呈現出真實世界中的差異性、異質性、多樣性,是符合「冪律分布」的。無論是安德森的「長尾模式」,還是「二八定律」,或者「佔領華爾街」的口號「99%:1%」,都是巴拉巴西所言冪律分布的一種表現形式。
第三是耗散結構下的非線性。耗散結構表明開放系統不可避免,表明任何試圖描述某個對象的符號體系,都註定是「降維」後的結果,即降低難度係數之後簡化的結果。非線性,意味著不可重複。傳統科學總是假設光滑的、可微的數學物理方程,但是事情並不總是「如此簡單,如此漂亮」!
第四是臨界相變和自組織、湧現。物質的「相」,是格局的轉變,也就是結構的轉變。相變,就是這種存在樣貌、架構的轉換。液相到固相、氣相的轉變,就是相變,不是種性層面的改變,只是樣貌不同了。《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這裡的相,就是指外在的樣貌、表徵。臨界相變,要特別關注內外條件作用下,相的轉化和遷移。這時候所激發出來的狀態是豐富的,也是最好的洞察事物本來面目的機緣。
第五叫「結構變異」,時空不對稱。古希臘哲學家如亞里士多德,將萬物歸結為水、火、風、土四大元素;東方聖哲們則認為這個世界就是太一。太一之下,萬物都是「象」。結構變異,其實說的是「結構的可變異性」,即可以相互轉化。這種看上去玄虛的哲學思想的背後,是生生不息的、萬物有靈的思想情感。這個思想情感需要完全不同的時空觀。時空不對稱,正是讓萬物之聯通、扭結、聚合、生化,有了一個生機盎然的所在。
研究複雜性無非是回到事情本來的面貌,這種原貌是沒有經過簡化處理的,保持了「毛髮叢生」的狀態。你不能用奧卡姆的剃刀把它剃光,在這種情況才能能夠真正「解決」複雜性的問題。不,複雜性的問題不是需要「解決」的,是要「超越」。那麼,複雜性給我們帶來哪些啟示?
第一,複雜性提示我們還原論還有很大的生存空間。但是,如何理解還原論和整體論的關係?貝塔朗菲(Ludwig von Bertalanffy,1901-1972)創立的系統論,其實是一種「巨型」的還原論。它還是希望用清晰的、光滑的方式,來刻畫所謂「終極真理」,並且相信我們可以通過自己的理性思維來駕馭它。這些信心滿滿的理性主義還原論,骨子裡有強烈的「收編慾望」,相信所有新的發現,新的原理,終將歸併入同一個宏大的科學體系。這種科學的理性精神或者說信仰,已經深入骨髓。這種不可遏止的理性衝動,是現代性的來源。正如鮑曼(Zygmunt Bauman,1925—)分析的那樣,它會讓壟斷企業、權勢集團,讓政治上的極權主義、集權社會,讓老大哥式的宏大敘事生產出來。所以,傳統科學在給我們諸多成果之餘,也使得我們的思維模式根深蒂固,以至於很難與另外的語境對話。
第二,複雜性告訴我們「確定性」和人的關係,以及「可知的限度」是什麼。文藝復興解放了人,甚至「殺死」了上帝。從此,人失去了宗教意義上的確定性。確定性以及附著在確定性上的意義,都被生動的、現實的世界一一粉碎。但是傳統的科學精神卻許諾我們一個確定性的世界,好像宗教教義許諾我們的那樣。再想一下,互聯網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呢?是秩序井然的嗎?我們希望它如此嗎?這個問題可以從複雜性角度來思考。我不認為這種思考是反智的,因為理性最可貴的品質不在於它能計算很多問題並且分毫不差,而在於它可以用來懷疑自己。理性的思考是建立在悖論的基礎上的,而不是驅逐和迴避悖論。
第三,我們可以用複雜性思想理解科學與藝術的關係。文藝復興之後 ,人文與科學的分野日趨嚴重。互聯網能否迎來人文精神和科學精神的匯合?我相信,這種匯合不是表面上的一團和氣,而是深層次的、痛苦的融合。為何痛苦?傳統的科學往往致力於驅逐悖謬,致力於尋找乾淨的、純粹的、自洽的科學圖景,這種科學觀也許需要改變。這個問題在當今的科學界尚未取得廣泛的共識,但互聯網有機會促成這種轉變。互聯網可以容忍差異性,丟棄理性基礎上的共識,更多的交流發生在「會意」層面而不是「同意」。
