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意公開的秘密

作者：牟瑞霞

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村子裡建的第一所學校。

有了新學校，我們以後再也不用去那個解放前，還是爺爺領著人蓋的舊學校上學了。

舊學校只有一個教室，沒有正兒八經的黑板。全村的學生一天中要輪著上課。上課時我們每人一塊小石板，放在膝蓋上，把老師教的生字、生詞寫了擦，擦了寫的反覆練習。

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天我能站在講台上，驕傲地領著同學們讀生字，讀課文，因為我能講一口令同學們羨慕的標準普通話！

舊學校挨著生產隊的飼養院，臭氣熏天，馬嘶驢叫豬哼哼，煩死人了。學生們如要想上廁所，不是在飼養院里和牲畜們一起方便一下，就是跑回家中方便！實在是不方便！

如果輪到晚上上課，每個學生就的自備一盞煤油燈，挑著燈上學。老師擔心女學生走夜路害怕，遂派男生接送我們。

派男生接送我們，還不如沒有他們接送。淘氣的男生先跑到村中央的大杏樹上，然後把一張挖了幾個窟窿的白紙用唾液粘在腦門上，躲在枝葉間裝神弄鬼地嚇唬我們，再加之那晃動如豆一樣的燈火的渲染，真的像鬼火一樣滲人恐怖。

有時各年級的課程實在排不開了，老師便把我們領到他家裡去上課或者挪到那個同學家的院子里去上課。在小學前三年的上學生涯中，印象中，我好像一直像游擊隊員一樣在打游擊，東家學一天，西家學一天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老師和學生們都叫苦不迭！

現在新學校馬上就要投入使用了，同學們能不高興嗎？能不歡天喜地嗎？能不奔走相告嗎？

新學校一溜六間大瓦房，建在村北一大片果園的南邊。

從西往東依次的五間，是五年級到一年級的教室，剩下的一間也是最東面的一間，是老師們的辦公室兼公辦老師的宿舍。

可喜可賀的是教室的前面有一個很大的操場。這可是這塊地皮上，自從有人類居住以來第一次，有這麼一塊供孩子們玩耍做操的地方啊！連大隊部都沒有這麼大塊地呢！操場的氣派程度在我們孩子的眼裡可想而知了！以後有誰淘氣了，我敢保證，老師要至少沿著操場跑上三圈，才能抓到這個淘氣的小子。

過去可不是這樣，還沒等那幾個淘小子，跑出班級的門，翻身跳上院牆，就被老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逮回來了，然後塞到牆角里受訓斥。

再試想一下，同學們做操時的情形。第六套廣播體操我們已經學會很久了，就是沒有施展的空間和機會。

當體育委員吹著鏗鏘有力的口哨。口哨在他的嘴裡，發出清脆的一二一時，同學們甩著小胳膊小腿，邁著整齊的步伐，當然也有走順拐的。

當口令聲起：「向前看齊……」我們的小胳膊，都平伸著向前，瀟洒、自豪地原地踏步走，直到找到自己準確的位置。這時，體委莊嚴地一聲口令：「手放下……」。

然後，我們隨著一二三四的口哨聲，有節奏地朝氣蓬勃、意氣風發地做著第一節，第二節直到第八節廣播體操，那是一種怎樣喜悅的心情啊！我再也不用怕做踢腿運動時踢到前面同學的腚了；做伸展運動時，再也不用怕雙臂打開時，拍到兩側同學的鼻子了；課間，女孩子們玩跳格子、打布子、老鷹捉小雞了，會更加地開心快樂！

體育課上，我們幾個班可以比賽拔河了，男孩子們可以踢足球了、練習短跑了等等體育活動。總之作為學生我們終於能夠上體育課了，是真正的體育課，而不是在課程表上，更不是在夢中！

