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奧斯陸大學比約恩·蘭博格教授專訪

比約恩·蘭博格(Bj?rn Ramberg),挪威奧斯陸大學「自然心靈研究中心」(CSMN)哲學教授,著名學者,其對戴維森哲學研究受到戴維森本人的高度認可,併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個人主頁:Bj?rn Torgrim Ramberg以下訪談中簡稱「蘭博格」。

訪談人 | 周靖,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候選人,奧斯陸大學客席研究員,師從陳亞軍教授,蘭博格教授,哲學書評發起者與負責人,個人主頁:http://zhoujing.esy.es. 以下訪談中簡稱「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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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2016年5月10日上午我在奧斯陸大學「自然心靈研究中心」對蘭博格教授做出了本篇訪談。蘭博格教授是一謙謙君子,每次與他談話都能在放鬆的狀態下有許多收穫。平均每兩周我與蘭博格教授見一次面,談論我的博士論文。這次訪談也談及了我的博士論文,我略去了大部分,只保留了必要的部分,希望依舊能使得訪談通暢。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周:感謝您接受我們的訪談,您可否向我們的中國讀者先簡單地介紹一下自己?

蘭博格:我生於長於挪威首都奧斯陸。我在威爾士的國際學校讀書時開始對哲學產生興趣。我也是在那時候初次接觸到來自中國的同學,不過那已經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事情了。現在情況變了好多。我在挪威和加拿大學習哲學,曾在哈佛大學博士後站工作,之後1991年在西蒙弗雷澤大學(Simon Fraser University)謀了一個教職。1997年,我回到了奧斯陸,自那以後我一直在奧斯陸大學工作。

周:您在學生時代為何選擇哲學專業,最終為何將哲學當作自己所從事的事業?

蘭博格:我選擇學習哲學僅是因為我在高中時便被哲學迷住了。我從未想過會以哲學為職業。直到我在1987年完成了我的博士論文以後,我才開始考慮開啟自己的學術生涯。我曾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記者,或者一名外交官。

周:您的《戴維森的語言哲學》(Davidson』s Philosophy of Language)受到了廣泛好評,我也從中受益匪淺,戴維森也很認可您對他的思想的解讀,請問您覺得您的這一本書主要有哪些特色?

蘭博格:謝謝你的評價!我覺得這本書里有著青年的無知、激情以及好奇。這本書試圖解釋戴維森怎樣理解語言,以及從戴維森的語言觀中能夠發展出什麼。所以,在某些方面該書具有預見性——我認為這本書預測了戴維森後期哲學的走向。

周:我能理解您的想法。我曾把戴維森的《真、語言與歷史》(Truth, Language and History)一書翻譯成中文,這本書主要收集了戴維森90年代之後的作品,我能夠從你的書中看出戴維森哲學前後的發展。在您的書以及一些文章中,您對戴維森的三角測量模型(Triangulation)做出了許多有益解釋,您是如何理解三角測量模型,以及它在戴維森哲學中的地位或作用?

蘭博格:我認為我們可以從三角測量思想中讀出戴維森對意義、心靈以及客觀性的理解。在闡述該思想的系列文章中,戴維森融貫地論述了從早期便發展起的思想——儘管或許他的論述方式並不清晰。由於戴維森對三角測量思想及其重要意義做出了論述,這使得他的「徹底的解釋」的觀點也變得更為引人入勝。這些是魏赫根(Claudine Verheggen)在將於今年由勞特里奇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書中所論述的觀點。魏赫根的論述非常棒。

周:近年來許多戴維森研究著作、文集相繼問世,在這一研究高潮漸漸平息之後,人們對戴維森似乎進入了蓋棺論定的階段,您怎樣評價戴維森在哲學史上的功勞?

蘭博格:我想指出三點:第一,他提供了一種思考心靈和意義的方式,這種方式可以在不強迫我們採取形而上的還原主義的觀點的情況下滿足我們的自然感受性(naturalistic sensibilities);其次,他提供了一種新的語言觀,認為語言是在具體的兩個能動者(agent)之間的動態、互相交流的過程中獲得的,語言並非是一組規則或由符號組成;最後,他提出了一種理解能動性(agency)的方式,這種方式消解了因果性和自由之間的形而上學的矛盾。

周:我們發現您也發表了許多研究羅蒂哲學的文章,您似乎把他視為一名解構主義者,而您在闡述戴維森哲學時,您強調戴維森哲學的詮釋學特徵;這是否能體現出您思想上的一致性?

