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最淡的時候——每周一更小故事21

深夜的十字路口,街燈昏暗。我跟小九倚著燈柱,打量著那些行跡匆匆的路人。

一個男人走了過去。

一個女人也走了過去。

我們看著那些影子,變長又變短。

小九突然跺了跺腳。

我奇道:難道你還能感覺到冷?

小九沉默了一會兒,說:阿泰,人家都說我們這些倀魂是沒有五感的,可是,我到現在還記得,我的雙腳在雪地里凍了一夜之後的感覺,就好像它們已經不屬於我了……

眼看著她快要哭了,我連忙說:都是上輩子的事兒了,還想它做什麼?你剛不是問我什麼時候下手最合適嗎?現在我就教你一招兒——在影子最淡的時候下手。

她問:什麼時候最淡?

我指著遠遠走過來的一個女人,她穿著一雙笨重的雪地靴,可是步伐輕巧得像貓一樣。我說:你注意看,在她走到兩隻路燈的中間點的時候,那一瞬間,兩個影子都最淡。

她點頭:那時候,人是毫無防備的。誒,你看,她的右肋……是不是在發光?

我對她讚許地一笑。正要出手,突然,她一把拉住了我:那個人……好像就是我們的客戶?

我急急收住腳步,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正是前些天在辦公室逗留了半日的女人,而我們此行,正是在為她捕獵。我嚇出了一身冷汗——還好小九眼尖,不然這烏龍可要鬧大了!

那女人來的時候,渾身抖得直作響。我們這店的門臉,看上去也就是一個小小的風水鋪子,門頭的牌匾上寫著「測字算卦」,進了門,兩套不知從哪兒淘換來的古董紅木桌椅打橫擺著,牆上除了神龕,還掛著一些八卦銅鏡之類的東西。對了,正對門的那面牆上,滿滿地掛的都是錦旗——當然是我們自己花錢定製的,不要驚訝,很多人都是這麼打廣告的。

辦公桌後面坐著一個小姑娘——她叫什麼來著?對了,小七。我總和小九開玩笑說,那姑娘是她的七姐——小七看起來也就是一個非常正常的江湖騙子。不過,她是我們能找到的唯一一個八字全陽的人,完全不會被我們身上的陰氣所影響。這幾年,我們也教了她不少東西,可是她全陽的八字隔絕了一切天機,就連羅盤到了她的手裡也會亂轉起來。所以小七給人算命,一次也沒有算準過。因此,她的桌上才會有一張紙,上面寫著:不準全額退款。靠著這張紙,也靠著一張純良的笑臉,小七才沒有被客戶打破過腦袋。

總之,如果靠小七慘淡經營,這店鋪早已倒閉了幾百次。

真正的生意都在辦公室角落那扇緊閉的大門後面。要進來,就得拿出厚厚一沓人民幣叩門。那女人戰戰兢兢地掏錢的時候,我和小九正在門後注視著她。小九問我:打賭不?

我說:當然。

我們在賭她要買的魂魄是哪一種。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者,胎光、爽靈、幽精也;七魄者,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也。

三魂中,最重要的就是胎光,胎光一丟,人活不過七個晝夜。這東西沒法兒賣,也沒人買。不管買還是賣,那都是害命的勾當。我們雖然做了倀魂,可還真沒害過命。至於這東西的樣子,我和小九根本就沒見過。

買爽靈的最多,這是管稟賦的魂,天資聰穎,說的就是優質的爽靈。

這東西很搶手,大多數是父母買去給孩子替換的。音樂家、藝術家類型的需求量最大。至於這東西的來源,小店自有成熟的供貨渠道。那麼多買的人,世界上自然有很多丟掉爽靈的人。很多被稱為江郎才盡的人,其實只是被偷走了爽靈而已。

爽靈被裝在瓶子里的時候,是一團稀薄的霧氣,散發著瑩亮的白光——越好的爽靈,光亮越奪目。我曾經手過一團頂級的爽靈,在買賣成交後,我的眼睛有三個多月都不能見光,一見必流淚。

