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鑿子與神——Ellora石窟

給你鎚子和鑿子、一座石山和一百年的時間，你可以用它做什麼？我八成會用這時間尋找把我放進深山的人，然後把他錘死。

幸運的是，這世界上不只有我……

我們到達的時候已是午後，除了樹上的蟲子，一切靜好。幾十個洞窟睡在千米長的崖壁上，陽光撫摸著洞口，卻無法驅散裡面的黑暗，一千多年來都是如此。我們踏著千年的古老石板，腳下發出簌簌的聲音。陰暗的走廊盡頭、帶著尿液味道的拐角，神和佛擺著各種奇怪的姿勢定格在牆壁上。越是黑暗的地方，仔細看！斑駁的顏色仍然在眼角和衣裙上閃爍，欲言又止地講述著遠古的故事。

我們穿過一個又一個佛的殿堂、僧侶的寢室、朝聖者的避難所、濕婆和毗濕奴的經堂。埋在大山肚子里的通道盤旋上升，一層又一層。考慮到我花兩個星期做一把凳子都會覺得太過漫長，很難想像是什麼人用簡單的鐵器創造了這一切。如果一個人不相信比自己生命更長久的東西，註定是不會投入耗時幾百上千年的工程吧。

穿過一個個或恢弘或小巧的洞窟，本以為已經了解了埃洛拉的尺度。不想剛一跨過16號洞穴的石頭拱門，雙腳瞬間就不聽使喚了。眼前出現的是一個巨大的庭院，大小類似於一個中學操場。庭院里十幾層樓高的廟宇和尖塔指向空中。但這不是一座從下而上壘起來的廟宇。這裡的每一根柱子和橫樑、每一個門廊和後面的大堂、大堂中正襟危坐的神和大象的根基都連接在一起，因為眼前的一切都是從一塊完整的山坡上開鑿出來的。那些沒有炸藥也沒有電鑽的工匠們，用手裡的鎚子和鑿子一天天、一年年，鑿出了二十萬噸石頭，重量相當於一艘超級油輪或者兩個東方明珠電視塔。這座建築的名字是Kailasha——西藏的岡仁波齊峰——印度教里最神聖的山峰之一、主神濕婆的居所。

相傳統治印度這片土地的國王病重，他的王后來到這片山坡向濕婆祈禱。只要他的國王能夠康復，她將在石頭上建起恢弘的廟宇，並為此齋戒，不見到廟宇的穹頂絕不進食。國王康復了，但所有王后請來的建築師都望山興嘆。凡人的力量無法在短時間裡完成這個工程，絕食的王后必死無疑。只有一個人想出了辦法：他設計的廟宇將從上向下在山石上開鑿，這樣最先露出的便是穹頂。王后因此得救。

無數個世紀後，考古學家在遙遠的印度北部發現了一塊銅質的銘牌，上面還記載著公元8世紀Kailasha神廟完工的時刻：

天空中乘車的神靈看到這精美的廟宇，說：「濕婆的神殿自行生成，它的美將永不能超越」……而地上的建造者看到完工的廟宇也驚異大呼：「這（建築）如何能出自我手？！」……

不過，愛情故事不是我喜歡埃洛拉的原因，恢弘的廟堂也不全是。我喜歡埃洛拉，因為這裡不只是印度教的遺迹，還是佛教與耆那教的聖地。在埃洛拉，印度教的洞窟都位於中間。而在緊鄰的南邊，十幾個佛教洞窟一字排開，鱗次櫛比。它們開鑿的時間與敦煌莫高窟佛洞建造的高峰剛好吻合（公元600-800年）。不遠的北面，一個只在印度流傳的宗教——耆那教也毫不示弱，連續開鑿了多個洞穴。而且論石雕的數量和精美程度，絕不是佛教和印度教的遺迹所能比擬。盯著耆那教洞窟看久了，你會有一種錯覺：似乎這些工匠手裡雕刻的不是堅硬的山石，而是柔軟的樺木。鏤空一層套著一層；精細的花瓣與枝葉從岩壁噴涌而出，沿著門梁與天頂瘋狂生長；在這岩石造就的生命樂園裡，耆那長老們或站或坐，繼續著千年的冥想……

我和旅伴坐在山坡高處的石頭上，看著橙子樣的太陽滑向遠處的樹冠。腳下的遠處，衣著艷麗的人們來來去去，他們的聲音變成夏日午後寂靜的迴響。我很好奇，一千年前這裡上演的會不會是類似的景象……穿著長袍的僧侶、衣著闌珊的苦行者和我們一樣身在異鄉的旅人，在叮叮噹噹的鐘鈴和斷斷續續的誦經聲中走向神的領地，感謝他們給我們水和躲避風雨的地方……

我們不知道佛教徒、印度教徒或者耆那教徒們歷史上是否曾共享過這片洞窟。考古學家們知道三大宗教的遺迹是在不同的時間段建造的，但不確定它們建造的時段是否有重疊。但至少一點可以肯定：後來的人們沒有毀壞前人的工作，也沒有把無人居住的洞窟據為己用，而是從別人的建築旁邊重新開始。

於是，幾大宗教的神在千年里近在咫尺、互相對視，卻不能把對方如何。我猜，這對於任何一個有尊嚴和追求的神來說都是奇恥大辱。但這可能正是聖地的美麗：無論自認為多麼的正確，也得容忍別人在自己身邊生活、做著被自己視為禁忌的事情。這也許聽起來很無奈，但對我們來說卻是希望。畢竟，世界大同的那一天不知何時才能到來；而在那之前，我們需要這寬容與忍耐。而這，也許就是我們旅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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