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沒有勸沉迷賭博的我

首發: @全民故事計劃

作者: @廖家樂

編輯:蒲末釋

在家鄉買房是父親的主意。他說人老了,就想落葉歸根。

父親是在縣城出生長大的,母親跟他去沿海城市闖蕩時,才生下的我。父親常掛在嘴邊的故鄉情愫,我不能共情,能做的只有理解。

那天,我站在街道旁看去,闊別五年的家鄉縣城,一如既往的髒亂。殘破的磚瓦平房和嶄新的花園小區,貧富被一條馬路分割開來。

因為隔天要上山腰的村鎮辦理港澳通行證,得在縣城的酒店住一晚,距離夜幕來臨的時間還很長。

閑著無事的我,便在縣城的大街小巷晃蕩。漸漸地,便走到了「群英路」。

五年過去,除了當年那些「機室」和賭場紛紛關張以外,整條街沒有其餘的變化。當年便是這樣普通的一條長街,讓家鄉縣城被人稱作「小澳門」。

我看著眼前熟悉的場景,過去犯下的蠢事,每樁就像嵌在心坎的木刺。

2012年,因為戶籍原因,我從本地的高中轉到家鄉縣城一中。一路幾百公里,從沿海到粵西,眼看著高樓一層層變矮,城市的綠化逐漸變成滿目的荒蕪。

到達學校的第一天,我辦理了住宿,然後上當天的晚自習。新同學圍在一起用家鄉話交談,我勉強聽懂一些。後來我發現老師講課時也用家鄉話,才知道家鄉話是這裡的通用語言。

不會說家鄉話的我,無疑成為異類。沒有朋友,甚至沒有同學主動與我交流。後來逐漸地有一些「差生」會和我攀談,其中一個便是阿偉。在那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阿偉是我在家鄉縣城唯一的朋友。

阿偉學習成績極差,常年穩居班級倒數第二。倒數第一是學校一位職工的兒子,天生殘疾,智力遠不如同齡人——考試靠蒙。阿偉上課靠睡,課間十分鐘跑到廁所吞雲吐霧,回到課室,渾身煙味。

他是縣城本地人,不知為何,與外地學生一樣在學校住宿。在學生的生活費普遍每月幾百元的縣城一中,阿偉總能吃得起學校飯堂的二樓餐廳;別的學生渴了都是買一元錢的冰露,只有他一天買好幾瓶脈動。

大約十一月上旬,阿偉神秘兮兮地湊到我跟前,說放學後帶我去一個好地方,漲漲見識。等到放學,阿偉喊住我,帶我到校門口,坐上一輛三輪摩托車,直奔縣城中心的群英路。

下車後,阿偉先是走到一家小賣部門前,買了一包中華煙,示意我跟著他。從小賣部穿行而過,推開後門發現別有洞天。昏暗寬敞的室內,沿著牆邊一字排開,擺放著十多台遊戲機,每台遊戲機面前都坐著一個人,中央還有一台閃著彩燈的機器,圍著五六個人,他們正緊張地盯著中央飛快旋轉的動物玩偶。

「玩過嗎?」阿偉問我。

我指著角落兩台無人問津的水果機,那是一種可投幣押注的小型賭博遊戲機器,因為上面都是蘋果、木瓜、橙子、香蕉等水果圖案。

「我玩過這個。」我說。

「那你就玩那個吧。」阿偉說完走到一台空著的遊戲機器前,從褲兜掏出錢包,打開後我看見,裡面全是嶄新百元大鈔,看厚度估摸著有將近一萬元。我頓時嚇了一跳,一個學生哪來那麼多錢?

阿偉將中華香煙拍在遊戲機器的面板上,抽出一根點燃,翹起二郎腿,揚著十張百元大鈔,略顯興奮地喊道:「老闆,上分!」

一個穿著棉襖的婦女不耐煩地走過來,拿鑰匙在機器頂上擰了十下,一把抽走了阿偉手上的錢。我看了一眼,一千元錢等於一萬分。

紅閃閃的數字10000,還沒亮起多久,就眼睜睜看著它蹭蹭地減少,這時我才注意到阿偉盯著機器屏幕,雙手像雞爪一樣摁在面板上,每個按鈕可押注的分數是999。不過五秒鐘,10000分就變成了可憐的10分。

