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妖記·應帝王》:與子同仇(八)

張庭雲不在的這一兩個月間,龍虎山上清宮顯得格外的蕭索、清冷,七大長老都死了,教主和左右執事也遠離山門,偌大一個上清宮,只剩下了十來個高功弟子在主事。

這段日子以來,龍虎山中儘是蕭道成的駐軍,上清宮所有弟子的一舉一動都處在嚴密的監控之中。

他們完全與世隔絕了,全然不知教主在建康城中是生是死,也不知道正一教的未來到底將會如何。

直到一日清晨,早起報鐘的弟子透過稀薄的晨霧看見了張庭雲在一列衛隊的護送下走上山來,這才高呼道:「教主回來了,教主回來了!」

可並非是所有弟子都如那名抱鐘的小道士一般,對教主的歸來喜出望外。

張庭雲一點一點走進山門,他們也一點一點看清了張庭雲臉上的神色。

張庭雲的臉上並沒有榮歸山門的喜悅,而是眉頭緊鎖、思慮凝重。

張庭雲的這幅神色這不由得使所有弟子都暗暗揣度起來:「難道又發生什麼變故了么?」

所有人都焦心不已,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每個人的命運都與正一教休戚與共,若是正一教與蕭道成的同盟破裂,那他們勢必會遭大禍。

張庭雲望著眾弟子臉上焦急的神色,心中憂慮不已,他作為正一教教主,本該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安撫教眾的情緒,可他眼下受制於人,又哪裡能夠擅自作主。

氣氛一時之間僵到了極點。

正此時,一個身披甲胄、英姿勃發的年輕人從軍中站了出來,正是剛被擢拔為驍騎將軍的蕭衍。

正一教眾弟子見此人態不凡,必是齊王親信、朝中顯貴,一想到蕭道成這些日子以來把他們當作囚徒一樣日夜監視,他們便恨得咬牙切齒,連帶著對蕭衍也心生不滿。

蕭衍察覺到了眾人的敵意,可既是有命在身,便也顧不得那麼多。他雙手拿著一紙詔令,高聲念道:「應天順時,受茲明命。大宋皇帝令曰:荊州刺史沈攸之犯上作亂,夥同梅山妖道孟通一同進犯郢城,今遣正一教教主張庭雲興集玄門義士,前去郢城翦除妖逆,保境安民。其得沈攸之首者,封五千戶侯,賞錢三千萬。生擒妖道孟通者,封萬戶侯,賞錢五千萬。順天有厚賞,逆天有顯戮。如律令!」

蕭道成假借皇帝之令,命張庭雲率集正一弟子前去征討叛軍,此令一出,底下頓時嘩然一片。

要知道正一教立教三百餘年,從未有過幫朝廷行兵用武的先例,先前張庭雲協助蕭道成暗殺天子,在正一教眾弟子眼中,已經是違逆祖訓之舉。眼下張庭雲更要帶著教中弟子冒險遠赴荊州,同叛軍作戰,這叫眾弟子如何能夠接受得了。

他們只覺得教主已經完全淪落為蕭道成的鷹犬,置眾弟子的性命安危於不顧。每個人心中皆是憤懣不已,越想是覺得長老們生前所說的預言正在一一應驗:張庭雲與蕭道成結盟,實在是引狼入室、與虎謀皮。

張庭雲早先曾許下承諾,一旦他協助蕭道成奪權之後,正一教便能得到朝廷的支持和厚待、在朝廷的支持下重現輝煌。

可現在看來,這卻像是一條不歸路,正一教從此以後怕是永遠都無法從朝廷的控制下脫身了。

眾弟子或憤恨、或哀怨、或鄙夷地望著張庭雲,期待張庭雲給出一個交代,張庭雲已經不敢直視著眾弟子的眼睛,他扭過頭去,心中只如刀絞一般。

蕭衍見眾弟子遲遲未予受命,亦是察覺到了氣氛的反常,便代張庭雲向眾人道:「爾等身為玄門中人,不必親身衝殺敵陣,只須助我王師破除那梅山水師的邪法即可。汝等在野之民,非朝廷之士,事成自是有功,縱大事不成,天子亦不會降罪下來。」

蕭衍說完之後,張庭雲亦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便也接著說道:「先父曾經死於那妖道孟通之手,我此番率眾前去征討孟通,不僅是為國除害,亦是為我正一教報仇雪恥。諸位若有替先父報仇的決心,便隨我同去;若只求明哲保身,安守山門便是。」