也有買幽精的,這是管愛情的那個魂。

人們常說,被勾走了魂,這種事是有的,被勾走的就是幽精。這東西,妻子買給丈夫的最多。大體因為這世界上的妻子,總是不滿意她們的丈夫。木訥的換成多情的,花心的換成專情的,冷淡的換成熱烈的。甚至還有很多回頭客,很多女人隔一兩年就來更換丈夫的幽精,理由只是——膩了,換換口味。

也有父母買給孩子的,小九說,這樣的人大概是活了自己的一世還不夠,要把孩子的一世也替他活了才滿意。

幽精是一團流光溢彩的薄霧,當然,在這幻彩中肯定有著一個主色調,而不同的主色調代表著不同的特質。剛接觸這一行的時候,我曾經好幾次弄錯了顏色,引得客戶頻頻投訴。

七魄,不動起來很難區分。供貨商送來的時候,那些小玻璃瓶裡面,都是一團黑氣。當然,瓶口上寫好了名字,只是,有時名不副實的事情是會發生的。只有搖動它,才能看到裡面的形象。七魄,各不相同。

屍狗是一頭狼,它被驚醒後,總是做出仰天長嘯的樣子。

不過,儘管很威風,卻沒什麼人買它。這一魄最主要是管警醒的。我倒遇到過想要賣掉自己的屍狗的人。那是個黑眼圈濃重的女人,她說自己的睡眠質量太差,因為——樓上的鄰居腸胃不好。我正想建議她做一下隔音裝修,她接著說——她總是能聽到鄰居的腸鳴音,特別是十二指腸那一段,夜夜不休。

聽了這話,我只有乖乖閉嘴了。不過,因為沒有專業的工具,也恐怕魂魄剝離得不徹底造成後遺症,我沒有買她的屍狗。

架子上擺的那些屍狗,只是我的個人收藏。我最喜歡突然晃動架子,然後看著群狼仰天長嘯的樣子,壯觀極了。小九和小七對於我這一雅好的評價很一致——有病。

伏矢,我只見過一次。

是一位執著的客戶一定要買,等了三個多月才到貨。貨走的是海運,到了碼頭,工人讓我自己去取。我帶著客戶去了,見到一整個集裝箱里,只裝著一隻巨大的瓶子,裡面是一團比暗夜更濃稠的黑氣。海潮聲傳來,那黑氣隨之律動。我分明看到一隻巨大的鯨,正在努力衝擊瓶塞。而瓶身,已經有了裂紋。

我顧不得許多,連忙定住客戶的魂魄,小九用她纖細的手指分離出客戶的伏矢——一隻早已死掉的小鯊魚——匆匆趕來的汽車吊工作組吊起了瓶塞,我們用盡渾身力氣把瓶中的伏矢趕入了客戶的眉心。

據說,這位客戶在三個月後自盡了。不聽勸就是這種結果——伏矢這東西,不是自己的,降伏不了。再好的也不能為己所用,更不用說想依仗它打開天目了。因為它掌管的是思想,不能制伏它,就要為其所制。

那次之後,我們的價目表上,伏矢和胎光一樣,永遠缺貨。

雀陰,是成交量最高的一魄。

它的形象,是一種高冠的雀類,為了避免殃及無辜,我就不說種屬了。

這東西是管人之大欲的。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閃進門之後閃爍其詞,基本要買的就是雀陰了。小九對這一類客戶沒有什麼好臉色,可是這並不影響我們的口碑迅速傳播,也不影響客戶強烈要求由小九給他們更換這一魄。沒辦法,雀陰隱藏在咽喉的深處,只有靠小九變作絕色佳人,才能引得它現身。

那些即將被換掉的雀陰,總是低垂著冠子,瑟瑟發抖。而那些剛剛從瓶中取出的,卻炸起羽毛,擺出一副好鬥的姿態來。

賣雀陰也有很多回頭客。小九說,一想到他們是怎樣在短短的半年甚至三個月的時間,就把好好的雀陰消耗殆盡的,就覺得噁心。我一邊用點鈔機扎著票子,一邊對她說:忍住。難道你不想賺夠錢,去交那個「門檻費」了?

小九說:當神仙又有什麼好?說不定還不如做倀魂自由自在!

我說:當神仙的好,只有你當上了神仙才知道——起碼,三界你都能去了,而不像現在,白天出個門都要擔心陽光太強照散了魂!