複雜性,是理解互聯網精神的重要支柱。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認識互聯網的信號燈、標誌線將會是模糊的、混亂的,你一不小心就會落入兩分法、確定性、還原論的慣性軌道。這時候你會很愜意,很舒服,也很習慣,但這會離「互聯網狀態」越來越遠。我們要對今天世界的種種變化跡象保持敏感,要知曉這種變化絕不是數量的變化、質量的提升,而是天翻地覆的變化——只不過,它暗藏在毫釐之間。保持敏感,你才能看到更細微的頻譜。在這個過程中,要學會在不同語境中跳轉,邏輯未必會連貫,語義也未必清晰,但是,你會越來越習慣在雙重、多重語境下思考問題。還原論的邏輯思維並未完全失效,但是我們要學會超越它。
社會網路分析
互聯網的第二個重要的基石是:社會網路。
自孔德(Auguste Comte,1798-1857)創立社會學以來,這門學科一直遮蔽在經濟學的光輝之下,其基礎首先是經濟學。經濟學給出了人性假設,傳統社會學只不過是研究「經濟基礎」的一部分「上層建築」而已。1968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艾倫 · 巴頓(Allen Barton)曾經這樣評價社會調查方法:「在過去的30年里,經驗性的社會研究被抽樣調查所主導。從一般的情況而言,通過對個人的隨機抽樣,調查變成了一個社會學的絞肉機——將個人從他的社會背景中撕裂出來,並確保研究中沒有任何人之間會產生互動。」「社會學的絞肉機」,形象說明了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所言社會學研究中的「低度社會化」問題。這種「把個體從他的社會背景中抽離出來」的方法,在今天的互聯網環境下受到挑戰。
從「低度社會化」到「過度社會化」,社會學的傳承經歷了一番波折,主要表現在對人際關係的發現。從1924年到1936年,科學管理深入企業管理實踐,美國西屋公司在霍桑工廠進行了一場斷斷續續的著名實驗。實驗的初衷是想證明電力、燈光等工作環境因素,對人的工作效率是有正面激勵作用的,然而實驗結果卻並非如此。勞動者的生產效率跟車間的燈光亮度並非顯著相關。為什麼如此?1927年冬,哈佛心理學家梅奧(George Elton Mayo,1880-1949)等人受邀參加了中途遇到困難的霍桑實驗。在實驗的基礎上,梅奧分別於1933年和1945年出版了《工業文明的人類問題》和《工業文明的社會問題》兩部名著。霍桑實驗指出,人不是經濟人,而是社會人,不是孤立的、只知掙錢的個人,而是處於一定社會關係中的群體成員,個人的物質利益在調動工作積極性上只具有次要的意義,群體間良好的人際關係才是調動工作積極性的決定性因素。後來,研究霍桑實驗的盧因(Kurt Lewin,1890-1947)到了麻省理工學院,創立了群體動力學研究中心,繼續進行情境研究、群體動力學研究。
格蘭諾維特於1980年代指出了「低度社會化」和「過度社會化」的問題,「低度社會化」指大量數理分析、大量模型的運用,離社會學真的很遠。「過度社會化」,則忽略了人的自由意志,強調大一統的理論架構。社會網路分析還談不上有一致的理論體系,清華大學羅家德教授的《社會網路分析講義》將其總結為七種理論:機會鏈理論、二級傳播理論、弱連帶理論、鑲嵌理論、結構洞理論、強連帶理論和社會資本理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社會資本不像貨幣資本、實物資本有明確的所有權,而是必須在使用中存在,也必須在與他者的關係中存在。社會資本是越用越有價值,越分享越好。這跟互聯網的精神是高度一致的。
