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改變的世界

一

「小李啊，我剛才看了一下，覺得你這個方案還是不夠好。」老闆把一打文件扔到他面前，不太滿意地盯著他。「客戶說了，要傳統而又有創新，大氣卻不失典雅，富有科技感的同時再融合中華歷史文化進去，你能明白嗎？」

李肆心不在焉地聽著，眼睛卻牢牢被吸引在了老闆那兩條一說話就會一聳一聳的眉毛上，它配在老闆有些禿頂的腦門兒上顯然有些滑稽。他努力瞧著那眉毛，想從中找到一點點樂趣。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突破，要有突破！」這是老闆最常說的話，每次他說出「突破一下」這四個字，就意味著李肆的方案又要改了。

李肆心裡涌動了七八遍足以讓自己捲鋪蓋滾蛋的髒話，並在腦子裡假裝痛打了老闆一頓。幻想中的老闆跪在地上，只穿了一條內褲，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求他手下留情。

「好，我回去再改改。」他低順地說道，在腦子裡又狠踹了老闆兩腳，這才覺得好些了。

「行，回去吧。」老闆像是不太滿意他的態度，張了張嘴，還是發了張「特赦令」給他。

改方案、改方案，有什麼好改的？上次他加了整整兩通宵的班，最後把方案遞給客戶看的時候，臉都已經麻木得僵掉了。

那個剛割了雙眼皮的男客戶，假裝認真卻又敷衍地把那幾張紙看了一遍，好像那是被老師確定為不會入考的期末複習題目。

「我覺得吧……還是第一版好點，就用那個吧！」

「行。」李肆覺得自己嗓子眼兒里卡了一副刀片，只要他不硬生生地吞下去，那片鋒利的刀刃就會立刻跳出來割斷那個男人的喉嚨。

那樣，他的雙眼皮兒估計只能在地獄消腫了。

「這一天，真沒勁啊。」那個每天什麼事兒都不幹的編劇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電腦上還播放著沒看完的球賽。

「你什麼都不幹還沒勁？」李肆向來瞧不起他，連帶著說話也不客氣起來。

「就是因為沒事幹才無聊，我又不是你。」

李肆沒弄明白他這句話是嘲諷還是誇獎，正運轉著自己不那麼靈活的大腦思考的時候，他已經站起來準備打卡下班了。

這丫的，一整天就這時候最積極。

遲發了一個星期的工資終於到賬，李肆盯著賬戶餘額，大腦開始慢慢轉起來。

其實每個月的工資都差不多，但是每次他都會做一番加減乘除，看能不能余出點錢來給自己。

他不藏私房錢，只是想給自己買點東西。

上個月孩子咳嗽，去醫院又是掛水又是點滴花了小一千；上上個月老婆看中一件毛呢外套，死活都要買；上上上個月丈母娘摔了一跤，為了體現出他這個女婿的勤勞能幹，老婆硬逼著他請了一周假去醫院照顧自己媽。丈母娘滿臉假笑地把他介紹給周圍的病友，好像他是一塊姓李的活招牌。

他沒怨老婆拿他滿足自己媽虛榮心的事兒，卻足足聽她埋怨了一個月的錢不夠花。

這肯定也是他的錯兒了。

二

淘寶上搜「吊椅」出來的商品，李肆不說看了一千遍也得有八百，他這人一直庸庸碌碌的，連他媽都覺得他不能有什麼大出息。

「你小時候我就覺得你不是什麼成才的料子，你知道為什麼嗎？」李媽有一次這麼問他。

「為什麼？」

「你小學的時候，考了個98分給我，我問你為什麼不是滿分，你說，98分也很好呀！」李媽臉上仍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98有什麼不好？」李肆那時候也不覺得自己錯了。

