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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世俗之相

愛有眾相,或痴纏,或癲狂,有如柏拉圖式般形而上,也有摻雜油鹽的世俗態……不論形態如何,它們總歸於愛。莫名的感召下,心與心相遇了,吸引,試探,猶豫,觸碰——愛生長了。

世人多認為范柳原和白流蘇並無愛情,他們之間有的,不過是時代環境下的將就,最為明顯的論證大概便是「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此話罷,其實不然,愛有世俗相,無可否認范白間確實存在一點小計算,可這無損愛的本質,晶瑩剔透的愛情大概只能在童話里找到罷,再如何浮於雲端的愛情終歸得回到柴米的大地之上。

禪宗講人生三境界,閱讀也同於此。若做個大膽的推測,對范白愛情持否認態度的讀者是否處於閱讀第一階段「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呢?

讀過張愛玲的作品的人都知道,張喜歡調侃,輕飄飄數語卻有千鈞之力,軟綿綿裡帶著扎人的刺,這是她的敘事技巧。若照著行文中的字面意思去理解,無疑留下的最為直觀的印象便是——范柳原的調情與白流蘇的算計。然而小說里人物有獨立的生命,作者能做的只是情節的處理,不同作者有不同的處理方式,我們需要做的,便是揭開技巧這層面紗看到人物實相,由此進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二階段。

范柳原和白流蘇一見鍾情,哪怕作者隱去了初見場景,讀者也可從三奶奶四奶奶絮絮不休的話語中窺知。這次見面無疑在白流蘇心裡激起了頗大的漣漪,甚而對四奶奶的辱罵都充耳不聞,心思都陷入剛才的場景回憶去了,相比之前受到家裡人的冷嘲熱諷躲在母親房間里哭泣,此時她已不在乎這些惡言毒語,范柳原給了她些微安心的力量,

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掛著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了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面。蚊香的綠煙一蓬一蓬浮上來,直熏到她腦子裡去。她的眼睛裡,眼淚閃著光。

將臉偎在旗袍膝部,此時它可是范柳原之替身?我們無法證明其是也,可似乎也無法證明其非也,是也非也,且看讀者如何接受;蚊香綠煙裊裊升起,白流蘇死灰般的心也緩緩重燃;此處是白流蘇自遇見范柳原後第一次流淚,這裡的淚水包含了太多的感情,委屈,欣喜,傷心,感激,悔恨……紛雜的情緒齊齊湧上心頭,難以名狀,難以排放,於是以原始,以女人獨特的方式——流淚——宣洩了出來。

小說以白流蘇的視角來觀看周遭人事,無從正面得知范柳原於那次初見有何感受,但從後文他費心思邀白流蘇至香港與之共聚,可見他是有想與她進一步發展的心思的。男女主角一見鍾情,又有長期相處的契機,一段愛情似乎就此水到渠成,若是如此,那張愛玲就非張愛玲了,圓滿和諧從來就不是她的風格,范白的愛情是在一次次試探、碰撞、衝突中才達到最後交融的。

范柳原是白流蘇的「喚醒者」,他不斷嘗試喚醒白流蘇的原欲意識和情感體驗,喚醒她體內那個被壓抑了將近三十年的靈魂。他一直在努力,她也在嘗試配合,可惜二人相遇之前各自的文化背景及文化記憶使這一過程產生了莫大的阻力,於是困難重重。姑且試舉一例吧:在香港,范柳原帶白流蘇到大中華吃上海菜,飯畢,他談起對她服裝的見解,引起白流蘇的不適,於是他解釋說:

「別又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

流蘇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戲,我一個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嘗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准得找著我欺侮!」范柳原聽了這話,倒有些黯然。他舉起了空杯,試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嘆道:「是的,都怪我。我裝慣了假,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只有對你,我說過句把真話。你聽不出來。」