社會網路分析方法,是把群體和個體納入相互連接著的網路環境下研究,但限於客觀條件,之前的研究範圍往往局限在小樣本、局部環境的個案空間內。互聯網提供了大範圍、大尺度、複雜網路分析的可能。無論微博互粉結成的好友網路,還是微信呈現的熟人圈子,獲取關係數據、展現豐富多樣的可能性,已經不再困難。同時,將不同的網路結構疊加起來,組成有耦合的複合網路(超網路)的研究,也日益成為網路分析的熱點。以下七種問題,是社會網路分析中最基本的。
第一叫關係研究。傳統網路分析中的所謂關係,是對連接節點之間連接屬性的描述。這裡所說的關係研究,一方面包括這種關係屬性,另一方面要看關係場,即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說的「場域」(field)對關係的影響。場域是結構層面的概念,首先需要度量一個完整的網路連接,如何形成了具備一定「場力」的輻射能力,比如家族血統的強弱、人脈勢力的強弱。關係研究還有濃厚的文化背景,比如中國本土社會的結構,費孝通(1910-2005)提出了著名的「差序結構」——以血緣為紐帶、長幼尊卑為圓圈,向外逐級遞減。
第二類問題是關係怎樣影響行為。我們把網路區分為兩種:個體中心網路和企業組織網路。當個體納入某個網路結構之後,他的行為受網路的制約、規定和影響,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社會網路分析通常採集一個人的社交圈和他的行為數據,來分析個體行為的影響因子,「易感」指數等等。企業組織網路也是如此,個體在網路中行為,並非只是受與之直接相連的節點的牽制、影響;事實上,還有整個「氣場」的影響,而且有時候這個「場力」還更重要一些。
第三類問題是場力如何決定個體的位置。當個體處於一張大網中的時代,勢必會受到各種影響,有些影響會改變個體行為,有些則會改變個體所處的位置。個體在網路中的位置,一個是靜態的位置,就是你目前所在的位置;另一個是潛在的位置,就是你非常有可能下一步落在哪裡。關係如何促使一位置生成?機會鏈理論和結構洞理論告訴我們,位置並非是「空」在那裡,而是等待你去識別、發現。影響一個公司重要戰略決策的可能是小圈子裡的某個人,不見得是總經理本人,甚至可能是局外人把握著話語權。位置的變化,既是對個體的影響,又是對結構的再造。
第四類研究是個體在結構中的位置如何影響行為。這個問題是對前兩類問題的進一步深化,舉個例子來說。微博比較火的時候,有投資者說:考察一個創業者的能力,有個很好的指標,就是看他過去半年的微博。為什麼呢?第一,發微博不是那麼刻意,能夠比較真實地反映創業者的狀態;第二,微博上的關注與被關注,可以刻畫出創業者的社交網路;第三,關注微博的時間點,會反映其工作與生活習慣;第四,根據對其微博的文本分析,可以了解其知識和興趣圖譜。這些,其實就是一個人在社會網路中的位置,與行為之間的連鎖關係。
第五類問題是個體行為如何影響網路結構。如果個體行為是大幅度、大範圍,或者是關鍵性的,就可能改變整個網路的結構。比如一個關鍵節點,如橋(Bridge)節點、中樞(Hub)節點的變化,比如微博上大V的行為,就可能引發網路結構的動蕩。
第六類問題是網路結構如何影響群體行為。這一方面的研究成果比較少。網路結構的變化可能引發網路節點的多米諾效應,引發大面積崩潰的重大事故。電網、交通網路、流行病網路,都存在這種可能。多米諾效應可能暗示了某種邏輯鏈條,事實上,在複雜網路上,更多的情形是,你可以發現某個區域、某個網路結構崩塌的臨界點,但你未必能抓住所謂因果的鏈條。面對複雜的社會網路、生物網路,我們可以鎖定網路的穩定性、脆弱性,給出某種可能性的描述,但很難寫出確定性的議程來表達這種複雜現象。
第七類研究,是群體行為如何凝聚為場力。在群體行為背後,是怎樣的網路場力?意見領袖、引爆點、多級傳播可能只是表象,背後的網路能量是什麼?如何進一步預測這種場力對其他個體的影響?這是很實際的問題,輿論傳播理論、流行病傳播理論都關注這個領域。