後面的談話他已經記不清了，他就是這個性格，生活給什麼就接著什麼，不爭取，也不會傻到扔了機會，也沒什麼榮譽感、道德感，世界就這樣，他懶得去改變什麼。

如果說他還有一點點「個性」存在的話，那就是他一直以來都想買個吊椅，竹藤的，放兩個寬鬆柔軟的枕頭進去，晃晃悠悠地坐著讀一本書。他從小就喜歡鞦韆，沒得玩兒，長大了，就更抹不開臉兒和小孩子們去搶了。

可他喜歡，這麼個念頭模模糊糊的藏在心裡，誰也不說，就像松鼠藏了滿腮幫子的松仁。

他喜歡的那款吊椅，兩千多，有點貴，但是能買得起。可給自己買這麼一個大件兒，他老捨不得。

今天有同事聚餐，是老闆生日，李肆不想去，拐彎抹角地和老闆提了這事兒。

「啊……那你有事兒就先回去吧。」老闆也沒太挽留他，很快去那個新來的女實習生旁邊了。

李肆悄悄鬆了口氣，心裡又有點悲哀。

他不是被關注的那一個，也不是特殊的那個，就像他的人生信條說的那樣——沒有人會真的在乎你怎麼想。大家各取所需，你的利用價值太低。

電梯永遠趕不上；地鐵只能看到關門的那一瞬間；包中家裡的鑰匙一定要反覆翻幾遍才找得到。李肆把鑰匙捅進家門，發現門被反鎖了。

「你，你今天回來得這麼早啊？不聚餐嗎？」老婆開了門，表情有些慌張。

「突然不想去了。」李肆打量著她，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

老婆穿著一條真絲睡裙，領子歪了大半，臉上的淡妝有點花了，口紅都暈到了下巴。她身上有股香水味兒，熟悉，像李肆去年給她買的那瓶。

李肆的眼神探究地看向屋裡，老婆顯然有點慌亂，她扯了扯衣領，討好地看著他笑。

「餓了吧？我給你做點飯吃吧？」

顯然這場景太過荒誕，兩個人如同舞台上蹩腳的演員，都不知道這場戲該怎麼演下去。

「讓開！」李肆的大腦莫名湧上一股血氣，他推開老婆，像一頭蠻牛般衝進了卧室。姦夫正在穿褲子，看他悶聲不響地進來了，抬頭求助般的看向女人。

李肆一動不動，心跳得轟隆直響。

他覺得自己骨肉里的某種東西被人硬生生地割離出來了，就像一個被長劍貫穿了身體的人，雖然人還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人他媽的死定了。

氣氛凝固了，三人都陷入了一種死寂的尷尬中。

李肆覺得自己好像在演什麼狗血的家庭倫理劇，也許他應該一拳砸在姦夫臉上，看他吐出幾顆帶血的牙齒，再冷冷地看著嚇到發抖的女人，摔門而去。或者他也可以像個變態殺人兇手一樣，拎著菜刀把這兩個人剁碎，然後去酒吧邂逅一朵有毒的黑玫瑰。

但他沒有。

生活已經荒誕到不需要這種黑色幽默了。

李肆頭也不回地出了家門，他兩隻手冰冷麻木，按電梯鈕的時候都在發抖。

他太不自信了，在沒有人指導的時候，他連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麼都不知道。

「喂，老徐？」李肆的身體開始莫名地發抖，這一刻他好像不再是什麼小人物了，而是那種背負了巨大秘密，獨自痛苦的男人。

這個想法甚至讓他激動起來了，老徐的聲音一響起，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講出這件事，然後再輕描淡寫地說一句：「離婚就是，反正我早就受夠她了。」老徐會詫異於他的冷靜吧？接著再找他喝一杯，同情他的悲苦和心酸？

「哎，我操，兄弟你這電話來的正好，我跟你說，剛才有一傻逼客戶，丫的價格從五萬砍到兩萬！我們老闆直接讓他滾蛋。好傢夥，你可不知道我們老闆那表情，帥著呢！」老徐迫不及待地說著，好像有一肚子的話想講出來。「最近客戶忒多，一個個跟娘們兒似的，磨嘰！我媳婦兒那事兒我跟你說沒有？哎喲，可太有意思了，她啊，前幾天做飯……」

