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少年的時間(2)

接上篇《天才少年的時間》

本篇和上一篇都寫於2015年初。

十幾年的數學磨礪時間裡,有過一個我從未與人提起的時刻。

Z是我在北大數院遇到的男生。並非競賽走出的大神,學術卻有極高靈性,成績輕鬆,更大把的時間用在了學術研究中。他的臉廓很瘦,總是沉默,眼神像深井,漆黑徹底;除非有什麼東西調動了他的注意力,那深井裡才開始流淌出光芒,像是洞穿了天涯。

我們以一種很平常的方式相識。

如上篇所述,我高中留下了大把時間在折騰社團、雜誌、演出等,這種活躍像心跳一樣是有慣性的,進了大一我竟成了一百六十多位數學學霸中屈指可數的文娛狂熱分子,奉命接管起學院一個個文藝任務——第一學期,別人的三座大山是「數學分析、高等代數、解析幾何」;我的三座大山是「導演新生文藝匯演、打辯論賽、導演一二九合唱」——這基本決定了我再也無法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學霸。後來我阿Q地想:還真是多虧如此啊!我才有機會觸到大數院鐵骨錚錚理科男兒內心文藝罕見的柔軟面。

因為合唱比賽,我認識了Z。

他毛遂自薦找到我,說願意負責鋼琴伴奏。後來我驚喜地發現,他豈止是可以伴奏啊!還有絕對音準和編曲功力!他在原作基礎上做了大膽完整的改編,親手繪上五線譜,附上了手寫書法填詞,印了一百多份供大家排練使用。

這裡補充一下背景介紹:一二九合唱比賽是全校一年一度的盛事,糅雜各類表演藝術,基本代表各院文藝水準。這意味著對各院系負責人而言,這幾乎是政治任務。無奈數院成績一向慘淡。原因一,男女比例嚴重失調,你可閉眼想像一下那樣的和聲;原因二,身居北大四大瘋人院之首,時間金貴,學術才是至上的綱,要動員一百六十多個學霸排練兩個月合唱,簡直逆水行舟天理難容——而我就是那個費力不討好的責任人。

對於半吊子文藝的我,綿延兩個月的冗長排練期,Z的出現簡直是救命稻草。Z和我,還有另幾個夥伴,分擔伴奏、領舞、領唱、指揮,組成了「妖而久(一二九)雞血小分隊」,每日碰頭想對策編創意,一夜間竟成了親密戰友:在空蕩蕩教學樓熬到半夜三點為「用真鼓還是用人聲鼓點」這種問題爭辯對峙面紅耳赤;爭的實在累了,幾個疲軟身體就在路燈下一同慢慢拖回遙遠的寢室;到了樓下卻一時興起聊起音樂數學名著或民國八卦直至失眠;在高代成績出來前一天竟突發奇想去通宵K歌長歌當哭……都說恰同學少年,說的就是這股子癲狂態吧!

坦白說,這些瘋狂的小事和Z的氣質是很不搭調的。他總是冷峻的,處在一旁不言不語,時刻保持著洞穿一切的雙眼。 排練期繁冗的工作讓我常常焦灼狼狽,面對他理性的目光,我時常自覺難堪。每當我自顧自地吆喝指揮,抓狂打電話尋求星星點點的幫助,或乾脆自己墊錢辦事時,我隱約能夠感受到他清冷安靜的注視。他看著我的臉時,像一個攻城的技師在丈量城牆。焦灼狼狽中,我很少直面他的眼神。那段時間我的課程都落下了,他的學術進展飛快,我能意識到有種距離在逐漸拉大。我浸泡在整日的忙亂中,他從不評判,也剋制著自己的熱情,但每次隔著人群,他都用準時准刻響起的鋼琴聲迎合著我。

合唱的日子逐漸逼近,我們雞血小分隊幾個也行將失去相依為命的聯繫。突然有一天,Z對我說,「要是有一天我沒忍住說出口,你一定要拒絕我」。我為這話漲的滿臉通紅,又氣他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多這一句。

我和Z唯一的一次親密接觸,是合唱比賽之後緊接著的雪天。

我從未名湖旁的階梯掉下,左腳嚴重受傷。大雪翻滾,燕園成了納尼亞傳奇般的世界,我顧不上欣賞那個美景,因為我面對的是嚴重的腳傷,大塊大塊落下的課程,和即將沉重壓來的綿延半個月的第一次數院期末考試。他將受傷的我從一樓背上了四樓,騎車把熱騰騰的盒飯送過來走人,並未留下安慰的話。