前代天師張延宗治教嚴明、待人寬厚,諸弟子或多或少都曾受過他的恩德。他們之前以為此次遠征乃是受蕭道成驅使,故而心中多有抵觸。眼下聽張庭雲這麼一說,才知竟是為了報仇雪恥、鬥志瞬間便都升騰起來。

除了少數生性怯弱的弟子以外,其他人皆是異口同聲表示願隨張庭雲前去征討孟通。

張庭雲雖是自忖找到了孟通的弱點,可仍是不敢放手豪賭,他把堂主之上的教徒都揀選出來,將年紀幼弱以及修為薄弱的弟子都留在了山中,若此戰不勝,留守的這些弟子便是正一教僅剩的火種了。

張庭雲交待完畢之後,尚來不及歇歇腳,便又帶著正一教百名弟子與蕭衍一同下山去了。

次日之後,一隻幾千人的鐵甲軍隊夾雜著百來名黃冠道士自建康進發,揮師西向,直往郢城趕去。

這是蕭衍第一次領兵出征,臨行前蕭道成再三叮囑蕭衍不須親赴前線,只須嚴密監視張庭雲、督促張庭雲作戰即可。

蕭衍自是不懷疑張庭雲會臨陣脫逃,他懷疑的只是張庭雲是否真能對付得了孟通,畢竟,那梅山水師可是輕而易舉便能在江面上掀翻樓船,而張庭雲,卻差點都死在了影門死士的手中,這不能不令蕭衍有所擔憂。

一番思量過後,蕭衍便決定直接前去張庭雲帳中,與其好生詳談一番。

蕭衍來到張庭雲帳中之時,發現張庭雲正翻看著一本造型古舊的書卷,眼中時不時露出激動不已的光芒。

「張天師....張天師....張天師」

蕭衍一連喊了三聲、張庭雲才反應過來。他見蕭衍來後的第一反應便是迅速將那古書放入懷中,而後神色這才恢復如常。

「蕭將軍深夜前來,所為何事?」張庭雲淡淡地說道。

「嗯...這個...我想知道,憑藉那死屍煉成的符籙,果真便能對付得了孟通的梅山水師么?」

張庭雲先前雖然曾對蕭衍講述過個中緣由,但蕭衍畢竟是未曾親眼見過那黑符的威力,他放心不下,是以想來求證一番。

張庭雲看出了他的來意,從囊中取出一張黑符,道:「蕭將軍請隨我來。」

張庭雲說完之後,便出了帳門,而後領著蕭衍來到了一條小河旁邊。

「蕭公子請看好了。」張庭雲說完,便對著河流,將手中符籙往前一灑,那黑色的符籙在離手的瞬間便燃燒起來,如流星一般劃破夜空,掉進溪流當中....

蕭衍緊緊盯著那紙符籙,只見其無聲地沉於水中,便再看不出任何異常出來。

「夜色太黑,看不大清,你湊近一點去看。」張庭雲淡淡地說道。

蕭衍聽後應了一聲,而後便一步步走到河邊、蹲了下來,仔細凝視著那緩緩流淌的河水,卻仍然是一無所獲

直到....他看到河水的倒影之中,忽然露出一個人影出來。

是張庭雲,他正立於蕭衍身後,緩緩舉起了手中的長劍!

蕭衍頓時大吃一驚,他急欲起身回躲,可已經是來不及了,劍光驟閃、寒芒已經落下...緊跟著蕭衍便看到有幾點血滴落在了自己眼前。

蕭衍心中又驚又怒,他來不及查看自己的傷口,便憤而抽出流光劍只指張庭雲。

張庭雲無奈地搖了搖頭,也不閃躲,只是將劍鋒揚起、在蕭衍眼前晃了晃。

蕭衍望著張庭雲手中的天師劍,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實在是太過緊張了。細長的天師劍上正串這一隻鮒魚,那鮮血也並非是蕭衍的,而是從那條鮒魚上流出的。

蕭衍心中一陣懊惱,只怪自己疑心過重:「我明明沒有感到半分疼痛,那劍刃又怎麼會是刺向我的?」

張庭雲笑了笑,將劍刃上的鮒魚取下,遞予蕭衍道:「蕭將軍且看一看這條魚。」

蕭衍接過那條鮒魚,仔細一看,只見青白色的魚腹已經變得漆黑一片,兩腮膨脹,口、吻、眼皆呈紅色,充血明顯,顯然是因中毒而死。

毒死一條游魚並不難,莫說是那符籙,就是尋常的毒藥也能做到,可要在這眨眼之間便毒死這河中之魚,天底下任何毒藥都無法做到。

蕭衍瞪大了眼睛問道:「這....這便是那黑符的威力么?」

張庭雲沒有急著答覆,而是指著河水說道:「你再看這條河。」

蕭衍順著張庭雲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方才還清澈無比的小河,瞬間就成了一條污黑的濁流!