李肆心不在焉地聽著，幾次開了個話頭都被老徐打斷了。直到老徐把自己近三個月的故事全都講完，這才想起來剛才李肆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你剛才想說什麼來著？」

「沒，沒啥事兒，就想問你最近咋樣了。」李肆乾巴巴地解釋著。

「那我工作去了啊，改天咱再聚！」老徐說完就掛了電話。

李肆知道老徐只是不想聽自己的事兒，他的事兒都傾訴完了，痛快了，別人當然是愛咋樣咋樣。

李肆又撥通了電話。

「喂，媽？」

「哎喲，肆啊，我跟你爸正看電視呢，這有個廣告是賣鞋的，專給老年人穿，可好啦。」李媽聲音大的有些刺耳。「說是特殊設計，穿著舒服還保暖，你買兩雙，回來我給你錢。」

李肆早就知道自己媽的這點小算盤了，這麼多年他買回家的東西不計其數，他媽每次都這麼說，結果東西到手，又說是「兒子孝敬的」。其實她給不給錢李肆不在乎，可親媽還這麼拐彎抹角的算計他，總讓李肆心裡有點不舒服。

「行，回頭我給你倆買。」李肆應下了。

「那沒事兒了，我掛了啊。」李媽像生怕兒子反悔似的。

父母在自己有事兒的時候才最關心兒女。

李肆翻遍了通訊錄，再沒找到第三個能打電話的人。他抬起頭，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公司來了。

鑰匙在休息區的花瓶底下，李肆熟練地開了門，摸索到自己的電腦面前。

他走之前沒關電腦，滑鼠點一下，屏幕就亮了，頁面還停留在他喜歡的吊椅上。

是同城，保證第二天送達。

李肆無聲地點了「購買」。

三

吊椅很快送到安好了，正是他最喜歡的那種竹藤材質，李肆整了整墊子，舒舒服服地坐了進去，曬著太陽，晃晃悠悠的眯眼看書。

陽光暖洋洋的，李肆靠著枕頭，一下一下地晃蕩著，慢慢合上了眼睛。

四

李肆死了。

「我那麼好的一個兒子呀，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現在你沒了，我和你爹可怎麼辦呀……」李母坐在醫院地上嚎啕大哭。

李肆老婆一聲不吭地抱著李肆的照片，哭得一抽一抽的，她時不時對著反光的鏡子看一眼自己，再調整出一個更漂亮的姿勢哭起來。

老徐也來了，他哽咽著握住李母的手，不斷重複著在李肆出事的前幾天還給他打過電話，抱怨自己的工作辛苦，他還安慰了李肆。

老闆，同事，小學同學，大家都擠在這條狹窄的走廊里了。他們帶著沉痛的表情，小聲地交頭接耳，眼神卻不斷地瞟向那扇關著的門。

「醫生出來了！」

一幫人唯恐落後地涌了上去，眼裡有著掩飾不住的好奇，他們似乎已經等不及驗證一個結果，再添油加醋地去講給別人聽了。

「醫生，我兒子是怎麼死的？」李母迫不及待地擠了過去。

「他的身體上沒有傷，胃裡沒有農藥或者安眠藥的殘留，各個臟器也都很健康。」醫生摘下口罩，神色迷惑。

「就好像是，他突然間對一切都絕望了。當一個人沒有一點想活下去的慾望時，他自然就死了。」

「怎麼可能？」李母瞪大了眼睛。

「他臨死前手裡握著一本日記，裡面寫著的東西------我想可能對你們有幫助。」醫生看著周圍幾人或不安或驚慌的眼神，輕輕搖了搖頭。

「你們跟我來。」醫生示意幾人進入手術室，他掀開蒙住屍體的白布，環顧著眾人或詫異或不解的表情。

李肆臉上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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