社會網路分析,一方面是結構對行為的影響,另一方面是行為對結構的影響。群體行為與個體行為,到底會呈現什麼樣的格局?將這個七個問題循環來看,才是演化的思想,是真正動力學的思想。研究社會網路已經有很多成果。電子科技大學周濤教授有一篇綜述文章《人類行為的時空特性的統計力學》,對人類行為的時空變化規律,給出了詳盡介紹,在呼叫網路、社會推薦、交通問題、城市規劃、流行病學等領域,都有鮮活事例。我個人比較看好中科院王飛躍教授大力鼓與呼的人工社會和ACP方法(A指人工系統Artificial system; C指計算實驗Computational experiments; P指虛實系統的平行執行Parallel execution)。人工社會的基本思路是在計算機上建立某種模擬模型、模擬環境,同步捕捉過程信息,對特定對象的複雜網路過程進行模擬,並與真實的結果相比照,進而用於預測、機理分析、解釋等領域。ACP方法可以計算出不同的情景,並且實時監測平行系統的輸出狀態,給出預測、優化的對照結果,是一種探索結構複雜性的好方法。
公共領域的重建
互聯網思想的第三塊基石是:公共領域,或者叫公共空間。如果說未來會發生什麼重大的社會變局的話,「公共領域的構建」一定是相當重要的、重量級的一個歷史進程。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1929-)在《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中說了兩件事:一是十八、十九世紀公共領域的興趣,二是公共領域的衰落。我們今天所感受的,依然是「衰弱了的」公共領域。那麼,互聯網是否是公共領域重建的契機?怎麼理解互聯網背景下的公共領域?
十八世紀中葉,伴隨工業化興起的,是歐洲現代城市的膨脹。大量鄉村農牧場主的後代、手工業者的後代湧入城市。當他們與陌生的城市接觸的時候,他們需要模仿城裡人的言談舉止,需要將所有泄露自己身份的痕迹掩蓋起來,需要儘快成為某個社交圈子的一員。這時,劇場、咖啡館、公園、公共廣場等公共場所大量崛起,人們熱衷於無拘無束地交換趣聞,散布消息,打聽別人的隱私。然而,這樣的公共場所畢竟不同於雅典的廣場辯論和廣場政治。這裡沒有公共利益,只有小道消息;沒有對他者的關懷,只有對陌生人的恐懼和提防。所以,當這樣的公共場所「介質化」之後,就勢必使某種公共空間走向衰落。所謂介質化,就是公共場所成為某些固定圈子、確定的腔調、某些流派聚焦的場合。這種圈子使得人和人之間的相處,和陌生人的相處變得更加困難。這種圈子實際上對陌生感是恐懼的。
公共領域的衰落,導致了「逃逸」的出現,不光是理論的逃逸,還包括實踐的逃逸。理論方面,在後現代之後、現象學之後 ,理論不能正視和面對本質問題。胡塞爾(Edmund Husserl ,1859-1938)儘管主張「懸置」「終極拷問」,回歸到現象層面,但並不意味著理論可以從此不發聲。後現代的學者拒絕承認任何「主義」的標籤,但也存在著「建設性缺失」的問題。一旦你要建設性,你就必得構建某種基石、體系、假說、原則,就落入他自己唾棄、批判的窠臼。實踐的逃避又是如何體現的呢?那些與主流保持距離拒絕標籤的後現代主義學者們,如拉康(Jaques Lacan, 1901-1981)、德里達(Jacques Derrida, 1930-2004)、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等人,他們小心翼翼地與一切「格式化語言」撇清關係,沉醉於批判的快感之中。他們批判「宏大敘事」,消解中心,消解權力,消解意義,使得任何試圖重構中心、重構敘事、重構意義的圖謀,都變成「自反」的悖謬。
這種理論和實踐的雙重逃逸,就是我們探討互聯網背景下的公共領域的一個初始條件。如果說工業時代的思維特徵是「自我中心」、「由內向外」的話,信息時代的思維特徵則是「關係中心」、「由外向內」。關係中心,即關注他者的存在;由外向內,即從關心外物到關注內心。在互聯網時代,我們對構建公共空間可以有什麼樣的期許呢?