「唱戲的」戳中白流蘇的痛處,可惜范柳原非寶玉,白流蘇也非顰兒。局外人輕易可看出范柳原本意不過表達己之看法,無心含沙,可白小姐的小人之心也在情理之中,一個剛從封建大家庭走出來的離婚女人,遲遲得不到她想要的名分,敏感些亦可理解,只是我們的范先生卻頗顯無奈。

如此磕磕絆絆,一方努力呼喚,一方難以應和,終於在范柳原有意冷落白流蘇一段時間後,兩人的感情終於向前跨了一大步。達成和解那天晚上,范柳原給白流蘇打了三個電話,電話鈴第一次響第二次響第三次響,他們靈魂靠得越來越近,終於達到了首次的短暫交融:

她戰戰兢兢拿起聽筒來,擱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了,雖是離了這麼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裡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里看得見月亮么?」流蘇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

這是白流蘇遇到范柳原後第二次流淚,如果說前一次象徵著他們間愛情的萌發,那這一次無疑是代表他們的愛情有了大的發展,范柳原說出了「我愛你」,白流蘇也說出了「我愛你」,兩人終於對彼此敞開了心扉,哪怕只是匆匆。

短暫的交心當然無法就此安定下來,久久未能領會到范柳原「靈肉皆需」愛情觀的白流蘇終於選擇了回到上海,而後,范柳原也終於發來電報「乞來港。船票已由通濟隆辦妥。」,就是這麼兩句話引發了白流蘇第三次流淚,這淚水包含了太多的委屈,是她對范柳原產生依賴可他又拋下她而產生的埋怨,這已是情人間才有的耍性子行為了。

第二次回港後,兩人如膠似漆度過了纏綿的一周,而范柳原也準備離港一陣。計劃趕不上戰爭的莫測,烽火連天,炮聲轟隆,他們倆在兵荒馬亂中又相聚在一起,對彼此的感情在生命岌岌可危的狀況下也有了飛躍:

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個人彷彿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一顆子彈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人死得乾淨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此時此刻,兩人的心無法靠得再近,水乳已交融。

停戰後,兩人走出飯店,白流蘇主動接過范柳原脫下的外套,若在往日,白流蘇不會主動幫范柳原拿衣服,范柳原也會因講究紳士風度不肯讓她拿著;如今,一切都顯得自然。長期接受封建家庭教育的白流蘇這一舉動,明顯表現出了賢妻氣質;范柳原默許她的做法,意味著他接受了白流蘇身上的文化回憶,至此,兩人身上不同的文化記憶終於得到協調達成和解。回到他們的家後,白流蘇半夜爬到范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他們是相愛的。

曖昧與浪漫後就是平淡與現實,他們結婚了。當范柳原說出「我們幾時結婚呢」此話,白流蘇一句話也不說,低頭落下淚來,這是白流蘇第四次流淚,也是最後一次,長久來的糾纏終於有了自己想要的結果,此時眼淚是最好的註解。殘酷的是婚姻乃圍城,未能進時拚命想進,進了後又發覺滋味不同想像,「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白流蘇自嘲地想,當初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畢竟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呢?

結尾處:

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白流蘇將蚊香盤「踢」到桌子底下,是帶有幾分心酸,失望,憤怒的罷,從前面的點燃蚊香到最後的踢掉蚊香盤,至此完成了一個循環,然這意味著白流蘇愛情的幻滅么?非也,這不過是張愛玲一貫的寫作特色罷了,得到的紅玫瑰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得到的白玫瑰成了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范白間的愛情也少不了落入俗套,但愛情的奇妙之處就在於哪怕只存在一秒,它也是愛情。因為兩人沒有心心相印直至終老便否認他們間的愛情,這種論斷難以站住腳,像范柳原說的,「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人生變數之多,何必遑論永恆?兩人相愛過,足矣,愛終難以擺脫俗態,「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而已矣。

少年聽雨歌樓上,壯年聽雨客舟中,晚年聽雨僧廬下,心隨境轉,作品閱讀感受也同此。逐漸讀懂了張愛玲的「蒼涼」,也意味自身不斷走近「蒼涼」,所謂「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便指此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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