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食物吃掉的人
每天中午十二點和晚上的八點左右,是「兔子」們集中活躍的時間。按照平常人的作息,這兩個時段,人們剛好吃完飯。「兔子」們也是,只不過他們的生活多了一道工序——催吐,他們要把剛剛吃進去的食物通過各種方式吐出來,用手或者直接插進胃裡的塑料管。
文| 新京報記者張維 實習生馬小龍
編輯 | 胡傑 校對 | 郭利琴
一整隻烤雞、一個漢堡、一個雞肉卷,一包薯條、兩杯400ml可樂,一邊看著動畫片一邊吞完這些,林婷婷覺得她獲得了久違的滿足感,這是「最快樂最純粹的時刻」。很快,負罪感擠走了滿足感,心裡有個聲音提醒她,「林婷婷,你又要變胖了!」
她衝進洗手間,蹲在便池旁,低著頭,將食指戳進喉頭,一股噁心感襲來,剛剛吃進去的食物從喉嚨傾瀉而出,「像開閘泄洪一樣」。直到嘔吐物變得透明,林婷婷知道,她不會再有負罪感,因為剛才吃進去的食物已經被悉數清除。
林婷婷是神經性貪食症患者。在醫學上,神經性貪食症是進食障礙的一種。進食障礙屬於精神類障礙。它的相關疾病還包括神經性厭食症和其他特定的進食障礙。西方流行病研究數據表明,進食障礙的患病率約0.5%到1%。這意味著,每一百到兩百人中,就有一人患有進食障礙。
在中國,進食障礙患者沒有確切的統計數字,但這是龐大而隱秘的群體。他們無法正確處理食物帶來的身心痛苦,恥於向家人、朋友傾訴,只能在社交網路上尋找病友,抱團取暖。「暴食症吧」、「催吐吧」,類似主題的QQ群,都是這些患者的聚集地。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臨床心理科心身病房主任、進食障礙診治中心負責人陳珏說,進食障礙往往伴有其他精神障礙和軀體疾病,它的危險性一直以來被公眾忽略。「進食障礙在精神科里屬於小病種,但卻是精神障礙中致死率最高的一種,死亡率高達5%-15%。」
鏡子、體重秤和卡路里
「天啊,我怎麼這麼胖!」17歲那年,湖北女孩林婷婷無意間在商場的試衣鏡里瞥到了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
鏡中的女孩,身高170厘米,體重200斤。雙下巴、大象腿和壯實的胳膊,都讓林婷婷覺得厭惡。
此後,這個女孩的形象被抽象成短髮、身材臃腫的卡通女孩,反覆出現在林婷婷的日記里。在頁邊空白處,林婷婷寫上「虎背熊腰」和「大餅臉」,再加上幾個大大的感嘆號。
因為身材,林婷婷從小就不喜歡自己。初中時,有同學給她起外號,說她胖,她不但不生氣,還對著別人笑,沒人的時候,再扭過頭去抹淚。她慢慢變得自卑。小學六年級那年,她喜歡上一個男生,到了高二也沒敢表白。
「胖子沒有幸福可言。」在日記本里,林婷婷告誡自己。
17歲那年,她決定改變。
她開始以節食、過度運動的方式減肥。生活被量化成一串串數字:每天只允許攝入1700大卡的熱量,這是根據她的身高和體重計算出的日常所需熱量的最低限度,這意味著,她三餐只能吃一碗麵條、一口米飯、一口菜和一個蘋果;晚自習後,跳繩2000個,做200個仰卧起坐;每天用皮尺測量胸圍、臀圍、大小腿圍和手臂圍,這些數字,每個月被繪製成一張折線圖。
每到飯點,林婷婷坐在餐桌前,擺在面前的米飯、蘋果和包子,很快在腦子裡換算成熱量:210大卡、83大卡和227大卡。然後,隨便扒拉幾口。
半年後,她驚喜地看到折線圖走勢一路向下。體重秤告訴她,她減了60斤。她拿出以前的褲子,兩條腿居然可以塞進一個褲管里,「心裡跟放煙花一樣!」
林婷婷覺得,變瘦以後,生活好像全面進入了某種高峰——整個高二年級都流傳著她減肥成功的故事,女生們都來向她取經。就連初中給她起外號的男生,也在同學聚會上不吝讚美,「林婷婷,你真漂亮!」
她並不知道,潘多拉魔盒已經悄悄開啟。