第一,我們知識工業時代的大眾媒介把公眾變成了大眾(mass),變成了大批量生產,那麼,信息時代的新媒介怎麼讓它重歸公眾?
第二,媒體人的把門人規則可能被顛覆。傳統社會裡,記者被稱作「無冕之王」,被視為天道良心的載體。對於媒體這個「中介」來說,互聯網首先會有一個含義叫「去中介化」。媒體首先是信息的中介。「去中介化」即意味著媒介的傳統信息中介角色,將被顛覆。互聯網在去中心化的同時,也在去中介化。每個人都可能成為目擊者、報道者,真相有賴於社會網路的長期質疑,而不是哪一個媒介觀察者的斷語。
第三,商業化浪潮帶來什麼?媒介與商業機構聯盟,在現代媒介誕生之後就存在了。媒介的「二次營銷」理論,就是基於與商業環境的共生關係。一次營銷把內容賣給受眾,二次營銷把有購買力和消費慾望的受眾,賣給廣告主。新媒體環境下,有人希望這個二次營銷模式依然奏效,即媒體人操弄著微博、微信、客戶端等新式的媒介武器,一邊更快地售賣內容,另一邊更精準地售賣廣告。這是媒介的未來嗎?商業該處於何種角色?
今天我們熟悉的商業環境,是與工業化進程相伴隨的商業化。在這個大框架下,你可以看到GDP主義、增長導向、創富故事、金融大亨,你也可以繼續看到對確定性的迷戀,對預測、控制的不可遏制的偏好。今天的商業化已經變成了癌症。很多拯救地球、綠色能源、救助欠發達地區兒童的事情,最後都不得不變成一個個項目,納入到工業化的滾滾巨輪中,苟且存在。在工業化話語依然強大的時候,探討未來新的商業生態、商業文明,我覺得註定是貧乏的。我們真的能從GDP導向轉變為「快樂經濟」嗎?互聯網時代最本質的經濟特徵,是生產者和消費者合一;在「產消合一」的框架上,快樂最重要。也許互聯網會重塑人類,這種重生、新生、再造,並非全然褒義,也許還有貶義呢。
漢娜 ·阿倫特(Hannah Arendt,1906-1975)對公共領域的闡釋對我們依舊有啟發意義。凱文·凱利說:「在女性扮演更重要角色之前,Internet不可能更文明。」有學者評述阿倫特,說她顛覆了幾千年來男性學者沉思的裝模作樣。我高度認同。在公共領域裡,阿倫特的觀點是行動。這種行動並非單一的指稱某種具體的行為,而是與言說共同交織在一起的意義的存在。意義並不先於人而存在,意義也並不先於行動而存在。她認為所有與意義相關的東西,都蘊含在真正的行動中。並且,你不是一個人在行動,是人們在行動,這樣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她的公共空間。她說:「行動,是唯一無需藉助任何中介所進行的人的活動,它對應於人的複數性條件,即對應這樣一個事實,是人們,而不是單個人生活在這個地球上並居於世界之中。儘管人的境況的一切方面都以某種方式與政治相關,但這一得數性尤其是所有政治生活的條件——不僅是必要條件,而且是充分條件。」
隱私與知識產權
「沒有秘密的社會」,這個說法令人嚮往,也令人恐懼。商業社會永遠在呼喚「誠信」,也永遠在與背信棄義做鬥爭;親情、友情永遠渴望「親密無間」,但卻屢屢受到「魯莽闖入者」的威脅;烏托邦的政治藍圖中,試圖用消滅秘密來達成最廣泛的諒解與合作,但同時為無所不能的老大哥留下地盤。「沒有秘密的生活」,即伊甸園的生活,是純粹生活的標誌。然而,真實的社會生活每每與此相背而行。孔子悲嘆「禮崩樂壞」,《聖經》稱之為「原罪」。爾虞我詐、弱肉強食,以及愛恨離別、勾心鬥角,使得人類代復一代地飽嘗「私慾」之苦。人類在「私」的問題上,事實上落入了精神崩潰的邊緣:意欲去之,心嚮往之。