繼續說七魄。

吞賊,我無法形容它的樣子,直到有一次,我看到了一個巨噬細胞吞噬細菌的動畫。

吞賊長什麼樣子,完全取決於它吃了什麼東西。它饕餮成性,如果不是裝著它的玻璃瓶子看上去實在不那麼可口,估計它也要試試。失了吞賊,人一定會生病,因為它吞掉的都是人的惡念與貪慾,和由此產生的種種穢物。

買吞賊的人也很多,大多是買給生病的長輩。當然,也有不少來賣這東西的,賣掉強的,換個弱的。因為有些人心裡的吞賊太貪了,不管是不是垃圾都要吞進肚子,人的那些零件都快被它給吃光了。

打碎裝著吞賊的瓶子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小九就干過一次,放出來的還是一隻非常強力的吞賊。等我發現的時候,小九的腦袋已經被那個傢伙吞了下去。還好我們是不用呼吸的,不然一定會再死一次。

我沒有問過小九她到底是怎麼死的,想來那不是一個十分美好的故事。我很驚異她還記著上輩子的事,她也同樣驚異我已經忘了。我以為倀魂都是些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的傢伙,很可能我錯了。

該說非毒了。

這傢伙寄居在肚臍裡面,是一團非常迷你的黑色濃霧——所以,不要隨便清理肚臍可不是說說而已。它的樣子,我總覺得像一雙翅膀。當然,只是朦朧看去,畢竟我也不太好意思把它請到顯微鏡下看個究竟。

小九說,這一魄其實應該叫「飛毒」,中國字以形釋義,想來也有一定的道理。

買非毒的人也很多,他們的共同特徵是失眠。失去了睡眠,非毒在肚臍里就待不下去了,它是最容易丟失的魂魄。很多人買了丟、丟了買,一年能折騰個十幾次。這也是備貨量最大的魂魄,因為很多人怕麻煩,常常一定就是半打。小九又說,他們更多地是迷戀那種嶄新的非毒帶給他們的高質量睡眠。

倀魂是不需要睡覺的,因此,我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滋味。

除了讓人飽睡,非毒還能驅毒。我印象中最為揮金如土的一位客人,買了整整一百瓶非毒,用來治療他病入膏肓的親人。

本著為大客戶盡心服務的理念,我悄悄跟著他去看了一次病人。其實一進門我就知道病床上那人沒救了,因為他失卻的是胎光。可是,我不能說破,只好看著他一次次徒勞地將那些黑色的小翅膀從瓶子里捉出來塞進病人的肚臍。

除穢,是一種貓科動物。

我覺得這跟它們的工作很有關係——打掃和清理。

我們店門口就有一隻黑貓,它貓生五分之四的時間都用來清理自己的身體了,總是用小刷子一樣的舌頭舔遍每一寸毛髮,因此看上去總是那麼神采奕奕。當然,它只是一隻流浪貓。可是不知為何,客戶們總把它也當做了我們的員工,並且是大權在握的那一種。客戶們給它帶來貓糧甚至新鮮的魚肉,而它像一個皇帝一樣,對這些貢品挑挑揀揀,有些甚至只是象徵性地吃上一兩口。

來買除穢的,都是有錢人。這種風潮也是這一兩年才興起的,有錢人總希望能長命百歲,只要是能不費吹灰之力打掃身體里的垃圾的活動,他們都會趨之若鶩。我和小九把除穢的價格定得很高,並且分出了許多等級,然而客戶們永遠只買最貴的那一種。事實上供貨商提供的除穢,根本沒有等級之分,都是裝在小瓶子里的一團黑毛球,被捉出來的時候張牙舞爪的動作也都一模一樣。

除穢是我們重要的利潤點,有段時間,我甚至在考慮店鋪轉型的事——只賣除穢,走高端路線。可是小九勸我說,這股風潮再過幾年就會過去的。

最後一個魄是臭肺。

第一次從瓶子里取出它的時候,我著實嚇了一跳——因為它根本沒有形狀,只是一團隨時會散逸的黑煙。臭肺掌管著人體內所有的氣體,當然,它並不臭。事實上,我唯一聞過的一次,倒覺得有著一股異香。

