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後，郭襄就成了滅絕師太？

《紅樓夢》里，賈寶玉說，女兒沒出嫁時是珍珠，一出嫁就成了魚眼珠子。其實，從珍珠到魚眼珠子，也不一定非經過出嫁這道程序不可。

比如，郭襄。

你可能已經開始罵我了。郭襄，號稱小東邪，金庸小說里最有讀者緣的女性之一。她就像是老媽的升級版，既繼承了黃蓉的美貌與聰敏，又沒有母親與姐姐的刁蠻之氣，天真可愛，靈秀瀟洒，在很多人心目中，郭襄比小龍女更配得上楊過。

而且，她痴戀楊過，一輩子沒嫁，也就是說，她始終沒成為「別人的女人」，這對習慣把自己帶入成男主角的直男讀者來說，當然再好不過了。

這麼完美的妹子，你說她變成魚眼珠子，是不是瞎？！

我本來也這麼想，直到有一天，看到《倚天屠龍記》中這麼一段話：

（峨嵋派女弟子靜虛說）「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娶嫁，只是自創派祖師郭祖師以來，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傳授守身如玉的處女。每個女弟子拜師之時，師父均在咱們臂上點下守宮砂。每年逢到郭祖師誕辰，先師均要檢視……」

郭祖師以來……最高深的功夫只傳授處女……誕辰檢查守宮砂……

轟的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坍塌了。

這段話中有語焉不詳之處，比如給女弟子點守宮砂這種混賬傳統，未必是郭襄自己建立，也有可能是後世子弟為紀念她把經給念歪了，但是，「自創派郭祖師以來，最高深的功夫只傳授給守身如玉的處女」，說得清清楚楚——把處女和非處女區別對待，是從郭襄開始的。

峨嵋弟子，聽明白了，郭祖師不喜歡你們談情說愛，更不許你們發生性行為，倘若違禁，在峨眉的前途就算完了。

金庸沒有描述出家後的郭襄是什麼樣子。她那麼漂亮，應該不像滅絕師太那樣，垂著兩條長長的吊梢眉（雖然滅絕師太也很漂亮），戾氣橫生，殺氣滿臉；但在討厭非處女，憎惡愛情這點上，郭祖師和徒孫滅絕並無區別。

面對陷入愛情之中的徒弟，滅絕毫不猶豫的舉起了手掌。郭襄呢？

她本沒有任何理由憎恨愛情。《倚天》中說了，郭襄遍訪江湖，求楊過而不得，四十歲大徹大悟出家為尼。變成老處女，這是郭襄的遺憾，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美德，要是楊過肯舍小龍女而娶她，誰在乎什麼處子之身。

而且，當尼姑和歧視非處女，之間也沒有必然聯繫。佛家講究眾生平等，不會單單對處女高看一眼。

那麼，為什麼？

除了靜虛那句話，金庸什麼也沒說，我只能去郭襄的潛意識中尋找答案。之所以對處女之身如此看重，除了對楊過的幻想期待，也許還因為，那是和小龍女相比，郭襄的唯一優勢。

當年楊過與小龍女白衣飄飄，救郭襄，斃法王，殺蒙古大汗，解襄陽之圍，郭襄由衷說：「楊大嫂，你真美。也真只有你，才配得上他。」

在《倚天》開頭，又一次強調這一點：

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身穿淡黃衣衫，騎著一頭青驢，正沿山道緩緩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龍姊姊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他。」

但小龍女也不是完美無缺。眾所周知，她曾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尹志平玷污，白璧有暇——這種價值觀當然非常直男癌，但那不僅是宋元時期人們的普遍觀念，直到現在，你去虎撲看看， 「女朋友非處，我該不該和她分手」的帖子，仍然滿眼皆是。

郭襄之所以把處女和非處女區別對待，也許是為了把自己和小龍女區別對待。高看處女，授之以峨眉絕技，其實是出於自憐自傷，是對自己孤寂終生的心理補償。

一輩子浸泡在無望的相思與無邊的孤寂之中，再豐潤的靈魂也會枯乾，再堅定的信念也會脆弱，心智失衡，惡魔就會乘虛而入。歧視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事，對所有人的隔離，往往是從對某個特定群體的抬高開端。無限的恨，正是從片面的愛中孕育而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祖師爺有什麼習慣，弟子們多半會將其神聖化。郭襄對處女的偏愛，歷經兩代，傳到滅絕師太時，已經變成處女至上，被確立為峨眉傳統，而且被守宮砂檢查給儀式化了。

滅絕師太是郭襄的徒弟風陵師太精心篩選過的接班人，15歲就被指定為峨嵋第三代掌門，不過也沒準是郭襄隔代指定。滅絕何德何能，能入郭襄和風陵法眼？也許不僅是因為資質上佳骨骼清奇，還因為滅絕是用特殊材料製成的。

製造滅絕的特殊材料，是仇恨。

滅絕對幾乎所有人都沒什麼好感。她恨明教。六大派合圍光明頂，就數峨眉派下手最狠，滅絕一個人幾乎屠盡銳金旗。後來被趙敏手下關在萬安寺，張無忌、范遙等明教教眾進行解救，她寧願死也不受明教恩惠。

對其他門派，她不是看不起，就是不來往。對自己的徒弟，言行稍不如意，滅絕非打即罵。即使是丁敏君這樣的馬屁精，不慎拍到馬腿，當即被她扇了一記耳光，其他弟子在她身邊戰戰兢兢之狀可想而知。

在滅絕的戾氣籠罩之下，峨嵋弟子絲毫沒有武當七俠那樣的敦睦友愛之情。丁敏君先向紀曉芙下毒手，後來又攻擊周芷若，而峨嵋派卻無人挺身而出說句公道話，可見互相之間毫無感情。每個人都被分割成了一座孤島，這樣的峨嵋派不像是名門正宗，倒有點《天龍八部》中星宿派的氣息。

滅絕師太脅迫周芷若立誓色誘張無忌時，說光大峨嵋門戶乃是她的心愿。她可能真的不明白：當你向一個人只灌輸仇恨，她必定會變得無知而偏狹，當你向一群人灌輸仇恨，就是在滅絕先賢所言的惻隱之心，就是在隔斷人們的練習，鼓勵他們以鄰為壑。

在這種仇恨教育下，絕不可能出現武當七俠那樣的人才井噴，丁敏君那樣的流氓以及周芷若這樣唯上所命的小粉紅，倒是會實現量產。

不過，說滅絕師太胸中只有仇恨，那也不盡然。《倚天》中，她只對一個人表現出過強烈的愛，就是那個被楊逍氣死的師兄孤鴻子。關於這個話題，咱們以後再專文探討。

對了，世上用特殊材料製成的人，當然不止滅絕一位。出征光明頂時，她對弟子們發表過一段演講：

只聽滅絕師太道：「俗語說得好：」千棺從門出，其家好興旺。子存父先死，孫在祖乃喪。『人孰無死？只須留下子孫血脈，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興旺。最怕是你們都死了，老尼卻孤零零的活著。「她頓了一頓，又道：「嘿嘿，但縱是如此，亦不足惜。百年之前，世上又有甚麼峨嵋派？只須大伙兒轟轟烈烈的死戰一場，峨嵋派就是一舉覆滅，又豈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