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月入過萬的年輕人，是如何被買買買拖垮的

很多年後，當我面對著所有的信用賬戶的近十萬欠款時，我依然很清晰地記得2013年9月的那個下午，天色陰沉，我從案板街的一個手機賣場走出來，在車水馬龍的背景里，憂愁地連續抽了三根煙。

「賊，還是用信用卡分期買吧」。

時間再向前倒敘一周，蘋果剛剛發布了iPhone5s，巧的是，我高強度使用了半年的手機正好壽終正寢，添置新手機成為剛需，一周後，我用額度充足的信用卡買下了新新上市的iPhone5s，深空灰色，16G港行。

新手機激活之後，第一個電話，我撥通了交行信用卡的客服熱線。

「您好，剛才那筆五千八百的消費，我想做一個分期。」

雖然當時的工資足夠買下這個手機，但是把一筆近六千元的消費分拆成十二個月，似乎壓力更小一些，而我要付出的代價，不過是每月0.7%的手續費，比起豪擲六千買一個手機之後剩下的半個月都要節衣縮食的窘迫，這樣的方式顯然來的更加輕鬆。

何況佔用了的額度也剋制了我接下來把錢揮霍向其他方向的可能。善莫大焉。

你看，人愚昧起來並為了論證自己並不愚昧時有多麼的愚昧。

銀行顯然更懂得我的豁達，在這之後的四年時間裡，我的信用額度突飛猛進，招行信用卡的額度從最初的8000元，直衝巔峰時期的90000元。

方興未艾的互聯網金融當然也不吝於表示對我的信任，花唄借唄京東白條京東金條，六千八千一萬兩萬，在淘寶和京東的付款選項里，它們總是我的首選。

有許多個瞬間，這些虛擬的額度，讓月入湊活過萬的我，產生了一種相當荒唐的豪氣：五百元以下的物件，買，是不需要多考慮的；千元以下的物件，只要足夠喜歡，便是當天立刻就要買到手的；五千元以下，遲疑兩天之後，也是一定要收入囊中的；萬元左右的，我需要反覆論證一周的時間，輔以幾個信用賬戶額度充足的前提，多數情況下也都是要買到的。

這份有著幾個國有大行和最大的金融機構背書的虛擬豪氣，支撐著我在三年左右的時間裡，集齊了從iPod shuffle到iMac的Apple 產品全家桶；在東京銀座，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兩個小時花掉十萬日元；向東向西向南向北各自飛出去累積五六萬公里，入住的酒店從樸素自在的快捷酒店升級到了IHG旗下或者香格里拉。

去年春節，在拉薩的香格里拉酒店裡，因為高反不能外出的我，躺在吸氧房間里，和朋友高談，「你看，要不是香格里拉的吸氧房間和凌晨三點還有醫生值班的醫務室，我可能這次就犯高反死在這兒了。」

朋友倒是冷靜，「你乖乖在西安呆著，我看也沒事兒。」

當然了，提升的不只是偶發的衝動消費，支付寶剛剛發來的年度賬單里，2017年我共計打車549次，耗資10413元，且打車的路線半數是從公司所在的南二環到北三環附近的家。

其實我家就在地鐵站邊上，公司離地鐵站也只有兩站路，全程走路加地鐵換乘的話，耗時在45分鐘左右，耗資4元，公交卡還可以打9折。

兩周前，在和學生講解一篇有關economic crisis的文章里，有一個中心句異常醒目，「People in America starts to say goodbye to expensive things」，學生好奇，何來goodbye，於是現場講解了08年次貸危機在民眾層面的基本形成原因，「大家普遍對未來和經濟態勢抱有極大的樂觀情緒，所謂樂觀，也就是把寅吃卯糧進行到底，2005年就敢花2015年的錢買房買車買奢侈品，同時對未來信心滿滿地相信自己2015年能把這錢還上。「

學生更好奇，這不是挺好，大家一起為了美好的明天奮鬥。

不敢從消費觀上帶跑偏祖國的花朵，只好再認真解釋，「可是從實際經濟增長的角度看，美國的經濟後幾年每況愈下，大家都發現借的太多了，根本還不上了，這就斃了。」

講完之後，學生課間休息，我仔細反思自己，「對未來太樂觀，然後寅吃卯糧，這不就是我自己。」

從簽下第一個分期訂單的2013年9月開始，公司給我的薪水確實也漲了幾輪, 過萬是基本情況，遇上課程和獎金密集的月份，二開頭甚至三開頭的進賬也不算稀罕，但是自己用信用卡和信用賬戶花出去的錢的增速顯然遠遠大於了薪水的增速。

在最初的一半年時間，每月收入的一半用來還掉所有的賬單，剩下的一半維持日常生活；大概一年以後，每月的收入就只夠勉強cover全部的賬單，日常的生活只能轉投於刷卡和能綁定信用卡的移動支付。

情況在不斷變得更糟，在過去的十幾個月里，每月的賬單已經不能如數還清，銀行顯然懂得我的窘迫，在把我的固定額度從9萬調降到5萬之後，還是打開了賬單分期的錦囊。

「這個月還不清，你就分十二個月給我還清，代價么，每個月百分之一不到的手續費啦。」

於是還不清的賬單和每月固定增加的分期賬單，就成了每個月發工資前後令我惱怒的算術題，我甚至開始使用excel來計算自己的欠款，當然計算也只是徒勞，算完賬單之後的警醒抵不過每月先於賬單到來的賬單分期提醒。

在許多個因為賬單而焦慮失眠的深夜裡，我只能對著excel，自己告訴自己，再堅持一下，明年六月，現在的分期就全部還完了，然後幾天後，賬單的列數又多出一列，我還清所有分期的時限又向後推移一個月。