然而，即使新操場這麼大，男同學踢足球時，還時不時地把足球踢到我們班林姓同學家的院子里，據說羅馬教皇呆的那個國家就小的不敢踢足球，因為一踢足球，球就飛出國界了！

更讓人心醉的是垂直於學校，也就是在學校的西南角上給全體師生還蓋了一個廁所，有男廁所女廁所，多新鮮啊！

這一偉大的建築可是具有劃時代的偉大意義！這就是說，我們這些農民的後代，終於在這一點上和城裡的孩子划上等號了，縮短了城鄉的差距。我們結束了幾千年沿襲下來的就地解決大小便的陋習，過上了文明人的生活方式。

我一直認為，人類發展的文明程度不是以一個地區、一個城市蓋了多少摩天大樓、商場、劇院、建了多少立交橋為標誌的，而是有沒有一定數量的公廁。

前些年有的旅遊區，一窩風地只顧著蓋景點，而忽略了公廁的建設。結果是景區里到處屎尿橫流、臭氣熏天，搞得遊客怨聲載道，指責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現在好了，所有的景區都非常人性化，走不了多遠就有一個公廁，廁所蓋的外形藝術高雅、美觀乾淨又方便。遊客們的臉上喜氣洋洋的，一掃那種步履匆匆，慌慌張張，東撒么西看看極度痛苦之色！

有了廁所，同學們就有了一個比較私密的收藏隱私的地方。

兩個女生如果想交換一下對另一個女生的看法，那麼到那裡去最方便呢？廁所啊！

小女生之間有什麼小秘密需要分享一下，又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那裡最合適呢？廁所啊！

要想躲過男生的欺負那裡最安全呢？廁所啊！

另外廁所還是一種文化，記得前幾年看過一篇調查廁所文化的文章，文章中的見解我很贊同！

七十年代的中國農村，不僅經濟落後，而且思想方面也很落後，觀念更是落後！

女生在生理成長期的一些自我護理知識，令人可悲的是：不是來自母親的言傳身教，悉心呵護！而是在廁所里跟小女伴學會的。男生中99%的抽煙行為也是在廁所里偷偷地學會的。

中國許多孩子的性教育的啟蒙也是在廁所里接受的。

廁所是一個交流各種信息、觀點、學習的地方！

還有我班後來發生的偷桃事件，從作案到東窗事發也與廁所脫不了干係！

那是四年級的下半學期，還沒有放暑假。但是果園裡的桃子卻青中開始泛紅了，流光溢彩的桃子墜滿了桃枝。每天每時每刻都能看到桃樹上，一串串的桃子壓彎了樹枝，風來了，桃枝不能舞動，只有一對一雙的桃子在那裡搖曳生姿，含情脈脈！風來了，桃葉是生動的，那桃葉輕輕地撫摸，輕輕地囈語！如媽媽拍著夢中的嬰兒！啊！多美的一副畫面啊！

然而我們想到的只有桃子的功能，能吃！想到桃子我們的心就跳躍不止，聞到桃子的鮮味，我們的嘴裡就口舌生津，看到桃子我們就從眼裡到心裡垂涎欲滴！

夏天，學校規定學生們的午覺必須在學校里睡。這樣，就可以杜絕男孩子們去水庫里游泳，可以避免不應該發生的悲劇發生！每位學生在規定的時間裡，統一地趴在課桌上睡上幾十分鐘，藉以保證下午的課能順利地進行！

我的班主任是縣裡派來的公派老師，自然也是學校的一校之長。學生們午睡的事由他主抓。午睡的鐘聲敲響後，他就一遍遍地沿著牆根，貓著腰在五個班級之間巡視，直到確認孩子們真正睡了，他才回到辦公室里休息。

其實很多孩子，包括我在內，都在假裝睡覺。只要校長一回他的辦公室，我們就在班級里悄悄地玩。但經常被校長殺回的回馬槍給抓住。

這幾天，我們一直被桃子的美味誘惑著。想想看，滿桃園的桃子不是在那裡擠眉弄眼的，就是在那裡搔首弄姿的，再就是半遮半掩的顧盼生情！有的乾脆就赤裸裸地挑逗你，想吃桃子的渴望折磨著我們的胃腸神經，饞蟲讓我們一刻都不安寧。

