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三聯書店,2012年4月,356頁,45元(精裝)。

書評人 | 朱生

在哲學化的儒學史敘述中有兩個奇異的時代:一是魏晉隋唐,傳統敘述中其儒學僅僅是「玄學化」,「韓李」帶著追認的意味,導致了了幾個「儒者」竟然支撐了將近七百年的歷史(漢亡至宋興);二是清代,「宋明理學」這種敘述顯示「蠻夷之世」無一「大儒」,至多有些許無涉性命天道的考據之學,以至於近代新儒家紛紛效仿韓愈將道統跨過三四百年的歷史直追明朝遺老。現代學術體系下,「幾百年空白」這種敘述實為荒謬,或許只能顯示研究者力有未逮。對於前一個時期的嚴謹的工作只有些苗頭,而余氏《論戴震與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一書則在後一個時期的研究領域中做了一些有價值的工作。

關於清代學術,梁啟超和余氏之師錢穆都曾以「三百年學術史」的方式進行過細緻討論。關於對戴、章,胡適亦早以《戴東原的哲學》和《章實齋先生年譜》提出了問題。這些討論大概是此書的歷史因緣,亦成為此書的部分支援性背景。除此之外,余氏所引用的主要是海外漢學研究者和日本人的成果。

此書由「內篇」和「外篇」兩部分組成,共十四篇論文,編排順序並不合適,以推薦閱讀順序評之:

先讀「外篇」之「五」和「六」,或先讀「六 清代思想史的的一個新解釋」,因為其是匯總了余氏「近幾年來的研究所得」[1]322的講稿。熟悉余氏文風者,可知其喜歡先建構解釋範式,再以歷史材料進行充實,此兩篇論文即全書範式,幾個基本論點及其推進如下:

(1)引出問題:清代「考證」學術需要新的解釋,因為傳統「反滿說」(滿洲人思想專制故走向無關思想的考證)及其引出的「反理學說」(漢人吸取明人空談心性的亡國教訓),和大陸的「階級社會說」(清代學術為市民階級主導的啟蒙運動)都只是清代學術出現的外緣,故必須思想史的內在理路(inner logic)入手。

(2)構築解釋範式:宋明儒學內部一直有兩個領域的內在張力,即傳統論述中陸王的「尊德性」和程朱的「道問學」。兩宋出現兩問題,明代「尊德性」發展到極致,故清代的考據學風為「道問學」對「尊德性」(王學流弊)的反動,顏、李為先導,而戴震則是「道問學」的最高峰。另一方面。明代「尊德性」與「道問學」之爭已到了各執一詞的意氣之爭的地步,故而要證明哪一方正確,只有反求經典。

(3)引申討論:將「道問學」和「尊德性」兩種傾向,分別與「智識主義」(Intellectualism)和「反智識主義」(Anti-intellectualism)對應,討論兩種學問風格的特點,其中對「德性之知」和「見聞之知」的討論頗為精緻。

此三者是余氏此書的核心,其他討論無非是以細節的歷史材料充實其中的細節。其論述層次清晰,然背後仍有值得挖掘的地方。

熟悉余英時和新儒家的因緣的,大概可以看出其餘氏理論對於近代新儒家理論的影響:余氏以為清代學術順承明儒,則新儒家難以憑道統的名義自稱「接續」陽明、蕺山而不顧同樣以義理為第一位的戴震,更不能將有清一代視為不值一提的暴虐黑暗之世;余氏以為「道問學」牽涉的知識問題本身也是儒學的內在的一環,且陽明亦試圖以「良知」解決知識問題達到「超智識」,則新儒家不能以「知識」的名義將伊川朱子斥為「別子為宗」[2]45-46,亦不能在「智性直觀」[3]116名義下反倒走向「反智識主義」。

除此之外,余氏對清代學術的「智識主義」的合法性的論述,也可以算一種「正名」。余氏談及「五四」時提出:「我很同情『改造中國』的理想,但我始終相信『改造』必須以可靠的『知識』為起點……由於以『知識』和『自由』為核心,我對於中國舊傳統也產生不了激越的『打倒』情緒。因為我最關心的問題還是則那樣過認識傳統的真面目。沒有知識的基礎,我便不敢提出任何『改造中國』的構想。」[4]73-74或許可以推出此結論:不正視中國文化在清代的智識主義傳統,僅僅將「中國傳統文化」理解為明人由「良知」「境界」構築出的「反智識主義」,則中國文化難以真正走到現代。重新以「內在理路」的名義討論清代學術,意圖也無非是指出:過去對於中國文化現代化的討論都試圖直接從明代走到現代,但是清代本身就是中國文化發展過程中內在的一環,故如果中國文化連清代都走不到,則不必說現代了。