高三的一天,林婷婷被飢餓感擊中了。她報復性地吃完了一大盆排骨湯和兩碗米飯。很快,身體上的滿足感和心理上的負罪感開始撕扯她。她近乎本能地想到一個方法——把它們吐掉,吐掉就不會長胖。
接下來的生活好像進入了暴食和催吐形成的旋轉門,「那種感覺就好像毒癮發作一樣」。林婷婷一邊暴食、催吐,一邊在日記里勸誡自己,「不能這樣,會死掉的」。
在寢室的衛生間催吐時,林婷婷把手機里的音樂調到最大聲,以免室友聽到她嘔吐時發出的聲音。暴食催吐頻率最高的那個冬天,她的右手食指關節因為摳吐被牙齒擦出了傷口。有同學問起,她趕忙遮掩,「這是凍瘡」。
「兔子」族
到武漢上大學後,林婷婷發現,原來她也有同類。大二那年,她在一個大胃王博主頁面上,看到了一群叫「兔子」的人。
這些患有神經性貪食症的病人自稱「兔子」。「兔」是「吐」的諧音,寓意柔弱和膽小。他們極度怕胖,自我評價體系完全建立在身材和體重變化上。他們在深夜、獨處、焦慮、沮喪的情況下暴食,再在罪惡感的驅使下,試圖利用利尿劑、瀉藥、嘔吐等方式清除吃掉的食物。
這些聚集在百度貼吧、QQ群里的「兔子」們以年輕女孩居多,她們和陌生人分享著自己黑暗而隱秘的一面——給自己換上「不瘦十斤、不換頭像」的頭像,在每天飯點前後準時分享暴食的快感和催吐的方法。
記者在其中一個QQ群里發現,90後佔比52%,00後佔比26%,活躍者中,年齡最小的只有13歲。這個13歲的小姑娘愛在群里發自己纖細的腰部照片和自己的生活,自稱已經有五年催吐經歷。她身高158cm,體重76斤,可還是覺得自己胖,「試過節食、減肥藥、催吐、瀉藥、絕食,啥都有」。
每天中午十二點和晚上的八點左右,是「兔子」們集中活躍的時間。按照平常人的作息,這兩個時段,人們剛好吃完飯。「兔子」們也是,只不過他們的生活多了一道工序——催吐,他們要把剛剛吃進去的食物通過各種方式吐出來,用手或者直接插進胃裡的塑料管。
在QQ群里,「兔子」們將催吐稱為「生」,把吃東西叫做「沉」。在他們的語境里,「吐」這個字不出現,會稍微好受點。
李雨薇是其中一個群的群主,她1994年出生,金融行業的巨大工作壓力讓她患上了神經性貪食症。她說,每次有人加群,她都覺得特別失落——這個世界上又有一個人陷入了「這種巨大的痛苦」。
群里的女孩們沒有、也不打算去醫院。她們覺得自己「陰暗、醜陋」。李雨薇的想法幾乎代表了大多數,「暴食和催吐是一件難以置信又無法讓人理解的事情」。
「暴飲暴食和食後催吐這些行為,本質上是對情緒的不適當處理。」曾參加過「中國紅十字會進食障礙患者救助項目」的心理治療師韓煦說,很多進食障礙患者具有的共同點是完美主義和低自尊,他們優秀卻不善於發現和表達自己的情緒。
大部分患者認為,「以瘦為美」的社會文化價值觀為進食障礙提供了溫床。他們中的很多人在成長中都曾遭遇來自家庭、社會關於身材問題的壓力。
像林婷婷這樣的年輕女孩,儘管已經認識到了暴食和催吐的危害,但內心深處依然認同「瘦才是美的標準」。
家長們也持這樣的觀點。一位母親談及女兒的減肥行為時說,減肥行為本身並無不妥,只是過度才造成了神經性貪食。「減肥不就是女人一輩子追求的事業嗎?」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進食障礙診治中心負責人陳珏告訴記者,這幾年,進食障礙患者越來越多。陳珏記得,1998年,她剛剛從事精神科工作時,整個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一年只能見到一兩例進食障礙患者,如今一整天的門診可以見到二十多人。她所在的機構統計數據顯示,在2001-2005,2006-2010、2011-2015三個時間段中,門診初診進食障礙的新增病例數和住院進食障礙患者人數分別比2001-2005時段增加了3-5倍。
研究顯示,神經性貪食症的高發年齡段為12歲到35歲,平均發病年齡為18歲,男女比例為1:13。像林婷婷這樣的女中學生、大學生是進食障礙的高危人群。
胖瘦難道比生命更可貴?