不過,小九說,我聞到的是健康的臭肺,那些被客戶們換下的是什麼味道,我一定不想知道。更換的事一直是小九在做,她有著這世間最靈巧的一雙手。所以,在這件事上,我根本不想去挑戰她的權威。我聽過很多用臭肺冒充別的魄的事,那都是一些自掘墳墓的奸商行徑。

臭肺是很神奇的,因為它沒有形狀,所以也能變成任何形狀。據說,如果把一張圖片放在它面前,並悄悄議論,認為它不能變成圖片里的樣子,它就會生氣並且馬上變成那個樣子。在變化之後,它需要好幾個小時才能恢復一團黑煙的原形,所以,奸商們就會趁這段時間趕緊讓客戶驗貨。至於他們是怎樣把不對應的魄裝到人身上去的,我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絕活兒。

魂魄都是會丟的。丟了,如果不趕緊找,就很難找回來了——當然,趕緊找也不一定能找到。人失了魂是活不久的,落了魄是活不好的,所以才有了我們這一行生意。我的供貨商一直強調,他的貨來源絕對可以保證——都是在街上撿的。我很少去思考真實的貨源到底來自哪裡,又是怎樣做到批量供給的——也許這個問題可以留待我位列仙班之後再去思考……或者彌補。

那個女人進門的時候,全身都在顫抖。當然,這跟我們把裡面這間辦公室弄得像個鬼屋一樣也有關係。房間里只有一對白燭,那火苗受了一個小小的咒語,因此沒有風的時候,也搖得十分妖冶。

女人並不美,但是看上去舒服極了。她的神情無比憂傷,還未開口,先向我們鞠了一個躬。她說:我要買的東西,也許這世間並沒有。但是十停人有九停,都說如果這世上有賣這東西的地方,那就是貴寶地了。

她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我們,眼神柔柔地垂在地上。我清了清嗓子,問:你到底要買什麼?

女人說:胎光。

小九脫口而出:沒有!

女人仍然沒有抬頭,她只是又深深鞠了一個躬:只要能買到,多少錢都可以!

小九道:這東西你買了也沒法兒用——人都死了,你就是三魂七魄都歸了位,也不能復生。

女人說:不!我丈夫他,還沒有死!

我奇道:失了胎光,還沒有死?幾天了?

女人低聲說:到今天,是整十年了。

小九一揮手,女人軟軟地倒在了地上。我們侵入她的神識,跟著她來到了她的家裡。只見她進了門,衣服也不脫,馬上奔向卧室。我們跟了進去,著實嚇了一跳——裡面擺著一隻我從未見過的巨大的冷櫃——或者叫冷~棺?總之,那裡面肯定躺著一個徘徊在生死邊緣的人,因為他混沌的神識完全無法辨識。小九說:你看,原來是這女人用一絲牽掛牽住了他的心。

我仔細探查了一下:三魂七魄,果然只缺胎光。只是,誰也不可能這樣丟魂,都是七魄盡散之後,胎光才會暴露出來啊?

我們商議了好久,才離開那女人的神識。不一時,她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斜倚在一隻搖椅上面,那椅子正依了小九的咒語輕輕搖著。

女人窘道:我……怎麼睡著了?對不起,一定是因為我太累了。

小九問:你要救的那人,是怎麼單單丟了胎光的?

女人苦笑道:他是……三魂七魄……盡失。這十年,我已經買到了所有其它的魂魄……並且幫他歸了位,可是,我一直沒有買到胎光……

我對她說:你真的可以出的起我們開的價碼?

她點點頭:我可以賣掉我的房子。

我思考了一下她那套市中心的小院子的市價,又跟小九對視了一眼。半晌,我像下定決心了一樣對她說:成交!七天以後來取你定的胎光!

女人千恩萬謝地走了之後,小九吞著口水問我:說吧,我們要到哪兒給她弄一個胎光來?

我說:去找六叔吧。

小九說:就是那個自稱六翼天使的怪老頭?

我偷笑道:就是他。

小九說:我知道他的故事。據說下葬他的時候,正巧有兩隻公雉雞爭一隻母雉雞,大打出手。偏偏他的棺材有個洞,三隻大鳥都鑽了進去,後來就死在裡面了。過了些年,家裡人起骨的時候,發現他居然長出了三對翅膀,於是他就被當做六翼天使供了起來。

我笑道:對。受了些個年的香燭之後,他就真的有了法力。後來借了個倀體,就來去自如了!