上課時，鮮桃的果香飄進了班級，直往我們的鼻孔里鑽，擋都擋不住，學生們無心聽課了，個個的喉嚨里都發出吞咽「哈喇子」咕咕的響聲。因此，全班擰成一股繩準備找機會幹上它一票，解解饞！

當然，經過同學們的偵察，偷桃子的最佳時機就是午睡的時候。其時，生產隊里看果園的人也一定在某棵桃樹下，做著黃粱美夢呢！我們的方案是這樣的：留有一名同學把眼，等校長殺完回馬槍後，全班同學再開始行動。同學們一個一個地從後窗戶跳出去，腳一落地就是果園。

我們動若脫兔，輕捷如猴，深入桃林。顧不得抒情、詠嘆、像孫悟空入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園，先不管桃子熟沒熟，見大的就摘，摘夠本了就從桃樹空里迂迴到廁所。這一次我們斬獲了不少的戰利品，我們痛快淋漓地摘，不亦樂乎地偷！

兜里裝滿了，衣襟里兜滿了，連褲襠里都滿滿的。男女生分頭行動，到廁所里把桃子分而食之全部「米西」掉，然後再化整為零地分批回到班級，整個行動計劃天衣無縫、完美漂亮！

在計劃的實施過程中，除了我由於長得太小，後窗戶太高差一點沒爬上去外。最後還是在同學們的幫助下，我以把自己的膝蓋跌破了為代價，終於全班圓滿地完成了我們這次的偷桃子計劃，而且每個人都吃的肚皮鼓鼓的，滿嘴桃毛。

本來事情做的天衣無縫，只有天知地知我們知。可是光顧著吃桃的我們，忘了作案現場不能留下犯罪的證據啊！結果是那些扔在廁所里的桃核把我們出賣了。

校長睡醒了覺，來到廁所方便，發現廁所里怎麼有那麼多的桃核呢？校長的階級覺悟非常高，本來學校挨著果園就有一種「懷璧其罪」的感覺，校長天天在間操上強調、威脅，不讓學生們想桃子，偷桃子。

現在，天天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果然在廁所里發現了罪證。他又打發一名女老師去女廁所里檢查，檢查的結果和男廁所里一樣，也是一大堆的桃核。雖然校長還沒有掌握，用提取桃核上的唾液，找到偷桃吃的賊的技術，更沒有接到生產隊丟桃子的投訴。

但校長覺得偷桃子吃的行為非常可恥，必須先進行自查。

校長是我們班的班主任，他首先想到了他的寶貝學生們，他太了解自己的學生了。我們曾經集體偷過生產隊的黃瓜，曾經集體偷吃過生產隊的花生，幫生產隊收蘿蔔時，我們也是一起偷吃那帶泥的蘿蔔，連生地瓜我們都吃的倍兒香，反正和吃有關的壞事，我們班乾的不少。我們也是太餓了，在那個艱苦的年代！班級里幾個十七八歲的大小夥子和大姑娘肯定是組織者，他們的壞主意最多。他認定桃子是我們班的人偷的。

我們四年級大概有二十幾人吧！分三撥站在講台上受審。第一撥上去的是男生，有十來個人吧，把個講台擠得水泄不通。站在兩側的人總是站不住地掉下來一隻腳，然後再恭恭敬敬地踏上去，接著又掉下來，我們坐在底下的人暫時安全，直想笑，沒辦法將就著受審吧！

老師開始「教鞭逼供」先挨個地抽打了一遍後背，每抽一個人，那個人就向前一挺胸，把後背造成一個彎，以減輕痛苦。這一輪下來好像並沒有打疼，沒有人承認自己偷了桃子。

接著老師又從前面，用教鞭挨個捅男生的肚子，捅男生肚子的時候，我們這些在課座上罰站的學生，還真替他們捏一把汗，如果老師一使勁，把他們剛吃下去的桃子捅出來怎麼辦啊！那不就全露餡了嗎！老師如此這番的訓斥，這一撥，不管是地主崽子還是貧下中農的子弟全都寧死不屈，一個字也沒有招。