沒人知道造成林婷婷式痛苦的源頭是什麼。陳珏說,醫學界也在嘗試尋找,但還無定論。和所有精神類疾病一樣,進食障礙是多因素疾病。
「遺傳基礎、生活事件和人格基礎、社會環境和家庭環境等共同起作用,即『生物-心理-社會』模型。」陳珏補充,「社會文化」因素,如「以瘦為美」的社會價值觀,在進食障礙中起著重要作用。
2017年1月,是林婷婷記憶里最冷的一個冬天。她跟母親坦白了自己雙性戀的事實,母親無法接受,母女陷入冷戰。
正值春節,家裡的餐桌上擺滿了大魚大肉。林婷婷瘋狂地享受食物,再衝進衛生間把它們全部吐出來。這是她病情最嚴重的時段,從以前的一個月暴食、催吐一次變成了每天暴食三次、催吐三次。
晚上,她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思考人生的意義。怎麼也想不明白。那就睜著眼睛。整夜醒著。幾天後,她被武漢一家綜合性醫院診斷為神經性厭食症和抑鬱症。
其實,林婷婷不是孤例。國外學者發現,像她這樣的神經性貪食症患者同時患有抑鬱症和焦慮障礙的比例在50%以上,這些患者還可能共病物質濫用、衝動/冒險行為和邊緣型人格障礙特質。
何一曾是一位有7年神經性貪食症病史的進食障礙患者。在暴食催吐持續到第四、五年時,她在嘔吐物里看到了血。求生的本能讓她開始自救——看醫療專業書籍、求助醫療機構。但還是有點晚了。頻繁的催吐已經給她的身體帶來了病態反應。
每到深夜,何一總是被一種噁心的感覺擊中。來不及去洗手間,她只能把頭探出床頭,把逆流的酸水吐在地板上。吐完幾輪之後,逆流才會停止,噁心感才慢慢褪去。這是她人生少有的絕望時刻,「我一個人躺在一片漆黑里,默默流眼淚,擔心自己是不是永遠不會好起來。」
她的牙齒也被胃酸腐蝕壞了。四顆臼齒嚴重蛀牙,吃太冷或太酸的食物都會疼。每次看牙,牙醫都叮囑她要少吃糖。她只能苦笑著說:「好。」
「有些病人反覆嘔吐,除了造成牙齒問題和腺體腫大外,還可能造成血清電解質紊亂,引發心率失常,危及生命。」陳珏解釋。據報道,進食障礙患者死於心搏驟停、腎衰竭或者其他軀體併發症。
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刻,林婷婷和何一都沒想過向父母求救。「他們不會懂。」
進食障礙在孩子和父母之間形成了一道結界。少有父母可以打破。
林婷婷的媽媽至今不知道女兒存在暴食和催吐行為。相比神經性貪食症,林婷婷媽媽認為,抑鬱症更值得擔心。何一在病情穩定後,才主動跟父母坦白了那段備受折磨的經歷。
2018年1月9日下午,記者在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進食障礙封閉病房門口看到,一位頭髮花白的父親反覆和正在住院接受治療的女兒爭吵,「還不是你減肥減的!」
在心理治療師韓煦的記憶里,即使父母帶著孩子來看進食障礙專科,也常常陷入互相指責的怪圈。家長總是認為,孩子就是太作了,要是不作,早就好了;孩子又覺得,她生這個病,和小時候父母的對待方式有關,家長話里話外地說孩子胖,孩子就會有自卑心理,嘗試去減肥。
陳鈺說,很多患者並不知道進食障礙是精神科需要處理的問題。在診療中,很多家長都覺得吃不下飯是腸胃問題,要看消化科;閉經是內分泌問題,要看中醫或內分泌科。很多時候,病情都被耽誤了。
即使專業醫生也未能走出認知盲區。李苗是一位有九年神經性貪食症病史的進食障礙患者。她曾在教科書上看到自己的癥狀符合神經性貪食症的診斷標準,但不確定。2015年的一天,她終於鼓足勇氣走進當地一家精神專科醫院時,醫生跟她說,這不是一種病,不需要治療。由於沒有得到及時治療,李苗的進食障礙越來越嚴重。
