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實用主義敘事的當代轉換及效應

原書作者 陳亞軍

書評撰稿人 書評人 | 黃家光,華東師範大學哲學系碩士

書籍基本參數 陳亞軍:《超越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12月,279頁,39元(平裝)。

在國內,相較於作為主流的歐陸哲學(主要是德國古典哲學、法德現象學傳統)和如今勢頭強勁的分析哲學,實用主義依然處於相對邊緣的位置,很多人甚至懷疑實用主義的哲學性,陳亞軍《超越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實用主義敘事的當代轉換及效應》(以下簡稱《超越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一書試圖對之做出回應。他挖掘實用主義的傳統和價值,展現了實用主義在當代哲學爭論中的理論力量,使「實用主義無愧於『哲學』這一稱號」(作者的話,第3頁)。

本書除導言「『語言』與『經驗』的雙重變奏」和附錄「布蘭頓其人其書」外,分為六章,前三章主要討論古典實用主義。具體而言,第一章對皮爾士的探究,聚焦在他的符號學(語言)上,用語言取代觀念,即用語義學取代笛卡爾式的意識哲學,開啟了哲學研究的「新的不同路徑」。語義學的問題在於,符號的意義來自哪裡?如果是來自語言內部,那就會導致無窮倒退,所以後來皮爾士轉向了實用主義,即語用學的進路。皮爾士開啟的道路在詹姆斯、杜威並沒有延續下去,他們更關注「經驗」,這是一種更近於現象學的生存論視角。第二章主要討論詹姆斯的意識流學說和徹底的經驗主義,在這裡「經驗」先於主客、內外之分。但依舊有泛心理主義的痕迹。第三章是杜威的經驗主義,杜威的經驗主義被看作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和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的統一,是自然化了的黑格爾主義。在他們的視域下,世界通過經驗向我們敞開。這構成了發展的第一個圓圈:從皮爾士的語義學到詹姆斯、杜威的經驗哲學。

後三章論述新實用主義家族,陳亞軍以語言轉向與經驗復歸為主線,刻畫了新實用主義的多種敘事在當代發展,認為他們語義學和實在論是他們的兩大核心問題。第四章聚焦在新實用主義語言學派上,從弗雷格對涵義和指稱的區分和維特根斯坦的「語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出發,經由塞拉斯對理由和原因的區分和戴維森的具有實用主義色彩的語義整體論,最終達到羅蒂的語言唯心論,傳統意義上的「世界」完全喪失,我們剩下的只有語言。經驗與語言鐘擺再次擺盪到語言這一邊。在第五章,作者重點討論了普特南和麥克道威爾的工作。在他們那裡,古典實用主義是經驗主義立場復歸。普特南認為羅蒂沒有突破近代思維,不過是講笛卡爾的心靈與世界的關係轉化為語言與世界的關係,並進一步取消世界,但問題並沒有解決。麥克道威爾區分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將自然、經驗概念化,普特南進一步將之放在人類生活實踐之中來理解。以之來回答語義學和實在論的問題,即他的語義指稱理論和直接實在論。但問題並沒有就此解決。在第六章,陳亞軍討論了布蘭頓的語言實用主義,布蘭頓接續羅蒂的語言融貫論,呼應皮爾士的推論主義學,提出了一種社會化的理性推論語義學,將羅蒂那裡分裂的語言推論和語言實踐較好的結合在一起,但世界在他那裡依舊太輕。語言和世界、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布蘭頓和麥克道威爾……這個關於實用主義的故事還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相對於陳亞軍自己之前的《哲學的改造:從實用主義到新實用主義》和《實用主義:從皮爾士到普特南》兩本著作,或國內外其他相關著作,《超越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特殊之處,首先,同時也是最重要的,是它從問題出發,以心靈與世界、語言與經驗之爭的視角,深入考察了古典實用主義到新實用主義發展的內在發展邏輯,雖然也基本按照歷史線索下來,卻不是實用主義英雄歷史圖譜的羅列。具體地說,本書前三章和後三章,即從古典實用主義到新實用主義並不是斷裂的,而是有機聯繫的,它們是一個連續的過程,整個實用主義發展史,是一個在語言與經驗之間不斷搖擺、前進的過程,這個過程從皮爾士開始,目前到布蘭頓為止,經歷了語言(皮爾士)——經驗(詹姆斯、杜威)——語言(戴維森、塞拉斯、羅蒂)——經驗(普特南、麥克道威爾)——語言(布蘭頓)諸階段。在這場以語言與經驗為主戰場的戰爭中,心靈與世界、語義學與實在論、分析哲學與現象學等諸交叉戰場上,烽煙不斷,戰功無數。這場戰爭,遠沒有結束,但已顯示了實用主義家族內部敘事的多樣性和複雜性,也顯示了實用主義的理論活力。