次讀「內篇」。「內篇」前七篇論文線索明晰:第一篇引論,略述問題背景;第二篇以戴、章二人初見為論述起點,從章學誠的視角展示了當時「義理」和「考證」的張力;第三篇建構了自己的解釋範式,即強調清代學術與宋明儒學的關係,以及「尊德性」與「道問學」的張力系統;第四、五篇專論章學誠之「史學」與「朱陸異同」二觀點;第六篇專論戴震之學術歷程;第七篇總論,余氏使用了其最擅的手法,即將人物還原回歷史背景中。第八篇餘論為歷史考證,實可收在「外篇」。

「內篇」其實是用章學誠和戴震這兩個人物的微觀生命歷程,展示余氏所謂的「尊德性」和「道問學」的張力。

余氏筆下,年輕時的章學誠描述為一個陽明式的追求義理體認的青年;後來章受到當時「考證為上」的學風,對自己產生了懷疑,這是「尊德性」和「道問學」的張力在個體的表現(二);章、戴初晤,章發現以考證聞名的戴震其實更推重義理,從掙扎中走出(二);堅定了「義理」信念的章以自己的「史學」,對抗考證「經學」,乃至反駁戴震(四);臨終前的章學誠因為學問不被當時人認同,以其敏銳的學術史視角,建構出了「浙東專家」(尊德性)、「浙西博雅」(道問學)兩個學術傳統,將自己視為浙東傳統上接陸王,將戴震視為浙西傳統上接程朱(五)。這種生動的心理歷程描述,尤其是章學誠死前自感舉世無知而「編造」學統的分析,未免將其描述成了一個小丑,這種心理分析也只是推測,故而不免有幾分「可愛而不可信」,但對於「尊德性」和「道問學」兩種傳統的表現確實生動。其實這種筆法並不新鮮,顧頡剛《秦漢的方士與儒生》中對於王莽以五行始終說編造聖王譜系的描寫早有定法(再推一步,其實是對古書「去經典化」的必然結果,在西方史學亦不新鮮)。

戴震則被描述成了一個與章學誠的急躁相反的「隱而微」的人物(六):時代風氣是「考證為上」,戴震也是以「考證」聞名,但是其內心始終以「義理」為第一位(這是余氏考證的核心)。戴震為學三階段:早年維護程朱,義理為先;入京後受到時風影響,以考證聞名,大反程朱,然內心始終堅持義理;晚年重新考訂儒學的價值,堅持《孟子字義疏證》是其最好的書。余氏想以戴震這樣一位「考證大家」內心反而堅持「義理第一」的反差,展示清代學者其實絕非僅僅關注考證(當然余氏不否認確有為考證而考證者),更重要的是「以考證為義理之工具」來探究真正的義理。戴震作為這個背景中的最高點,則自然不得不掙扎徘徊,以至於「我們可以說,乾隆時代有兩個戴東原:一是領導當時學風的考證學家戴東原,另一個則是與當時學風相背的思想家戴東原」[1]103。而戴震之所以「隱而微」,是因為舉世重考證輕義理(凡義理皆「空談」),且考證本身也是其稻粱之謀,故只得以「考證大家」的身份,追求「思想家」之境界。余氏這樣的論述其實是想指出:中國文化中對義理的追求,絕不因宋明理學結束而斷絕,只是作為一種潛流展示自我遮蔽了。考證不僅是一種學術追求,其實亦是一種謀生手段。

最後的「內篇」之「餘論」和「外篇」四篇,對於僅僅有哲學或思想史興趣的讀者來說略顯雞肋,除了純歷史考證,則只是一些和內篇的心理分析同樣牽強的比較研究。

總體而言,此書余氏風格甚重,論述清晰,問題有力,但建構的理解範式不算新鮮,乃至大量「尊德性」和「道問學」的簡單對照頗為繁瑣無聊,恐怕在史學和哲學兩方面都難逃批評。今年(2016)是此書初版(1976)問世三十年,而此版(2012)最後一句「我懇切地盼望有更多的同道來開闢清代思想史研究的新方向」[1] 356,也因此略帶了一些諷刺意味。此書留下的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如果我們把「中國傳統文化」理解為一條連續的仍可延續的道路,則必須理解身後的路上的每一個腳印的意義。那麼如何能放任清代學術史被解釋為單純的「反動」?如此更何談連續和延續?或許,現代被各種因素建構為「圓融」「良知」「境界」的「中國傳統文化」可能只是這條道路上的左腳,余氏不過是要求追問代表右腳的清代學術史的意義。

參考文獻

[1] 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增訂本).北京:三聯書店,2012.

[2] 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上).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3.

[3] 牟宗三.中西哲學之會通十四講. 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

[4] 余英時.現代危機與思想任務.北京:三聯書店,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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