換下一撥的男生，還是寧死不屈！

輪到我們女生了，我們依次地來到講台上，最大的那個女生向我們一擠古眼睛，我們立刻心領神會。

男生都不說，我們也不是孬種。革命現代京劇《紅色娘子軍》中不是有那麼一段唱腔嗎？「打不死的吳清華，我還活在人間……」只要打不死，今天把此劫熬過去了，咱們就能「還活在人間。」獲得重生。

當時，看的就是那麼幾部英雄主義的電影，電影的故事情節我們已經像刻痕一樣牢記在心了，台詞更是背得滾瓜爛熟，玩耍時我們的遊戲內容都跟這幾部片子的故事情節有關，現在就差真的當把英雄了，我們早就想當把英雄了。

女生們按大小個排好，我最矮排右一，那個十八歲的女生最高排左一。

老師對待女生們沒有採取「教鞭審訓」的老方法，而是換了一種方法，用他嚴厲的目光進行審訓，採取心理攻勢來了個心理戰。

他用毒辣的目光從右一掃到左一，再從左一掃到右一。按照以往的經驗，一般超不過三輪，心裡有鬼的同學就不打自招了。常言不是說的好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乾沒幹壞事一看這個人的眼睛就知道了。

可是今天，我們全都不看他的眼睛，是不敢看老師的眼睛，一看準露餡！至始至終我基本上是一副唯唯喏喏低頭認罪的姿式，用一隻腳不停地在刨自己腳下的講台，一臉的誠實加委屈！

老師掃到我時，足足地盯了我一分鐘，他大概在想，這個優秀的學生，又是國家幹部的子女怎麼會去偷桃子吃呢！在他的盯視下，有那麼一陣子，我的意志快跨掉了，心裡防線在一點點地潰敗，眼看差那麼一丁點就快屈服了，很想招了！

多虧排在左二的女生，及時地用胳膊肘拐了我一下，暗示我，讓我堅持住，挺住！她這一拐，我霎時獲得了信心和力量，終於挺了下來，沒招！

並理由充分地想，老師你也不想想，我為什麼就不想吃桃子呢？我又不是仙人，也是一介凡人，我怎麼就不想吃桃子呢！我怎麼能拒絕吃桃子呢！桃子又鮮又美又甜又沒有毒！

審訓的結果是：全體女生順利通過考驗，一個個寧死不屈，大義凜然，江姐赴法場英勇就義也不過如此。吳清華們全又活在了人間！

其實，我想老師也沒有想真正地審出結果來，孩子們太苦了，很多孩子都吃不飽飯，官不舉民不究地算了吧！

現在學校的大活全部完工了，瓦蓋苫上了，窗戶框子按上了，就連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玻璃都裝好了。要知道這可是村子裡頭一戶按玻璃的房子，全體村民還住在老式的，是糊窗戶紙窗欞那樣的房子里。

我們美的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來慶祝新學校的落成！

新教室寬敞明亮、富麗堂皇，開南門。一進門的西牆上，鑲嵌著一塊大大的黑板，除了兩側預留出來的貼課程表和掛拼音挂圖的地方外，黑板幾乎佔據了一面牆，這塊黑板非常地令我著迷。黑板已經用油墨浸好了，油黑油黑地閃著智慧的光芒，散發著油墨的芬芳！

較之於操場和廁所，我更加喜歡的是這塊黑板，是這塊能帶給我知識和學問的黑板！

不知人家師傅是怎樣抹的，黑板又平又好，光亮可鑒。最人性的是在黑板的底部，還做出來一個能放粉筆和教鞭一寸多寬的槽。

有了這塊大黑板，我這個優秀的學生，深得老師喜愛的學生，就可以在語文課上還有算數課大顯身手了。

我可以優雅地從那個凹槽里取出教鞭，然後用標準的普通話領著同學們讀生字、生詞。我用教鞭點一下生字，同學們跟著我念一遍，念一遍或幾遍全取決於我；我還可以很牛氣地站在黑板前，抑揚頓挫地領著同學們讀課文；還可以從凹槽里，而不是從講台的粉筆盒裡，拿起粉筆一筆一划地做算術題，而且全是對號的算術題！老師則站在一邊用欣賞的目光鼓勵著我、並號召同學們向我學習！