阿偉並不在意,他盯著屏幕上的倒計時,當碩大的紅色數字停到0時,彩燈亮起,然後像一條蛇在屏幕上的正方形邊緣游竄。

「黃色,捷達。」機器冰冷的聲音響起,緊接著是閃爍的彩燈和一段歡快的音樂。坐在機器前的賭客們有人低聲咒罵一聲,有人憤然離席,阿偉盯著屏幕一會兒,靠躺在椅子上,深深吸了一口煙。

他再次揚起了鈔票:「老闆,上分!」

我在阿偉身後看了一會兒,便摸清這種賭博機器的玩法,其實和水果機的規則並無太大區別,只不過是數台機器連在一起,遊戲同時進行。

一台機器一共有十二個押注按鈕,對應不同的賠率,賠率每一局都會刷新,但始終有個範圍。每一局遊戲單個押註上限是999分,全押便是一千二百元錢。阿偉玩的第一局,唯獨沒有押黃綠兩色捷達,血本無歸。

阿偉在第五次押注時,機器開了一次「火車」,所謂火車便是一種隨機開出的獎勵,本局遊戲不再只開一個結果,而是數個彩燈連在一起,押中通賠。這一局,阿偉贏了六千元錢。

我扯了扯阿偉的手臂,勸他:「走吧。」他卻沒有見好就收的意思,對我說:「今天運氣好,再玩一會兒,指不定要開大滿貫。」

我的運氣似乎也不錯,玩了十多分鐘,已經贏了將近六十元錢。我正全神貫注地分析下一局該押哪種水果,阿偉已經走到我的身後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扭頭看去,他聲音有些虛弱地說:「走吧,我輸光了。」

「這麼快?」我詫異地問,然後準備點退幣,「等下,我先退幣。」阿偉卻撥開了我的手,手掌摁在水果機的面板上,押的全是大倍率的水果。

「幾十塊錢有什麼好退的。」阿偉說完,彩燈開始亮起,轉過幾圈後,穩穩停在了天門,然後額外獎勵的彩燈又砸中了小天門和大西瓜。

我感到自己體內不斷分泌著腎上腺素,看著水果機屏幕右上角的紅色數字,心中默數個十百千萬,一萬七千一百分。阿偉的自作主張,讓我足足贏了一千七百元錢。

一陣輕微的眩暈過後,幸福感和強烈的愉悅向我襲來,我猜是多巴胺開始發揮它的作用。

回學校的路上我堅持要分阿偉一半的錢,但阿偉不肯接受,他說只要下次我陪他去玩就好了。

我下意識想要拒絕,可一想到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一千七百元錢,對於當時念高中的我來說,這無疑是一筆「巨款」,如今這不算薄的一疊錢正在褲兜里被我緊緊攥著,拒絕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躺在宿舍的床上,我面朝著潔白的牆壁,宿舍翻新過後不久,空氣中似乎還有些甲醛的味道,或許沒有,大半夜輾轉難眠,閉上眼就是水果機亮起的彩燈。

漫不經心地上完整天的課程,老師講了什麼我已經記不得了,放學時甚至沒有等阿偉主動找我,我已經喊住他問:「今天去嗎?」

「走。」阿偉簡簡單單地說出一個字,帶著我再次直奔那家隱藏在小賣部背後的機室。

阿偉坐在了昨天同樣的位置,錢包已經不如昨天豐厚,只剩下可憐的七八張紅鈔票,他拿出三百元錢上分,下注時,謹慎得昨天判若兩人。

我坐在他身旁,同樣掏出三百元錢上分,他看了我一眼問:「不玩水果機了?」

「那多沒意思。」我沒有看他,始終興奮地盯著機器屏幕,我知道這款遊戲的名字就叫賓士寶馬,似乎暗示著所有來下注的人,只要在這台機器上付出金錢和時間,就能贏來夢想擁有的一切東西。

玩賓士寶馬的時候,我逐漸摸出一些心得,嘗試著以機器的角度去推測下一局開出的結果,例如身邊的人唯獨漏了黃色捷達沒押,我便單押黃色捷達,賠率不高,只有五倍,但開出的幾率特別大。