我們到了郊外,一片無主的荒地之中,孤零零立著一個荒墳。

小九說:我真不明白,六叔為什麼要住在這樣的地方?!

我說:這跟我們的辦公室是一個套路——過濾掉心不誠的人。而且,這就是他出身的那個墳,說明他這人不忘本!說完,我叩擊著那半截殘碑:六叔,你在家嗎?

下面傳來一個瓮瓮的聲音:是阿泰嗎?下來吧!

我很久沒有見到六叔了,印象中他還是那個紅臉膛的漢子,可這次見到的他,竟然變成了一個已經謝頂的小老頭——難道倀鬼也會變老?

六叔劈頭蓋臉對我說:阿泰,你流年不利,紅鸞星動,恐怕此生要與修仙無緣了!

小九笑嘻嘻問:六叔,您怎麼改看相了?

六叔說:小丫頭,不要不信。他端詳了一陣小九,道:小九丫頭倒是紅光滿面,看來好事將近,位列仙班恐怕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了!

小九說:借您吉言了!六叔,我們想請教您——

六叔介面道:怎麼買到胎光?

我和小九對視一眼。

六叔說:別驚訝,你們的神識,我在幾里外都讀到了。這胎光本來是不能買賣的,不過,阿泰,你此番劫數不可不受。雖然目前我還不能算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劫數,可這胎光是個引子,這個忙,看來我不得不幫你!

從六叔那裡出來後,我和小九一直沒敢說話,連腹誹都不敢——誰知道六叔是不是還在讀我們的神識。我擔憂地想著六叔說的劫數的事,小九也抿著嘴一言不發。我的懷裡揣著六叔的錦囊,他讓我們在一個毛月亮的夜晚,站在城裡那個最大的十字路口再打開它。

那個夜晚就是今夜。兩個小時前,我和小九打開了它。只見上面寫著:胎光,藏於肝,從不外露。只有一個例外——七日之內,行了大奸大惡之事,此時本命神盡避,而胎光現於體表。今夜亥時,乃本月至陰的時辰。一共有三個大奸大惡之人,會通過這個十字路口,把握好你們的機會,偷偷接近他們,用這個錦囊吸走胎光,然後,返身就走,切不可回頭!

小九說:六叔能掐會算,就是沒有算出來,我們根本不知道胎光長什麼樣子!

我反覆讀著那句「胎光現於體表」。半晌,我對小九說:肯定在右肋,會發光。

果然是這樣。亥時剛到,我們就看到了一個神色匆匆的男人。隔著厚厚的棉服,我們依然看到他的右肋散發著幽幽的綠光——原來胎光是綠色的。只可惜,我們過於驚訝,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了過去。

第二個右肋發光的人,就是我們的客戶了。小九問我:那樣一個彬彬有禮的人,怎麼會做了大奸大惡的事?

我輕輕地說:要買別人的胎光給自己的愛人,這也是謀財害命啊,還不算大奸大惡嗎?

我們看著她行跡匆匆地走了過去。不知她要去哪裡,也不知她要去做什麼。不過,我們一點兒也不關心,我們只是盯緊了路口,生怕錯過最後一個惡人。

直到一個多小時後,我們眨也不眨的眼睛早已酸痛得要發瘋,那個人終於出現了,幽幽的綠光醒目地出現在了昏暗的街頭。小九比我眼尖,遠遠就看到了他。她咬牙切齒地說:這人,取他的三魂七魄,我都毫不猶豫!

我仔細一看,他扛著一根棍子,棍子上穿著——一隻黑貓!正是……我們店門口那一隻!今天下班的時候,還跟我們喵喵地打過招呼的那隻!眼下,它被橫穿了肚子,就那樣軟綿綿地掛在他的棍子上,兩隻油綠的大眼睛也失去了光澤,無神地圓睜著。我再仔細一看,那棍子上,穿著的不是一隻貓,而是——整整七隻!

我緊緊握住錦囊,待他走過面前,馬上跟了上去。在影子最淡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手……

第二天,女人來了。低眉順眼也掩飾不住她的狂喜。她對著我們,又是一番千恩萬謝。她留下了房產證,取走了胎光。和小九也約好了,今晚就請她幫忙歸位。

六叔突然打來了電話——現在的電話信號真是厲害,在他那個墓室里居然也有了信號!