我展開雙臂擁抱著這塊大大的黑板，用小手從黑板的一側摩挲到黑板的另一側，從下摩挲到上，又從上摩挲到下，當然由於個子矮，暫時我還夠不到黑板的最上方。我踮起腳努力地往上夠，看看自己到底能夠到多高。

我忘情地趴在黑板上，不停地摸，不停地嗅！一股股墨香，沁人心脾啊！這塊黑板將伴隨著我今後的每一天，它將呈現給我無窮無盡的知識，它是知識的源泉，是我得到知識最直接的施與者和載體。

我醉心於這塊黑板，此時此刻，我彷彿已經看到黑板上寫滿了字、詞，數學題和優美的古詩！地理課上畫滿了山川，河流，高原，盆地，田水映天，江山如畫；歷史課上，在浩繁卷帙的歷史天空中，三皇五帝、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他們踏著歷史的浪花而來，乘著歷史的雄風而去，我能聽到春秋戰國時百家爭鳴智慧的聲音！我能聽到三國時那金戈鐵馬各路英雄，爭雄天下的號角！能聆聽到唐詩宋詞優美的韻律，元曲明清小說那燦爛的光輝。

雖然時光滾滾如東逝的流水，悠悠萬事，綠煙滅盡。但他們思想的清輝卻照耀著我，我和他們在這裡相遇，對話，演繹一番高山流水知音般的絕唱，在這裡更能看到華夏大地幾千年發展中的悲壯與歡欣！

我曾有：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慨嘆和思索！

因此我非常地喜歡讀書，讀書是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智力活動！有了這塊黑板，我的學習生活將是錦上添花，出神入化！

我在這塊黑板前，長時間地駐足、流連，欣賞著，比劃著，設計著，模擬著未來的學習情景，憧憬著未來的學習模式，陶醉在即將到來的學習生活中！

我甚至於想，自己如果能幻化成黑板上的一個符號，一個字詞，一首詩，一道算式，融化成黑板的一部分那該多好啊！

同學們也高興地在教室里，摸摸這看看那，稀罕的不得了，這可是全村孩子開天闢地的大喜事啊！

現在，新學校只剩下一些掃尾的工作。就是以班級為單位，讓學生們把教室地面上的建築垃圾攤平後，再墊上土，然後擺上桌椅。我們就可以每天坐在這明亮的教室里上課了，家長們站在村子裡就能聽到我們朗朗的讀書聲了。

我現在即將是四年級的學生了，按要求我和同學們必須在上午把班級的地面平整好，然後再墊上土。

我和同學們在四年級的教室里忘我地勞動著，累了也不想歇一歇。我們都想儘快地在新學校里讀書，越早越好！同學們幹得可歡了！我乾的更歡！

當時的農村很窮，現代化的物品一樣也沒有，村民們家裡是缺衣少穿，但勞動的工具還是有的，我們從家裡拿來了五花八門的工具，有二齒子，有耙子，有鋤頭，我拿的是鎬頭！

不知不覺中，教室的地面被我們平整的差不多了。我也在不知不覺中把戰場轉移到了黑板的底下，這裡還有幾塊石頭立在那裡，使地面很不平整，必須把石頭砸下去。

我使出吃奶的勁揮動著手裡的鎬頭！

手起鎬落，一下又一下，「嘭」地一聲，手裡的鎬頭碰到什麼了，發出非常清脆的聲音！但直覺告訴我，那不是優美的聲音，是災難的聲音！

第一時間裡，老師把我一把推到了牆角，大聲地責罵我!