每一局我押的分數都不多,因為我發現只要我押的分數多了,即使押的是冷門,機器依然不會給我開,但我每局只要押不超過一百分,便幾乎局局都中。

阿偉看我這樣的玩法,嘀咕了兩句,我沒有聽清,眼看著分數不斷翻番,紅色數字刺激著我的神經,每當一局遊戲結束,都會有一陣愉悅感湧上腦海。

這種興奮感消除了我在新環境的孤獨,讓我幾乎忘記每周跟家人的聯繫。只有在每個月需要生活費時,母親會給我打一通電話。除卻吃飯和日常開銷,剩餘的錢,我都耗在了機室里。

常在機室逗留的人,多數穿著明顯廉價的衣服,頭髮凌亂骯髒,偶爾有些人身上還帶著一陣久不清潔的酸臭。然而他們出手闊綽,打開挎包裡面全是百元大鈔,鈔票看上去比他們的臉還新。

在機室玩久了,便認識一些常客。有一位是隔壁班的數學老師,看到我和阿偉穿著一中校服進機室,他的神情明顯有些異樣,但見的次數多了,便不再尷尬,偶爾還會一起聊聊賭博的心得。

阿偉遞煙給他抽,他便接著,我拒絕了幾次阿偉遞過來的煙,最後還是抽上了。賭博的時候抽煙,能讓人冷靜不少,至少不會像剛玩的時候,嘴唇發白、手發抖。

數學老師玩得不大,每次都是輸幾百元錢就走。可在教師工資不過兩千元的縣城一中,幾百元可以算是元氣大傷,所以他贏錢便來得頻繁,輸錢便得過好幾天才來。

他告訴我們,這些機器都是預先調好概率的,今天要吃你多少錢,你就跑不掉,吃多了就吐一點,見者有份。

他總是隔幾局才玩一把,看到機器開始少進多出時,就可勁兒往下押。原本聽他說得頭頭是道的,以為是什麼高明辦法,可他輸得也不比旁人慢多少。

每次輸清光,數學老師都搖搖頭嘆氣,坐在位置上好一會兒不捨得走。厚厚的眼鏡片映著屏幕上彩色的光,看一會兒,似乎想起自己教師的身份,便語重心長地勸我和阿偉不要再賭了,賭博害人,學生應該做的事情是好好讀書,諸如此類,然後揚長而去。而我和阿偉在他走後便哈哈大笑,只覺得他迂腐且虛偽。

還有一位常客,是一個「盲人」,盲人既加了引號,便因為他是個假盲人,穿著發黃的黑白條紋西裝,戴著墨鏡,在小賣部門口算命。地上放著一張白布,上面寫著鐵口直斷,祖傳周易之類的話,還畫有一些乾坤八卦的圖形。

每當生意上門,他便掐指胡謅一番,收下百元大鈔,見客人走遠,矮身便鑽進小賣部里去,連算命攤也不管了,好一會兒輸完了又出來,垂頭喪氣地坐在攤位前,繼續算命。

旁人都叫他潘先生,我經常逮著機會便調侃他:「潘先生,你那麼會算命,怎麼算不到今天要輸錢啊?」

潘先生有些怒意地說:「你懂什麼,祖宗定下的規矩,算命先生不能為自己謀財,一旦為自己謀財,便算不準。」

我哈哈一笑,反唇相譏:「這句話倒是能圓上很多謊。」

「你不信算命?」潘先生白了我一眼,說:「我可以算算你最近的財運。」然後他問了我的生肖和出生月日的問題,篤定地告訴我:「你最近財運不錯,會小發一筆橫財。」

「要是輸錢了呢?」我問。

潘先生摸了摸鼻子,訕笑著說:「輸了不收你算命錢。」

隨著在機室賭博的次數逐漸增多,我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經常晚飯也不吃,眼瞅著到了晚自習的時間也不肯走。終於在賭博的第二個月,因為處分過多,我被學校勒令退宿了。

退宿的事情不敢告訴父母,只好自己在學校附近找了間出租房,月租金四百元。經濟變拮据後,沒有使我收斂,更讓我變本加厲,通常一賭就是一個通宵。

以前贏的錢全都輸回去了,我向朋友借的四千元也輸了進去。賭博機器屏幕上,最後的一千分,隨著機器冰冷的一句「黃色,奧迪」付之流水,我終於意識到自己陷入了絕境。

彼時已接近寒假,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

我裹著厚厚的羽絨服,遲緩地朝著機室外走出,走到櫃檯前,我向他們伸手要了二十元錢坐三輪摩托車,這是機室里的規矩,若是有賭客輸得身無分文,他們都會給賭客二十元錢的車費。