他並不知道,我曾獨自瀏覽他古舊的博客,默念他留下的隻言片語:「剎那間的共鳴,也許就是萬物肇始的野心。」

他還曾寫過:「一面是憨厚的高山,一面是慈祥的大海……葉公好龍般,每個人都在苦苦追尋匹配的節奏。在自己與世界重疊的瞬間,想像力連同渴望被無限放大,與此同時,陷阱也星羅棋布了。正如格里格《晨景》中略帶灰色的金黃,憧憬與不安永遠如影隨形。西望樂土,山高路遠;東眺碧嶼,萬里波濤。歧路復歧路,甚至於一個決定尚未作出,下一次抉擇又接踵而至。也正是由於一個個岔口的存在,軌跡才能演繹出如花般絢爛的線條。一次次角度的變換,導致距離已無法測算,留存的只是圖案。枕籽而眠,醒來時身旁已是一棵參天大樹。」

我知他心中自有大山大水,也珍視地維繫著這種遙遠距離,留出空白的圖景。同學四年,我一直很怕和Z聊天,像是怕暴露自己的膚淺。從合唱結束到快畢業,我們大概沒說過超過十句話。

快畢業時,他突然請我吃飯,我們終於聊了起來。我一向不與他討論數學問題,但那一回我們聊起了數學這個抽象的概念。他看著我的眼睛,井底一般的雙眼泛起天涯之光。他緩慢平靜地說起他眼中的數學之美。好比佛教有兩大公理,分別是因果和輪迴,數學也是典型的公理體系,這意味著嚴絲合縫的定義,嚴陣以待的推導,所有衍生出來的內容,都有一種純粹世界的意味。我不記得他具體的措辭,但他讓我毫無疑義地相信了某種關於永恆的斷言——我第一次感受到這並非一種人類文明的工具,它與生俱來——即使換了一個星球,換作另一個平行世界,一樣有一套與數學平行的語言,和我們世界的這個遙相呼應。

好吧,背景竟然說了這麼多,我想我該提一下,心中那個不為人知的時刻了。

就在大一的那個12月份,密集訓練兩個月後,數院在一二九合唱舞台上大放光彩。從舞台上一下來,我就跑到百年講堂二層最後一排座位後面的牆根,貼牆坐下。前面是幾千人的歡呼雀躍,我蜷縮在角落,不知為何,淚流不止。 他來到我身邊安靜地坐下,握住了我的手。我流著淚,一句話也說不出。

那個時刻,他安靜地說起一個故事。

他說,他已與我相識在兩年之前。在蘇州集訓隊的時候,他就注視過我。那時他還是集訓隊的旁聽生,曾經穿過人群向我走來,走到我面前,看到我胸牌上的名字而記住了我。他說一年後我們又曾相遇在海南,相遇在金色的沙灘上,他記得那時我身著的服飾,拍照的動作,烏黑的髮型,脖頸上的白絲巾。他曾經在那些時空里注視過我,只是這一切我渾然不知。

他安靜地說完這個故事,依然是深井一般的雙眼,波瀾不驚的聲音。前方,是公布比賽結果時樓上樓下幾千人的歡騰,口哨聲夾雜在拋向天花板的道具中,淚水讓歡鬧的觀眾廳浸泡在虛幻里,明亮錯落的色彩揉在了一起;在那個時刻,我渾身微微發麻,雙腿蜷曲動彈不了,眼淚變成另一種震顫的滋味。

天意從來高難問。隨著合唱結束,我們的交集結束了。

我偶爾感懷大學初始的狼狽時光。在那個沒有分科的時日里,純粹數理的世界中,現實被抽走了,沒有人關心前途和命運,也不關心經世致用的道理。在那些時光里,思想以一種對立著的方式格外強烈的存在在我焦灼的身軀之外,是飛馳的馬匹,無需拉韁繩,誰也不去控制它的軌跡,新世界的感召在大口大口的呼吸中湧來。

在那時光里,一切都是流淌的,透明的,讓人不想矯正的。在那時光里,相遇、成長、分離的路徑都是自動發生的。 後來,我常與人說,國內外的影視作品往往誤解了天才,也誤解了理科生,好像極致的天才理科生就是Sheldon,舉止幼稚,性情古怪,感情笨拙。可在我眼中,理科生的浪漫是深沉而動人的。這種浪漫,怎麼比方呢?像是向上天借走了一些生靈,帶著上古的意味。於是他們洞穿我所不能洞穿的深刻,剋制我所不能剋制的情緒,經歷我所不能經歷的浸沒,流出的,只是最深切的注視。

花開花落,常常往往,記憶雲淡風輕,那一刻也成為了命運柔軟的一次眷顧。浪漫重要嗎?也許並不。但理科生的浪漫給我一種更深的感受。奧維德所說的「吾詩已成,無論諸神的憤怒,還是地底的烈火,都不能使它消弭於無形!」這感受說的,就是這種不朽。這種不朽,哪裡有呢?我私以為,在那井底一般的雙眼泛起的天涯之光里出現過。

用納博科夫的話說,「世上只有一種藝術流派,就是天才派。」再後來,我心底最浪漫的天才理科生們,多懷揣著「以凡人之身軀,領悟天之意志」的姿勢,走入我深沉的記憶中。我珍視那似乎有意洞穿天涯的浪漫,我羨慕那看見不朽的眼。生生世世的意味,如泣如訴的史詩,都在那眼中斷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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