原來，由於用力過猛，我把黑板下面的凹槽刨掉了一塊，凹槽現在像一個退了牙的孩子，豁著個牙床子，沖著我呲牙瞪眼！

我完全蒙了，面對自己闖下的大禍，眼前一片黑暗。我如此鍾愛的黑板竟毀壞在我的手裡。

我的腦袋裡嗡嗡響，不知如何是好！老師瘋狂的罵聲衝擊著我的耳膜：「你眼瞎了，你往黑板上刨，你這是什麼行為，你這是在搞破壞，我們的學校來之不易，你可好，就一鎬頭，把好端端暫新的黑板給破壞了，你存的什麼心啊！你說，你存的什麼心？……」

老師把各種能解他心頭之氣的語言，像炮彈一樣密集地砸上我！他在深挖我的思想動機，為什麼要破壞黑板？老師的炮火猛烈，同學們看我的目光更是猛烈。我深感到自己的罪行滔天！難以辯解。儘管這件事已經過去四十多年了，但當日老師和爺爺的罵聲還迴響在我的耳畔，這罵聲伴著我心中的悔恨讓我終生不得安寧！

此時此刻，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光知道哭，我有什麼動機呢！我只是單純地想好好乾，多多地干，沒想到啊！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弄巧成拙，如今自己是大難臨頭了，我懊悔的恨不能把自己的身體補到那塊豁牙子上，把我的命拿去都行。

全校所有的同學都圍了過來，我，我，我無地自容……我把黑板破壞了的消息，我敢保證不出一刻鐘的時間，就會飛到村子裡每個人的耳朵里，村子裡立刻會組織一個聲勢浩大的鬥爭大會，批判我這個新跳出來的十歲的「階級敵人」，一個仇視社會主義的「跳樑小丑」。我的耳畔已經響起了那振聾發聵的口號聲，我似乎已經看到了那群情激昂的鬥爭場面！

沒有人聽我解釋，我也解釋不清。不由分說，我被老師攆回了家！

天氣是那麼地晴朗，萬里無雲。知了此起彼伏地唱著它的「知了」歌，不知道萬能的「知了」此時此刻知不知道，我惹了這麼大的禍，一個不可饒恕的罪過！我是那麼地愛那塊黑板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哭著回家的！

爺爺看到我哭著回來了，一副凄慘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什麼樣的大事，能讓老師把自己的孫女攆回家呢？這位村子裡威望最高的老革命坐不住了，急忙跑到學校去了解情況！

我在家裡則昏天黑地地哭，奶奶怎麼哄，也哄不好我，急的奶奶踮著小腳圍著我直轉磨磨！嘴裡不停地說：「小祖宗啊！小祖宗啊！這是那麼哩？……」

今天中午，正巧輪到老師到我們家吃飯！

解放後，都是這麼個規定。凡公派老師一律輪著在有學生的村民家中吃飯。吃完飯，老師一般會按規定留下糧票和錢，但社員們再窮也不能要先生的錢啊！撕撕巴巴的結果是老師還是要留下一些錢和糧票的。

今天，我的老師正好輪到我家吃飯。一早上起來，奶奶就為先生這頓午飯開始籌划了。老師到那一家吃飯，都被村民們視為無尚的光榮，村民們會拿出渾身的解數來準備這頓飯，儘管很窮也不敢怠慢了先生！況且，我們這個村子是有著尊師重教優良傳統的村莊呢！

奶奶為了先生這頓飯也是起了大早的，奶奶先在碾子上，碾了幾斤小麥，籮了又籮，準備用最好最細的面，給先生擀頓麵條吃。

另外，奶奶一遍遍地跑到雞窩裡，查看小雞下沒下蛋，攤一盤雞蛋是必備的菜。還有，奶奶又像變戲法似的搞到一點肉，其實那是爺爺頭天去公社的集上割回來的。奶奶又鹵了一碟花生，炒了幾個拿手的時令青菜。

一切準備就緒，就等先生來吃飯，我卻哭著跑回來了，弄得奶奶不知所措地一邊忙，一邊瞎叨叨！

我悲傷地躲在照壁那裡向隅而泣，不知是繼續活下去好還是就此死了好！

不知過了多久，爺爺和老師一起回來了。

老師，已經沒有事情剛發生時那麼生氣了，但爺爺卻是氣呼呼的，而且是非常地生氣，小山羊鬍子，配合著爺爺的憤怒一抖一抖的，爺爺當著老師的面，踢了我無數腳。責罵我為什麼去破壞那塊黑板。