街上不時從半拉下的卷閘門裡鑽出一個人,整條街都是這樣的機室,他們如同我一般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像是半個身子陷入了泥沼。

阿偉很久沒跟我一起來機室,倒不是因為他「金盆洗手」,而是他比我更早陷入絕境。我通過他的隻言片語了解到,他似乎在外頭欠下一筆巨額的高利貸,錢輸光了,無力償還利息,終日惶惶。

回到出租屋裡,我懊悔地想了許久,在機室賭博時的場景浮光掠影一般在腦海中閃過。冷靜下來以後,我多希望一切沒有發生,拿著一個月兩千元錢的生活費,住在學校宿舍里,只管讀書,不必為吃喝發愁。

到了夜晚十一點整,我撥通了母親的電話,心虛地撒下一個謊:「媽,我生活費掉了。」

「真的掉了嗎?」母親沉默了半晌後問我。

「真的,對不起,我……太粗心了。」我咬咬牙,愧疚的淚水已經流了下來。那時候我暗暗發誓,這輩子都不再踏進那條街。

「嗯,明天我打錢給你吧。」母親的聲音略顯疲憊。後來我才知道,那幾天母親剛做完一個小手術,掛斷電話以後,我蒙著被子落了好一會兒的眼淚,但讓我感到害怕的是,心中竟然除去愧疚,還有一絲撒謊成功的竊喜。

那一年我18歲,比同齡人更早學會了卑劣。

隔天睡醒,寒冷的風凜冽地席捲著大山侍繞的縣城,我關閉鬧鐘,發現一條銀行發來的消息,尾號7399的賬戶通過櫃員機轉入兩千元,時間是清晨的六點三十分。在那個時間點,冬季的天空還未完全亮起來。

阿偉很少來學校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我沒有他的電話,自然便斷了聯繫。直到第二個學期開學的時候,看到他的父母領著他來辦理退學手續。

聽到同學的傳言,阿偉的父母在深圳打工,在寶安中心區附近,租住在十平米的農民房裡,縣城唯一一套兩居室是阿偉父母在外打拚多年攢錢買下的唯一資產,房產證上寫的是阿偉的名字。

但阿偉因為沉迷賭博,將房子抵押給了私人貸款公司,在阿偉償還不起貸款的時候,貸款公司往法院遞去了一紙訴狀,他的父母接到消息後匆匆趕回家來,可面對高額的貸款,即便利息不被承認,本金依然無力還清,只好將一家人唯一的房產變賣抵債。

我在學校的走廊里,和迎面走來的阿偉匆匆見了一面,他的右邊臉頰高高腫起,想必是被父母掌摑所致。看著那些紅印,我不自覺地感到自己的臉在灼燒,像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臉上一樣。

欠朋友的四千元錢,我用父母給的生活費分三個月才還清。除去房租水電,每個月剩下可支配的錢不過幾百元錢,最拮据的時候,距離下次給生活費還有半個月,我手頭只剩下了五十元錢。我將這五十元錢全部買了綠豆和黃糖,每頓熬成兩碗綠豆湯,堅持了十天,最後在上學的時候暈倒,被老師送往醫院。

醒來的時候,母親從相隔數百公里的珠海連夜趕來,正陪在我的身邊,我滿心的愧疚再也無法壓制,嚎啕大哭著向母親坦白,彷彿說出來就能贖罪。

母親一直靜靜聽著,最後溫柔地告訴我:「我早知道你去賭博了,你爸爸有個堂弟在群英路開彩票投注站,他好幾次看見你偷偷進了機室。」

「那你還……」我怔住了,腦子亂成一片漿糊。

「唉,就算知道又怎樣,你如果不是沒錢了也不會打電話給我,我不捨得讓你餓壞了。」母親寵溺地看著我,認真地說:「兒子你記住,世上心甘情願被你騙的人,只有父母。」

那一整天,我睜著眼看著滿是雪白的病房,在這樣乾淨的環境中,我內心的黑暗無處遁逃,於是越來越痛恨自己,幾乎到了咬牙切齒的地步。

聽護士說,母親接到醫院電話,連夜趕來的時候,連褲子都穿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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