蘭博格:在我看來,只有在一個非常寬泛的意義上才能把羅蒂理解為一名解構主義者。當然,他並不把解構視為一種方法。但他的諸多作品的確試圖破除某些形而上的問題。至於你提到的連續性或一致性,的確,我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沒有太多變化,可能是我太缺乏創造性吧……我從1984年開始認真研讀戴維森的哲學,我當時也仔細閱讀了羅蒂的《哲學與自然之境》(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 of Nature),所以,我一開始就把戴維森看作是一名實用主義者。我也從未過多研究關於自然語言的語義學。對戴維森、羅蒂(以及伽達默爾)的閱讀都是朝著一個方向進行的,我覺得我所採取的詮釋學觀點是解釋其中的元哲學因素的一個好方式。

周:您曾在由牛津大學於2008年出版的The Oxford Handbook of American Philosophy一書中發表一篇名為 「Rorty, Davidson, and the Future of Metaphysics in America」的文章,您能不能解釋一下「the Future of Metaphysics」是什麼意思?

蘭博格:我當時思考的是,我所認為的美國哲學系裡所踐行的哲學是什麼樣子。當然這種概括只是推測性的想法。但是,我在那篇文章里想指出的是,主流的關於(新版本的)古典的形而上的討論至多只能在政治社會學的意義上是合法的。

周:我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人們對羅蒂後期哲學思想的談論往往注重於他的自由主義政治哲學,而很少涉及他的文學、詩學等方面的思想,實際上,有許多人,例如舒斯特曼、羅伯特·克勞特、內爾遜·古德曼等,從美學、藝術等方面談論實用主義,對此您怎麼看?

蘭博格: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有人把實用主義理解為一種哲學學科,這樣的話,談論文學、藝術的實用主義方式就不被接納為哲學式的討論;但如果在更為寬泛的意義上理解實用主義的話,就會大不相同了。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周:我覺得「實用主義」是一個內涵模糊的詞,陳亞軍教授正在主持一個重大課題,其中有一個子課題研究的是實用主義譜系學,我覺得如何理解實用主義,什麼才能被算作實用主義很重要,因此,我覺得陳亞軍教授正帶領他的研究團隊做著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就我的個人觀點來說,我在我的博士論文中想提出「後實用主義」這一思想。後實用主義主要有三個特徵:首先,它融合了新實用主義和古典實用主義,它兼收古典實用主義本體論思想與對自然與文化連續性的強調,以及新實用主義的語言觀與分析問題的清晰方法;其次,它還向詮釋學、現象學等學科敞開,古典實用主義缺乏直接談論存在論意義上的世界(例如徹底經驗、作為文化的自然)的具體方法,而現象學恰在這一點上能夠補充實用主義;第三,在後實用主義中我們可以談論多種世界,您已經看到我在我的博士論文中以本體的、自然的、科學的、語義的、語用的、詩學的等方式談論世界,後實用主義的世界能夠予以人們更大的自由。所以,我把實用主義理解為一種思想特徵、取向或思潮,而非是某種具體學科或學派。

蘭博格:很有意思!你已經想好了你未來的研究方向,你在這裡的幾個月做了非常多的事情,真是進展神速!

周:謝謝稱讚!在上述意義上,我把自己的博士論文定位為後實用主義的一個導論,我會在以後的學術生涯里沿此方向具體地做一些事情,或許如果我有機會讀博士後的話,我會去研究如何具體地結合新實用主義與古典實用主義。讓我們回到訪談上來吧!關於羅蒂我還有一個問題,許多人把羅蒂理解為語言唯心論者(linguistic idealist),對此,您怎麼看?

蘭博格:很多人的確都採取這樣的觀點,並且有些人認為戴維森也是個語言唯心論者,但我覺得這種理解是錯的,因為羅蒂的核心思想實際上是自然主義式的,我們可以從他思想中的「戴維森因素」中看出這一點。羅蒂的自然主義思想體現在,他完全在實質的世界(material world)中討論說話者和能動者,談論如何在他們的互動中獲得語言。我們需要經過這一層自然主義之網的過濾才能獲得他後來的語言觀。

周:我的看法與您一樣,羅蒂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思想是不能忽視的,只有注意到這一點才能避免對羅蒂哲學相對主義、懷疑主義等類似的責難。下一個問題,您能不能介紹一下您最近的研究工作?