爺爺是練過武功的，他的每一腳都準確地踢到我的腿彎上，他踢一腳，我就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然後他再把我像拎小雞一樣，提溜起來，再踢，我再跪，再踢，我再跪……。一邊踢著一邊審問我為什麼把黑板刨壞了，質問我這是什麼罪行，這事如果放在過去的朝代犯得是死罪知道不，得殺頭，得滿門抄斬……

從小到大，也就是我來到人間十年了，我都是一個倍受親人和朋友喜歡的一個乖女孩，聰明伶俐，可愛懂事！爸爸媽媽從來沒有打過我，甚至連訓斥我的記錄都沒有過。

今天，我的命運卻是急轉直下，先是被老師痛罵，繼爾又被爺爺當著老師的面一頓痛踢，懊悔和羞辱，讓我痛不欲生！我心驚膽戰地聽著爺爺的咒罵，想像著我的罪行，我已經罪孽深重，再也無法面對世人。

但現在好在他們沒有再挖我為什麼破壞黑板的動機，可能是他們冷靜下來以後，覺得我一個十歲的孩子，爺爺又是老革命，為新中國的建立還獻出了一個兒子，是烈士家屬，我的爸爸也是國家幹部在部隊工作，無論怎麼說，我是革命的後代，我也沒有仇視社會主義的理由啊！我為什麼要破壞社會主義建設啊……總之他們現在罵我的主題已經變了，主要圍繞著我是不是眼睛瞎了，沒看見那裡有黑板啊！

奶奶把我從爺爺的鐵腳的懲罰下解救出來了，老師也一個勁地勸爺爺不要再打了，爺爺這才作罷，爺爺的小山羊鬍子才算不跳舞了，安靜了下來，陪著先生一起喝酒吃飯。

疼我的四爹中午不回家吃飯，在地里吃，為了大幹社會主義，抓革命，促生產！四媽匆匆地吃了一口飯，還要回去幹活，爺爺在家裡有著無尚的權威，誰也不敢違抗。

四媽小聲地哄我開心：「那麼大的點事啊！還上綱上線的，還要治人個死罪啊！殺人不過頭點地，以後再勞動時留點心眼，別那麼實在……沒有黑板的時候不也學習了嗎？小題大做……」奶奶也哄我：「我孫女就是不會藏奸耍滑，沒命地干，不就是干猛了點嗎？誰還看到它黑板底下還長著個東西呢！都是那黑板不會長，還多出那麼一塊幹麼啊！哎！我可憐的孫女啊！……」但奶奶和四媽的聲援只能說給我聽，不敢大聲說出來！

四媽吃了一口飯又匆忙地回生產隊幹活去了，奶奶也只管自的忙碌去了，老師吃完飯也回學校去了，爺爺喝了幾口酒躺在東屋的炕上小睡，沒有人再理會我。

我還是躲在牆角里，面壁思過，哭一會兒又一會兒，我不敢去上學。我自責、絕望、孤獨、無助，我來到磨房，來到爺爺的壽材旁邊，趴在那裡哭了一氣兒又一氣兒，幾次努力想掀掉蓋在壽材上的茅草，再掀開棺材蓋爬進去，死了算了。

十歲的孩子，對死這個人生的大問題非常模糊，當時太小，也不知道世上有那麼多種死法可以採用，認為人只要躺在棺材裡就是死了，就可以割斷與塵世的一切恩怨，一了百了。無奈，棺材蓋太沉了，小小的我根本搬不動，幾次努力都付諸東流，棺材蓋還是紋絲不動，這死也死不了，活又沒法活，我更加地絕望，趴在棺材上哭。我想念遠在幾千里外的爸爸媽媽，爸爸如果知道了今天的事情，他一定會幫我的，爸爸肯定有辦法救我！