如果不是2017年的幾次突發情況，這種動態中維持著勉強平衡的狀態，可能還會繼續推進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持續的焦慮會演變成痛苦，而痛苦會發展成麻木，麻木之後，這種被賬單分期推著向前走的狀態可能就會變成無限循環的日常。

先是三月，親戚急症入院，需要十幾萬做一個心臟搭橋手術，我媽分配幾個叔伯弟兄都得借一些救急，我得給兩萬，看了眼空頭的工資卡，無奈只能從借唄借了兩萬送過去，半年後兩萬塊錢還回來，我心頭一松，但轉念一想，已經借了半年的利息，只能自己咬牙算自己的。

再是八月，單位組織去日本，不能提供不動產證明的話，簽證需要至少五萬塊存進銀行開出一張三個月的凍結存單，實在無解，只能向家裡低頭，要了五萬存進去凍結，十一月再如數還回去。

接著十月，我要交後半年的房租水電物業暖氣費，小計三萬塊，彼時工資已然全部還進了信用卡里，且因為九月在日本的揮霍又產生了一筆八九千的賬單分期，窘迫無助之下，再次向家人開口，我媽詰問「給你的五萬呢」，無奈只能轉向朋友，卻趕上大家普遍的秋遊之後的經濟緊張時期，一時覺得自己活該，一時又覺得自己孤苦。

實在疲於向朋友開口之後，下載了「唯一入選xx商學院案例」的飛貸，填寫了一堆資料，做了徵信認證，沒仔細看利息，借下三萬，十一月凍結的錢到期，急忙還進去，才發現利息驚人，小一個月的時間，利息和手續費六百多元，再看國家對民間借貸設置的利率上限，年利率36%，這個「優秀案例」平台合法合規，自認弱智算球。

日子顯然不能這麼過下去。

且不論年近30，置業和成家的壓力一點點增上來，只說再來一次用大錢的情況，我可能只能再次轉頭求助於又一家「優秀案例」的借貸平台。

十一月底，和一個銀行工作的朋友的無心聊天，無意間讓我堅定了徹底還清所有欠款然後銷卡銷戶的決心。

這位朋友跟我講，「 你每開一個信用賬戶，就授權人家查詢一次你的個人徵信，一般來說，每個人每年徵信查詢的上限是兩次，超過這個查詢次數就有可能影響你的個人徵信。」

我一臉無知，「然後呢？」

「然後你將來貸款買房或者買車，就會影響你的信貸額度」

「額，這麼嚴重。」

那就一次還清。

於是又一個深夜，我輪番打開了招行app、交行app、支付寶、京東金融，一筆一筆用求和公式算出了彼時的全部欠款，看到最後的總欠款數字已經接近十萬的一刻，頭皮開始發麻，難以相信，難以接受，似乎更難以還清。

幾根煙之後我冷靜下來，問題還是要解決，借錢還上。

打開微信，聯繫人列表從A看到Z，圈出有可能一筆借給我近十萬的幾位，再仔細考慮近半年的交往，最後思索再三，向一位經濟條件尚還優渥的朋友發去了委婉的請求

「這兩天有時間嗎，一起吃個飯吧。」

三天後我們約在曲江一起吃了晚飯，飯間我扭扭捏捏提出借錢的想法，朋友答應我他回去盤點下賬務，手頭寬裕的話就借，我說利息可以按行情算，朋友豪爽，「借給你的話，就是幫你，不用跟我說利息什麼的。」

飯後我興奮地發微信給另一位朋友，我說，「我覺得我看到新生活的曙光了。」

再三天後，曲江約見的朋友微信告訴我，手上緊張，可能拿不出來了，別耽誤我的事。

一時激動，又鬼使神差的重新下載了飛貸，試探性的看了眼借下9萬一年還清的利息幾何，兩萬多的利息讓我倒吸一口涼氣，心裡暗罵暴利之後立刻再次刪除之。

想轉投家人求助，又想起這個數字報上去，我媽應該會倒吸兩口涼氣，見我次次回家體面大方，卻沒承想我悄默聲稀地欠下了巨款，我維持了多年的高收入的形象會全方位地崩潰，最關鍵，我也不能確定，家裡是不是能夠立刻拿出十萬塊錢予我，作罷。

只能再次轉向朋友們，這次換了方案，借不來大頭，就拆成幾筆分開借，多虧了朋友們慷慨，一萬一萬兩萬三萬，加上藉著還錢的因由，從先前另一位欠我近萬元的朋友處要回的錢，勉強湊齊了九萬五千元。

錢湊齊之後，沒在卡里停留半晌，就被我悉數還進了兩張信用卡京東支付寶共六個賬戶，然後近乎報復心態的，用剪刀剪掉了兩張信用卡。

借下朋友的錢，咬咬牙，半年時間也就基本還清，而這之後，踏踏實實用自己工資卡里的錢過生活，少數應該花些錢假裝體面的地方依然可以繼續假裝一下體面，該節制的時候也能夠安心節制。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從招商銀行還完欠款之後，我走出營業廳，打電話給信用卡服務熱線申請銷卡時的對話。

「先生您好，感謝您這幾年對我行信用卡的支持，想問問您，您決定銷卡是因為在用卡時有什麼不便和不滿意的地方嗎？」

腦海里一瞬間翻騰起千萬句的控訴，但想想最大的緣由還不是自己無知和無節制。

「都挺好的，謝謝你啦。」

　　　　作者：廢克

　　　　西安某培訓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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