人們在高聲反對老大哥的同時,其實無不幻想自己可以坐擁山頭、呼風喚雨。這其實是隱私的真相。強調保護隱私者,對窺探他者的隱私其實興緻勃勃。任何商業的競爭、政治的計謀,都離不了對他者隱私的窺探。聲稱隱私的放任主義者,無論多麼大膽,都會為自己留下一爿隱秘的保留地。窺視的背後其實是一種焦慮感——對不確定的焦慮感。假若窺視者所窺視的世界給他一個意料之內的回聲,他將因此獲得存在感;假若在意料之外,他會驚惶失措。所以,思考隱私、隱私權,我們需要新的視角,需要理解複雜性,需要超越在保護和放任之間二選一的困境。在互聯網的背景下,隱私的含義會發生什麼變化呢?
施者與受者「同體」,是互聯網下身體、思想受到約束、規訓的總體特徵。當施與受無法分離的時候,隱私將不是一個個體與另一個個體的緊張、鬥爭,而是全部集中在個體身上的鬥爭。一方面,人們希望最大限度地保護自己的隱私(潛台詞其實是對隱私泄露帶來的危害的警惕、恐懼);另一方面,充分連接的、無邊界的、彼此日益交互的互聯世界,客觀上已經在打破各種隱私的邊界。大數據、物聯網、社交網路,以至於腦神經網路的發展,已經日益將每個人的所謂「隱私」轉化為能見度很高的比特信息,透過你不經意的註冊、上傳、購物、瀏覽、轉發、點評等行為,「泄露」在公共平台上。換個角度說,隱私這件事將越來越難以確定,正是因為「個性化運動」的崛起。私密信息本身並不會給人帶來傷害,能帶來傷害的,是對私密信息的惡意濫用。所以,我認為未來互聯網的隱私邊界,將從定義什麼是隱私,轉向尋求對隱私的使用權、解釋權的界定。
在所謂公民記者時代、自媒體時代,媒體傳播已經泛化,任何一個架設網站、開設微博、微信賬號的個體或組織,其實都是在做傳播。廣義上講,人人都是傳播者。在微博等公共空間,你的轉發、評論,不能簡單地「快意文字」,而應該有所思考。一是要看清楚現狀,即,在現行的法律制度下,在現行新聞工作者、法律工作者對這個問題的理解、解讀、詮釋的框架之下,調整自己的行為。二是不滿足於表面的信息採集、故事還原、線索追蹤,藉助具體事例思考新聞事件的社會背景、理論價值,要善於從假設前提入手,推演它可能的變化。隱私權的立法實踐,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與時俱進的,小尺度上如此,大尺度上更是如此。
另外,在傳統媒體里,事實的核查是由媒介機構自行完成的。新媒體時代,事實的核查除了由自己完成,還可以藉助廣大網友的力量來「糾錯」、「糾偏」。當然,這種糾結機制、凈化機制存在一個問題:滯後性。它需要有一定的擴散量,需要擴散一段時間,才可能得到糾正。而且,是「可能」,不是「必然」。那麼,如何看待網路的這種糾偏功能?有些未經驗證的信息在網上散布,事後證明是謠言、中傷,那就可能給當事人帶來損害,甚至是無法彌補的損害。但是,如果僵硬地理解「事實核查」,甚至以此進行輿論干預,就大大偏離了我們討論問題的範疇。互聯網具有自我凈化能力,因為它註定是構建未來公共空間的基礎結構,這一結構更多是自組織的,而不是他組織的。在互聯網環境下,信息傳播的門檻是零。互聯網註定是越來越多的連接,越來越深的連接。裸露態,是互聯網無法避免的一種局面。