其次,注意到古典實用主義和歐洲現象學傳統的密切關係,並對分析哲學與實用主義的關係作出了新的解釋,即不僅是羅蒂、普特南等人使用分析哲學的方式,使得實用主義視角在當代復活,而且,古典實用主義,特別是皮爾士的研究本身,對分析哲學在美國發生、發展具有構成性的影響。陳亞軍提醒我們,當我們說語言學轉向的時候,不能只看到弗雷格(或羅素、維特根斯坦),也要看到皮爾士。甚至從時間上講,皮爾士在先。他的符號學研究,使他認識到,我們不能離開符號、語言來思想,「當我們要對思想加以分析時,我們其實是在分析語言」(陳亞軍:《超越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第2頁)。只不過後來詹姆斯、杜威更多關注「經驗」,從生存論角度發展實用主義,使得皮爾士開啟的語言學轉向,剛起步就熄火了。等到二十世紀中葉之後,實用主義者才再重啟語言學轉向。其實,從實用主義角度溝通大陸哲學傳統和分析哲學傳統的努力,也是當代一些新實用主義者努力的方向,如伯恩斯坦、馬戈利斯(Joseph Margolis)。(「如果皮爾士可以看作分析哲學先聲的話,那麼詹姆斯和杜威所倡導的經驗主義則是現象學—存在主義在美國哲學傳統下的並行發展。」 第97頁)。

以上兩點,用陳亞軍自己在「作者的話」中的表述就是:「它(指此書)將聚焦點對準了心靈與世界這一西方哲學的核心話題,並從一個新的角度即分析哲學、現象學的角度,詮釋了實用主義的內在張力和當代演變。……實用主義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看作分析哲學和現象學的先聲。……這一張力(指心靈與世界)構成了實用主義家族的演變軸心,新實用主義在分析哲學的背景下,呈現了古典實用主義的內在分歧與互補。」(第2頁)

第三,將匹茲堡學派的麥克道威爾、布蘭頓等人也納入新實用主義發展的脈絡之中,進行系統考察,在國內也數首次。在此,我想將陳亞軍的工作和R.伯恩斯坦在《實用主義轉向》(The Pragmatic Turn中所作的工作做一個簡單的對比。在《實用主義轉向》一書中,伯恩斯坦援引麥克道威爾,區分所與神話與融貫論,這和陳亞軍的語言與經驗之爭,有異曲同工之妙(Bernstein,p.47)。不僅如此,甚至在具體關注點上也多有相似,比如都關注皮爾士三個範疇的理論(見The Pragmatic Turn,第6章中「Peirce:Three Categorial Aspects of Experience」一節和《超越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第一章第七節「『語言』背景下的世界」,這是很多實用主義研究者研究皮爾士時忽視的)、「羅蒂筆下的杜威」(見The Pragmatic Turn,第6章中「Dewey: The Darwinian Naturalization of Hegel」一節, 《超越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第三章第一至三節,《形而上學與社會希望》第十一章,「對杜威『經驗』的不滿」),在其觀點也頗多相契。陳亞軍自己也表示過對伯恩斯坦的認同。我認為相較於伯恩斯坦,陳亞軍的研究更進一步的地方,正在於將匹茲堡學派的麥克道威爾、布蘭頓也納入新實用主義發展的脈絡之中,進行系統考察。伯恩斯坦雖然廣泛徵引麥克道威爾和布蘭頓,但他對實用主義脈絡的考察還是止步於羅蒂。也許他認為,對於後者還沒有到納入實用主義發展史的恰當時機?

最後,閱讀本書,我的一個疑惑是:奎因去哪了?雖然陳亞軍交代說自己不準備處理關於實用主義的全部主題,畢竟這是一部專著,而非哲學史。但是奎因的消失,還是讓我有點意外,畢竟,在陳亞軍之前的敘事中,奎因一直佔據著從古典實用主義到新實用主義中轉站的核心位置,而在新的敘事中,奎因不見了(不是完全不提,而是在主線討論中沒有見到)。原因可以是,奎因在這一主題上沒有值得一寫的貢獻,但果真如此嗎?他著名的本體論承諾和整體論都可以放在這一敘事中來理解。那麼另一種解釋是,奎因不夠實用主義,就像他自己不認為自己是實用主義者一樣?相似地,伯恩斯坦在《實用主義轉向》中,也提及奎因,但奎因同樣沒有佔據重要的位置,沒有他的書中佔據一章,反而是哈貝馬斯有專章討論,伯恩斯坦甚至說「當奎因在著名論文《論何物存在》中使用『實用』一詞時,它的意義更多歸於卡爾納普而非任何一個古典實用主義者」(Bernstein,p.15)。陳亞軍和伯恩斯坦都「拋棄」了奎因,令我感興趣且迷惑。

參考文獻:

Bernstein,R.(2010).The Pragmatic Turn.Polity Press.

陳亞軍.(1998). 哲學的改造:從實用主義到新實用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陳亞軍.(1999).實用主義:從皮爾士到普特南. 湖南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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