蘭博格:我仍在研究羅蒂哲學。但是,我長久被一個反-羅蒂式的主題吸引著,即無(人類擁有的那種)語言的生物的主觀性的本質為何。我對此主題有興趣,既是因為我關注於一個基本問題——從動物視角怎麼看,也是因為對這個主題的研究能夠有助於增進對人本身的理解,能夠動態地研究人類知識。我的這些表述可能不太清晰,我的意思是通過我們所知道的其他物種的變化,以及我們發現這些變化的恰當方式,我們或許能夠解釋人類知識建構的歷史性以及社會性等重要方面的細節。簡單地說,我們對其他物種的進化的理解能夠揭示出價值、興趣以及認知之間的相互作用。

周:這個主題很有趣,我能不能把這理解為丹尼特、埃文斯、米麗肯等人在做的一類工作?

蘭博格:可以,我們做的工作朝著共同的方向。

周:上一周您與安德斯(Anders Strand, 奧斯陸大學CSMN研究員)所做的名為「Cross-level Causal Inquiry」的報告中,你們說這是一項剛開始的工作,我對這項工作的基本理解是:你們試圖通過討論描述對象的多種方式來討論某一對象,在此意義上是cross-level。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正確,在此意義上,如何理解causal一詞呢?

蘭博格:你的理解基本沒有問題。我們會探究描述對象的各種具體例子,並指出這種方式是如何能夠幫助我們理解某一對象的。Causal一詞其實指的是因果解釋或對因果性的解釋,解釋本身就是談論對象的一種方式,當然,我們也會在因果的意義上描述對象,但我們會盡量少談一些。

周:那麼,如何理解這裡所談論的對象呢?因為不同的描述方式必然會影響到對對象的理解,此時這些對象具有本體論上的或認識論上的同一性么?

蘭博格: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採取哪些描述方式,最終哪些描述方式被用來理解一個對象,這完全是一個語用的問題,在此意義上實用主義便被引入進來。實際上,我們所做的工作背後的實質是實用主義。

周:我覺得如果把實用主義引入進來,我們就能很好地理解你們所做的工作了,但具體地做這一工作難度很大,我希望能夠跟進你們的工作。

蘭博格:的確很難做,我以後會把我們的階段成果發給你。

周:謝謝! 關於哲學書評,我覺得「書評」在國外學界是傳播思想的重要媒介,您能不能簡述一下「書評」的重要性?

蘭博格:實際上我很少寫書評,但我知道其他人都覺得這是一種追蹤學術前沿發展的好方式。但我很難對我不喜歡以及我喜歡的書做出評論,我更喜歡寫篇文章。許多年前我寫了伊文勒(Simon Evnine)研究戴維森的一本書的書評,我的書評寫得不是很好。我覺得寫書評很好,我試著寫了好多次,但總是寫不好。鑒於我多次寫書評失敗的經驗,很抱歉我沒有什麼說的……

周:哈哈,寫作哲學書評既簡單又很難。最後一個問題,我們的讀者主要包括中國從事哲學研究的師生,以及一些哲學愛好者,您能否就哲學學習上提供一些意見?

蘭博格:我認為可以先讀一些好書,然後聆聽自己內心的反應,然後探索那些真正促動你,引起你興趣的東西是什麼。記住,如果你覺得某些論證、斷言或觀點似乎是難以理解的——或許這些論證、斷言或觀點的確難以理解,但是,大部分時候是因為你還未能理解整個敘事。這時候你便需要耐心、勤奮,並保持謙遜的態度。於是,哲學便會滋養你,你會慢慢體會到哲學的魅力所在,或許你會因此有自己獨特的體驗和視角。對我來說,哲學提供給我們的是看待我們所棲居的世界以及我們自身的諸多不同視角,而後啟迪我們思考從這些視角中獲得的觀點是如何相互聯繫在一起的。

周:謝謝您的回答,再次感謝您接受我的訪談!

蘭博格:不必客氣,這是我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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