隱私的主體是人,機構、企業、法人不構成隱私的主體,沒有隱私可言。但是,機構有秘密,比如商業機密,比如知識產權。知識產權大致分兩種:版權和工業產權。版權和著作權最重要的體現是文學作品;到了電子時代,版權的外延有了拓展,除了傳統的小說、戲劇、音樂、繪畫以外,還包括遊戲、軟體。工業產權典型的就是商標權和專利權。在這裡,我們主要討論以軟體為代表的新型著作權。
作為新型著作權,軟體有目標代碼和源代碼之分。傳統著作權中,可以認為只有一種「代碼」,你無法想像狄更斯的小說《遠大前程》有1.0、2.0版。把軟體放到著作權法的框架里保護,有兩個問題:第一,軟體的版本是不停更新的;第二,軟體屬於「不完全交易」,你買到的是目標代碼,不是源代碼。傳統的版權體系拿來做軟體保護,根子上是有問題的。
1984年,斯托爾曼(Richard Stallman,1953-)創立了自由軟體基金會。他認為,軟體是人類共同的智力財富,不應該由商業公司據為私有。自由軟體的作者除了擁有署名權之外,放開一切權力,比如改編、編譯、重新裝置、分發、多次安裝等。自由軟體主張徹底的共享主義。這一做法除了與商業軟體勢同水火之外,也面臨一個實際問題:如何激勵志願者工程師?如何持續發展?1990年前後,自由軟體群體出現了分化,雷蒙德(Eric S. Raymond,1957-)提出了開源軟體(opensource software)的概念,承認軟體應當開放源代碼,但也不排斥軟體可以賣錢。時至今日,開源軟體公司的境況並不舒服。商業公司對開源社區的侵蝕、併購,也帶來了很多問題。開源都無法解決問題,說明自由軟體的確是一個烏托邦情懷的夢想。
在工業知識產權方面,萊斯格(Lawrence Lessig,1961-)提出了知識共享(Creative Commons,CC)協議,主張人們更靈活地進行知識共享。這方面的衝突似乎越來越小,而在隱私的問題則越來越擴大化。傳統的隱私觀,集中在對泄露隱私帶來的傷害的恐懼——無論是喪失錢財還是擔憂陷入窘境。互聯網環境下,新的恐懼感恐怕在於我們已經很難定義隱私。因為瞬息萬變的網路存在、錯綜複雜的網路關係、川流不息的網路數據,都使得任何一種試圖「遮蔽起來」的願望,變得不可能實現。門已經打開,不可能關閉了。
今天的互聯網,還只是互聯網的史前史階段。它脫胎於工業文明,繼承了工業文明的物質,比如對速度的熱衷。互聯網也有它獨特的、反叛工業文明的思想基礎,比如拒絕確定性、擁抱複雜性,因為複雜性才是孕育生命的土壤。複雜性要求用「活」的眼光看世界,社會網路希望網路世界是有溫度、有生命的,公共領域希望真正進入人的內心,這些都是圍繞互聯網的靈性復歸。這三個領域的研究都還在初級階段,互聯網也還稚嫩。思想可以是我們的拐杖,也可以成為借口。尼葛洛龐帝(Nicholas Negroponte,1943-)在《數字化生存》里說:「預測未來的最好辦法,就是把它造出來。」 我們需要言說,也需要行動。我們正處於大變革的前夜——所以,我們既要承受痛苦,又要迎接曙光。
本文由鄭小晏改編自段永朝《互聯網思想十講:北大講義》,首發於《管理學家》雜誌,感謝商務印書館的支持;作者段永朝系財訊傳媒集團(SEEC)首席戰略官,中國「數字論壇」發起人之一及成員。杭州師範大學阿里巴巴商學院特聘教授,中國計算機學會高級會員、高級工程師,曾任《中國計算機用戶》、《軟體世界》雜誌社常務副社長兼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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