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大清鹽商中的盧德恭?
亦官亦儒亦盜亦奸,同光和塵有之,持節傲骨亦有之,冷眼旁觀有之,義救愛徒亦有之。最後深獄自訴,和許多人一樣,他只是遵守了體系的潛規則,卻被體系淘汰。豐碑是處成荒冢,我們究竟如何評價這個人,又能從這個人身上,看到些什麼呢?
吳思先生曾在其《潛規則》一書中,提出過一個「新官墮落定律」:
科舉制實行之後,官僚大體是讀書人。他們讀了十幾年聖賢書,滿腦袋都是上的人際關係,如忠君愛民、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之類,書生氣十足,教條主義傾向嚴重,未必明白建立在利害算計之上的真實的人間關係。這種關係,聖賢們不願意講,胥吏和衙役的心裡卻清楚得很。《紅樓夢》第四回便詳細描寫了一個衙役向新官傳授潛規則的故事。
門子和賈雨村有幾段精彩的對話。門子問:"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說著拿出一張抄好的"護官符"來,上邊就有薛家。
賈雨村問門子此案該如何處理,門子說,薛家和幫助你當上知府的賈家是親戚,何不作個人情,日後也好去見賈府的人。賈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複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赴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賈雨村低了半日頭,最後嘴裡說著不妥,還要再研究,實際上完全遵循門子的建議,很巧妙地解脫了薛蟠。
末了,吳思還用大白話強調了一遍門子陳說的利害計算:
要堅持原則嗎?不但不能報效朝廷,自身也難保。輕則丟官爵,弄不好還會丟性命。您可要三思。
我們不妨將這一套利害格局,代入到盧德恭的立場當中。盧大人執掌揚州鹽台,名義上負責兩淮地區鹽的生產、運輸、銷售和稅收,直接管理揚州各大鹽商,乾的是強龍壓倒地頭蛇的差事。
而揚州的鹽商圈子盤根錯節,各大總商不但富可敵國,更是手眼通天。
汪朝宗是天子故交,聖眷正隆,又是紅頂商人,還與前任總商蕭家結成了親家,其聲勢之大,揆諸揚州一城,基本上無人可及;馬德昌是鹽官後人,其祖上為政一方,門生故吏遍布天下,雖然危難時頂不上什麼用,但幫忙寫個摺子,造個輿論聲勢,當個拉拉隊,估計還是不成問題的;
鮑總商倒沒看出有啥後台,情商也有點捉急,可人家後來好歹也抱上了軍機首輔阿桂的大腿,犯下了文字大獄之後,都能全身而退……面對這些凶神惡煞,別說是四品的鹽台,就連知府甚至是巡撫,只怕也得賣上三分面子啊!(前幾集還真有知府應鹽商之命,找阿克占說情的橋段)盧德恭起身微末,十年寒窗換來一個鹽台,朝中也沒什麼同年知交,怎麼敢跟這群人斗?
萬一處不攏,鹽商甩個臉子,今天不納稅,明天不納捐,朝廷的差事不能及時辦妥,皇上開罪下來,一個「該員駕馭失宜,操守庸常,著即革去職銜,交付有司衙門嚴加議處」,怕是免不了的。
更何況,鹽商手裡面攥著賬冊,上面記載著朝中大小皇親國戚、王公大臣的貪墨情弊,一捅開可就是驚天大案,動了國本,上上下下大傢伙一塊玩完——其威力不亞於官場上的核武器。
朝中數十位將相權臣,地方上上百個官員胥吏,幾千萬兩的國帑,誰敢捅這個馬蜂窩?你斷人家財路,人家斷你生路!上一任鹽院老爺尹如海,潔身自好,不貪一文,卻也深陷局中,最後找根麻繩自己弔死了。接替者阿克占阿大人,行伍出身,作風蠻霸,手段也很了得,不也只能乖乖地拿本假賬冊糊弄過去?真賬冊,汪朝宗硬往人家手裡塞,都不敢接。
電視劇最後安排的結尾是,乾隆爺懲奸除惡,汪朝宗榮歸故里,阿克佔全身而退,人人皆大歡喜。這結局太圓滿了,圓滿到極其不現實。
如果按照真實的歷史邏輯,結局應該是:
乾隆帝卸磨殺驢,捐輸到手之後,把鹽商一氣通殺,並收回各地鹽引,鹽鐵改由國家壟斷統銷;
汪朝宗一門盛極中衰,如《紅樓夢》、沈萬三、胡雪岩故例,最終家道中落,晚景凄涼;
阿克占圓滿完成任務之後,亦成棄子,被和珅夥同利益集團聯手幹掉。皇帝不得已棄車保帥,輕則將其革職罷官,重則將其滿門抄斬,以平息官場輿情。——鬧成了這個樣子,不論最後哪方勝利,兩邊都得賠上幾顆人頭。大局如此,每個人已成為棋局上的棋子,一舉一動皆身不由己。
而盧德恭身在揚州鹽台這個位置上,躬身入局,首當其衝,出了事保准第一個完蛋。他既沒有專摺奏事之權,又沒有樹大根深之勢,死得妥妥的。別說求權五爺這個江湖騙子,就算真能求到和珅那邊,也活不了。
這已經跟人的主觀能動性沒有太大關係了,換阿克占,換尹如海,做這個鹽台,估計都要貪,並且都要死。何況盧德恭已經做得夠好了,從經從權,能柔能剛;人際關係方面刀削豆腐兩面光,甘心做鹽院與鹽商之間的潤滑油;也為揚州地方上做過不少好事。從他平時言談舉止來看,也是有情懷有抱負的,只是本人已被官場這個大染缸給異化了。
除非讓海瑞這個千古奇官穿越到揚州來,或許尚有一搏之機。但乾隆朝官場生態畢竟已貪墨成風,氣數將盡,海瑞再怎麼廉潔奉公,再怎麼勇於玩命,也敵不過整個體制。
以我極其有限的智力和見識,對盧德恭的命運,只有二字以蔽之:
死棋。
再套用吳思先生,在《晏氏轉型》中的一句總結:
……如果不談道德操守,僅從趨利避害的角度看,行政官員何去何從已經命中注定了。要徹底改變這種命運,只好從根本上改變專制官僚體制的利害格局。
原型是盧見曾,紀大學士的親家,頗通金石之學,在東南儒林有賢名。劇中的盧德恭亦是如此,江南儒林領袖,金石之學的造詣連乾隆也有所耳聞,理學造詣冠絕一時。盧德恭就是中國傳統官員的典型代表,飽讀聖賢書,無論是儒學還是藝術,造詣都非常高,學術型官僚。但劇中更好的表現出他的另一面,權謀心機,人情世故,揚州水太深,而盧德恭就是能夠攪動這潭水的人。苦讀聖賢書,出仕的時候懷著的是濟世安民的心,可最後都像向現實低頭。很多時候都是不得已而為之。說到底被權五騙得太深,一個搓澡的愣是說自己認識和珅和相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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