水面之上漂浮著無數條死魚死蝦,一陣陣強烈的屍臭味和魚腥味撲鼻而來,只把蕭衍熏得胃液翻湧、噁心無比。

「這....這到底是什麼法術?」

張庭雲笑了笑,不忙著解釋,反而是向蕭衍問道:「蕭將軍可曾聽說過符水術?」

「嗯...符水術我倒有所耳聞,聽說是將符籙投於水中教人飲下,而後便能祛治疾病....這...這也是符水之術的一種嗎?」符水術在民間流傳甚廣,蕭衍只聽說過符水之術可以用來治病,卻從來想不到它也可以用來殺生。

「天下萬般道術皆有正邪兩面,既然可以用來救人,當然也可以用來殺人。」張庭雲淡淡地說道,「此術名為黑符水,是符水術中的一種,乃是由漢末的太平道教主張角所創....」

「張角?」蕭衍心中一驚,「難道是就是那個掀起黃巾之亂的「天公將軍」張角?」

「不錯,正是他發明的黑符水術,本來符水術乃是用來救人的基礎道術之一,可這太平道教主張角也算是頗有幾分悟性,竟能想到逆煉符水,通過將事先置備的黑符投入水中,便可污染水精、使水中沾染邪炁,尋常人莫說是喝下去,就是一不小心沾在身上,也得招致三災九病。張角正是憑藉此術,才得以在短短五年之內、聚集數十萬教徒、結成黃巾軍,割據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之地,與漢室分庭抗禮。可惜後來張角終因悖逆天理、遭受天譴而突然暴死,張角死後、黃巾軍從此便一蹶不振,其弟張寶和張梁修為不足,最終皆死在漢軍的圍剿之下.....張角死後,黑符水術從此失傳。而這黑符水術正是對付梅山水師的不二之法,孟通他絕對不會想到,在張角死後三百年,世間還有人能用此術。」

張庭雲說話之時,兩眼之中自信萬分、英氣逼人,似是已經預見了勝利。

「可...可那張角因為使用此逆天之術而遭致天譴,張教主....你....難道就....」

張庭雲知道蕭衍想說什麼,他苦笑一聲道:「我自然知道這是逆天之法...可死在天罰之下,總比死在仇人手裡要好吧....況且,張角乃是為了奪取天下而動用此術,而我不過是想為父報仇罷了。或許...上天多少會憐憫我的用心吧....」

蕭衍聽著張庭雲的這番自嘲,心中只覺五味雜陳,他想幫助張庭雲擺脫目前的處境,可卻是有心無力。他忽而想起了陶弘景,他隱隱覺得,若是有陶弘景從中參謀,或許張庭雲不必冒著遭受天譴的風險來求得勝機。若是有陶弘景在旁開導,張庭雲心中的執念或許也不會如此深重。

蕭衍一想到這裡,嘴中不自覺冒出一句:「若是陶弘景在,或許會有更好的辦法....唉,也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

「你說那個小道士么?」張庭雲怔了一怔,而後才慘然笑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不...是嫉妒他...」

蕭衍見素來驕傲無比的張庭雲此時此刻竟會向他人稱羨,心中不覺替其感到些許心酸。

「對於我們修道中人而言,最大的造化便是能夠得見仙人、受其正法相傳,如此便可少走許多彎路,縱然是修行過程中有什麼心障,也能在仙人的點化下得以消弭。可仙人難求,我正一教創教三百多年、千千萬萬的教徒當中,也唯有祖天師能有這樣的機緣。那小道士不僅邂逅了仙人,更是拜入到仙門之中,僅僅歷煉三年,修為便足以與人間中的玄門宗師並肩。我若是有他萬分之一的造化,又怎麼會落得如此境地?」張庭雲句句之中,皆是帶著苦澀和不忿。

「這種事,也許....是強求不來的吧,就像我生下來便是公子王孫,錦衣玉食、寶馬金鞍,而整個大宋國中,卻有千千萬萬的人是一飢兩飽、朝不保夕....貧富貴賤,夭壽賢愚,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天命。」蕭衍說話之時,絲毫沒有因自己生在顯貴之家而感到自得和慶幸,反而是覺得天道不公,自己之所以能有今時今日的優渥生活,全是因為天命,卻和自己毫無半分干係。

「那難道我的天命就是要在夾縫之中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過一輩子么?」張庭雲胸口湧出一股血氣、他橫眼望著眼前的無垠天地,冷冷地說道:「天命靡常,若我的天命果真如此,那我倒想看看,天命的終點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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