韓煦曾遇到一個極端病例。前一天,一個女孩還在一家網路醫療平台上諮詢進食障礙要怎麼治療,第二天就看到家長的消息,說孩子已經過世了。韓煦說,每次看到這樣的消息都非常難過。
類似的悲劇已經被重複了太多遍。在聚集了兩萬三千多名用戶的百度「暴食症吧」,很多病友都知道一對母女的故事。
女兒因過度減肥死亡,在她大學畢業後的兩年里,考研和國考接連失敗,只得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控制身材上,到最後,連最信任的身體也背叛了她。在人生的最後時光里,她寫道:「胃潰瘍,繼發性閉經,食道逆反流,我不知道還有多少毛病,或許有一天,這個被我折磨的身體就會像老化的機器再也不運轉了……」
在同一個貼吧里,悲痛的母親寫下了一條帖子:「自從你離開我合上眼睛的那一剎那,我的心都碎了。孩子,你本不胖只是略顯豐滿,可你卻不知道聽了哪位高人的誤導落入減肥的魔杖(掌),這三年來這魔杖(掌)掌管了你的命運,榨乾了你的氣血又控制了你的靈魂直到油盡燈枯。胖瘦難道比生命更可貴?我恨自己無法早點發現你的秘密,結果無法逆轉,媽媽欲哭無淚。」
越早來治療,越容易康復
進食障礙並非毫無治癒希望。
陳珏說,神經性厭食症和神經性貪食症都是可以治癒的。以厭食為例,數據顯示,45%的患者可以治癒,30%預後中等,25%預後較差,死亡率5%-15%。但至少將近一半的病人是可以治癒的。同樣,貪食症的治癒率也在一半以上。
這幾年,相關領域醫療資源的支持在增強。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北京大學第六醫院、大連市第七人民醫院陸續設置了專門針對進食障礙的專科病房。
何一就是康復者之一。康復後期,她創立了進食障礙公眾號「一滴」。目前正在和其他幾名志願者一起運營,為21000多名用戶提供支持。這些關注者中,大部分是正在和進食障礙鬥爭的患者,也有患者家長、醫生、心理治療師和營養師等。
「社會支持對康復非常重要。」經歷過進食障礙後,何一辭掉了北京的工作,2016年到美國攻讀臨床社會工作碩士,她期待成為一名專業的心理工作者。
重新審視過去的七年多時光,她才發現,當時的思維定勢多麼荒謬。
「我會把喜歡的男生不喜歡我歸因為我太胖了,而忽略了男女同時看對眼本身就是一個小概率事件;我會把參加工作之後沒有很快得到提拔也歸結為我外形不好,而不去思考其他原因。」何一分析說,「暴食、催吐這些行為就在無意識下成為幫助我逃避生活中痛苦的工具,因為要面對生活中的很多問題實在太難了,『變瘦』就成了一個具體的、可操作的任務。」
林婷婷就像過去的何一,她還在「變瘦就能解決所有痛苦」的思維里打轉。
一天,她覺得心裡太難過了。發微信給媽媽,「媽媽,你活了這麼大歲數,有沒有覺得暗無天日的日子?」
「有啊,你生病的日子。」媽媽回。
那個夜裡,林婷婷盯著手機屏幕,嚎啕大哭。
「如果有一天我接受自己了,可能就不會暴食和催吐了。」她早就知道自己問題的癥結,她想試著開始接受不完美的自己。
第二天起床,她乖乖服下了醫生開給她的百憂解和妥泰。
「越早來治療,越容易康復。」陳珏說,對很多進食障礙患者來說,最難的一步就是下決心接受治療。
(為保護病人隱私,文中林婷婷、李雨薇、何一、李苗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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