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打趣他,就聽到他非常嚴肅的聲音:阿泰,今晚你準備去哪裡?

我想了想:大概……要跟小九一起去一個客戶那裡。

六叔說:你哪裡都不要去,就待在辦公室。阿泰,你的劫數,就在今晚!能不能升仙,就要看你今晚的定力了!

小九出發了,我在辦公室里抓耳撓腮。不知為何,心慌得像是要跳出胸膛。一個小時後,小九打來電話:阿泰,不知道為什麼,我什麼辦法都試了,就是不能讓胎光歸位!

我急道:六叔說過,胎光過了今晚就失去光澤了,再用就不靈了!

小九比我還急:阿泰,你還是……來一趟吧!

我出了門。走了沒有兩步,突然身後一聲暴喝:站住!

是六叔!他趕上前來,問我:六叔的話都不聽了?!

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六叔說:我就知道,你這劫數沒這麼容易躲過去。走吧,我陪你去一趟。

我們到了那女人的家裡。只見她的丈夫已經被從冷~棺里移了出來,正躺在客廳的地上。他的臉上已經照著規矩蓋了一方潔白的絲帕。看到他,不知為何,我的心裡咯噔一聲,隨即又是一陣狂跳。

我們站在那裡,小九又演示了一遍,流程都對,就是不能引那胎光歸位。那胎光已經暴躁了起來,在玻璃瓶裡面左衝右突著。

突然一陣旋風從我腳下颳起,徑直刮向那女人的丈夫,刮掉了他臉上的絲帕。一霎間,所有人都呆住了——那張臉,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猛然間,一切的記憶都回到了我的腦海。

……那場車禍,迎面而來的大貨車,我急打的方向盤,那女人——不,我的阿瑩,她的尖叫聲。

我也記起了那個冷漠的醫生,和他冰冷的語調——什麼是植物人,你自己回家用電腦查。先把費用交了,喏!

我還記起了,我的魂魄不忍阿瑩的哭泣,衝出病房,在醫院裡遊盪的時候,遇到的那個紅臉膛的漢子。那是十年前了吧,六叔還那麼年輕。他對我說,可以讓我免受這一切痛苦,他會幫我洗去記憶。只要我——只要我把魂魄賣給他。他會保留我的胎光,並讓我變成倀魂,忘掉這一世的一切,然後修鍊成仙,永遠快樂地遊盪在三界之間。而我的阿瑩,也會就此解脫,忘了我,去開始她新的生活。

六叔!我大吼一聲撲向他:您騙了我!為什麼阿瑩沒有忘了我?!為什麼???

他輕輕向後飄了幾步:我救了你。別傻了,只要過了這一劫,位列仙班指日可待!

女人終於抬起頭來:你……你是阿泰嗎?

我對她說:阿瑩,是我。不,準確地說,我是阿泰的……胎光。

小九喃喃自語道:難怪了……一個人的胎光不滅,是不可能被植入別人的胎光的。

六叔說:一世,不過是一世。紅塵障目……

我對六叔說:不管您是騙了我,還是救了我,我現在要歸位了……

六叔說:阿泰,你冷靜一點,聽我說。不過是一世,不過是情債。你自有來世去還她……

我說:不,我不要什麼虛無縹緲的來世,我只要今生,只要我的阿瑩……

六叔說:你歸了位又能怎樣,不過餘下的區區幾十載陽壽!阿泰,我說的可是永生,永遠遨遊三界……

小九說:六叔,阿泰放下了,您怎麼還放不下?

我茅塞頓開,向著他深深鞠了一躬:六叔,不用說了。我知道,我跟您必定也有著某一世的淵源,您才會這樣時時處處護我周全。我們的恩怨,就留給……來世吧!

六叔終於沉默了。我恍然間看到,他的眼角,閃爍著亮晶晶的東西。不過,我沒有再細看。

小九向我揮別著,而阿瑩的目光……那麼柔和又那麼熱烈,那是我太熟悉的溫柔港灣。

我集中神識,讓自己擺脫了倀體,向著我的肉身,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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