我哭啊哭！眼淚都哭幹了，腦子哭空了，魂哭沒了……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知道了……

聽奶奶說，我昏迷了好幾天，像被人抽去了魂，小胳膊小腿丟丟噹噹軟綿綿的，把奶奶嚇壞了。奶奶成天成宿地抱著我，不停地禱告，求大慈大悲的菩薩保佑我。真的很靈驗，我那出了竅的靈魂，聽到奶奶的呼喚，又曲曲折折、飄飄忽忽地找回了我的肉身，我歷經靈與肉的洗禮，經過鳳凰涅槃又活過來了。

「黑板事件」終究不了了之，可能老師真得沒有找到我仇視社會主義，仇視黨的理由，也沒有人組織開我的批鬥大會，我也就上學去了。

但黑板還在，黑板凹槽上的豁牙子還在，顯然在那裡昭示著我的罪過！

我多麼希望家裡人為我抹平那個缺口，省的它在那裡張牙舞爪地嘲笑我、折磨我，也好讓我的心裡好受一點。

可是沒有人為我補上這個缺口，如果爸爸在就好了，爸爸手巧，任何破損都能修補一新，可是爸爸卻遠在幾千里之外。

也難怪，當時村子裡，沒有一家能拿出來一點點水泥，膠東蓋房子自古以來都是用石頭和黃泥，根本沒有見過水泥。

既然沒有人為我彌補這個過錯，抹平那個豁牙子，我的傷口、我的傷痛就永遠不會癒合，永遠鮮血淋淋，慘不忍睹！

因此，直到我離開那所學校，那個豁口還在吃驚地看著我，剜著我的心，挖著我的肉！

幾十年了，我的記憶無法走出這一頁；卻又不敢正視這一頁，更不願翻動這一頁，大半生都沒有翻過這一頁。

這件事給我留下的創傷是巨大的，影響是深遠的！從此後我不到萬不得已時，從不碰別人的東西，更不喜歡串門。畢業實習時，實習單位為了讓我們業餘生活豐富一些，給我們每一個宿舍都配了一台電視機，是黑白的用手選頻道的那種。

電視離我很近，到了夜晚同學們都趴在被窩裡看電視，想換一個頻道就喊我，讓我換，我就拒絕說不懂得怎樣換台，因為我根本就不想碰這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想看電視的同學，不得已下床跑到我這一邊來換台，同學很不滿意我，怨恨我，她們那裡知道我內心的苦楚和童年的「黑板事件」對我造成的傷害！

還有啊！在大學裡，我不敢上實驗課，就是上也不敢動那些玻璃試管、儀器，怕不小心碰碎了，更不敢去碰顯微鏡這種高檔的儀器，每次實驗課，我都像過關一樣，恐懼的渾身冒汗，手心裡全是汗，一節課下來大汗淋漓，當離開試驗室時，整個人都快癱瘓了，這一些讓我很痛苦，到現在我也從不去朋友同事家裡串門，我怕碰壞人家的物品，我無法走出童年心靈的創傷！

我可以很坦然地把童年時偷桃子吃的故事，當作笑話，講給丈夫、女兒、甚至我的學生聽，但我卻不能面對、觸及內心深處的這一傷痛，我沒有勇氣用語言表達出來，只能勉強地用文字來敘說，寫此文時，我依然是淚流滿面，不能自己！

二零一六年正月寫於烏伊嶺

作者相關：

牟瑞霞 女，1963年出生於黑龍江省遜克軍馬場。1986年畢業於齊齊哈爾林業學校森保專業。現工作在黑龍江省伊春市烏伊嶺區（林業局）。在校期間開始嘗試文學創作，先後在《伊春日報》、《林城晚報》、《黑龍江林業報》、《詩導刊》、《知青文學專號》、《烏蘇里江綠色風》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近百篇（首）。有散文《家鄉的小河》收入《黑龍江林業報》創刊10周年新聞作品選《林海華章》。著有中篇小說《膠東舊事》、《牟曰廣傳奇》，正待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