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佩科恩斯空難1周年 對話倖存者:恐懼,追問,活在當下
編者按:365天,沙佩科恩斯又一次創造奇蹟。在麥德林空難後的第1年,沙佩科恩斯完成了幾乎不可能的任務。他們拒絕巴西足協和19支巴甲球隊提出的「3年免降級」提議,靠著22名租借球員,中途2次換帥,提前1輪完成真正意義上的保級。奇蹟多是在厄運中出現的,3名奇蹟的倖存者,內托、福爾曼和阿蘭-魯斯切爾,他們從恐懼中走出,活在當下,明天則屬於上帝。
2016年11月29日,麥德林空難。拉米亞航空2933次航班從玻利維亞飛往哥倫比亞,巴西球隊沙佩科恩斯搭乘飛機參加南美俱樂部杯決賽——這是球隊44年歷史上的首次。飛機在降落的過程中墜毀,77名乘客中只有6人生還,其中包括3名球員:內托、福爾曼和阿蘭-魯斯切爾。時隔1年,整整365天,騰訊體育特約記者、《聖保羅日報》的普利奧里-羅徹,再一次敲開沙佩科更衣室大門。
「我們放著桑巴舞曲,齊聲大笑。」阿蘭回憶道,「誰還在乎冠軍與否!我們將一支巴西小鎮的球隊送進了南美杯的決賽。所以我們當時真得很快樂。」突如其來的空難,卻讓幾天前歡聲一片的更衣室一片死寂,哪怕最後的冠軍屬於沙佩科恩斯。勵志,一直沙佩科恩斯的標誌。2014年,沙佩科恩斯完成三年三級跳升入巴甲聯賽,並連續兩個賽季保級成功。直到2016年,他們在半決賽擊敗聖羅倫索,44年隊史首次闖入南美俱樂部杯決賽。更衣室里一片歡聲笑語,球員們拍打著更衣室的門板,放聲高歌,跳著、笑著、肆意著。
這些笑容被黑暗吞噬,又從黑暗裡走出。整整1年時間裡,沙佩科恩斯再一次寫就勵志故事。空難後,沙佩科恩斯一線隊完成22名球員租借,拒絕巴甲球隊提出的「3年免降級」豁免權,要通過公平競爭完成保級。麥德林空難的倖存者阿蘭,作為隊長重返球隊。經歷2次中途換帥,小半年在降級區的垂死掙扎,最終完成勝利逃亡,提前一輪保級成功。
「在災難之後,在走到『世間的末日』之後,我更無比相信我們的勇氣和力量。」阿蘭說自己是幸運的,他比失去雙腿的福爾曼幸運,比多處骨折的內托幸運,比他29位在天堂的隊友幸運。阿蘭能夠站在綠茵場上,這本身就是奇蹟。人生就是含淚的微笑,阿蘭一直在笑。
沒有人能立刻走出黑暗的籠罩,3位倖存者1年里經歷著內心捶打,有恐懼,有追問,有欠很多人一條命的感恩,有活在當下的釋然。365天,他們這樣走過這1年:
1.噩夢成真:我看到了夢中發生的一切——中後衛內托
我叫內托,沙佩科恩斯的中後衛,大個子球員,一個身板就能震懾住對方。
我之前夢到了墜機的發生。就在我們要飛往哥倫比亞參加南美杯決賽的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噩夢。當我醒來時,我告訴了我的妻子。那是一個雨夜,飛機墜落了,但不知為何我能夠從殘骸中站起來。我走了出去,發現自己身在被黑夜籠罩的山上。一切都是黑的,這是我所記得的夢境。
就在起飛的那天,噩夢依然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它是如此真切,捶打著我的內心。所以我在飛機上向妻子發去了一條簡訊,我請她向上帝祈禱,以免於災難。我當時並不願意相信它真的會發生,但我還是請她為我祈禱。
然後,我看到了夢中所發生的一切…
我記得我在飛機上最後所說的話。我在祈禱,大聲地祈禱。當我看到飛機真的在墜落時,我說,「耶穌,耶穌,我在聖經中讀到你創造了那麼多的奇蹟。請憐憫我們,幫助我們,幫助飛行員。請仁慈,耶穌,請幫助我們。」向力量強大的上帝祈禱時,我看著周圍的情況,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了。
然後一切都變黑了。
飛機熄火了,電源切斷了,我非常清醒,然後它從天空墜落了。這超出了我們人類的理解。
當我在醫院醒來時,我不記得關於事故的任何事。我的妻子告訴我,我從昏迷中醒來後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上帝與我同在」,我說了兩次。但我什麼也不記得,醫生當時還不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他們想要我先康復起來。我試圖去辨認我當時身在何處,我知道我在一家醫院,但我無法辨認具體是哪裡。我看著醫院的工作人員,我不認識他們。他們在說西班牙語。我感到很困惑。
當我看到隊醫時,我想起了我們要踢決賽。我問醫生:「比賽怎麼樣了,我受傷了?」他說:「是的,內托,你在比賽中受傷了。」我說:「比分怎麼樣?」他說:「我不知道,你傷的很重,我直接來這裡看你了。」我相信了他,我以為比賽正在進行,我感到沮喪。我在想,上帝,你怎麼讓我離開了決賽賽場?我必須跟我的兄弟們在一起。
有一天,我在重症監護室醒來,我看著我的身體。這說不通啊,到處都是口子,耳朵幾乎要掉下來。我想,我不可能是在比賽中受傷的,一定有什麼不對勁。所以我躺在那裡,思考著可能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其實我問了醫生:「導致我受傷的傢伙多大個?他肯定非常壯。」
我想到了很多事,我想可能是球迷沖入了球場攻擊了我們。我想,可能我賽前在停車場被車撞了。但我從未想到飛機。我怎麼可能想到?我昏睡,我醒來,周而復始。有一次我醒來,看到我的父親坐在椅子上哭泣,就在那刻我明白了他們在說謊。
2.呻吟:征服夢想的路上墜落 漆黑中我懇求不要死去——替補門將福爾曼
我是福爾曼,替補門將,坐在替補席上,我眼看著達尼洛撲出對方必進球,把我們送進決賽,聽說那球入選了《天下足球》周十佳撲救。那一刻我跟他一樣興奮,誰知道現在只剩下我自己悲傷。我不知道,他在那邊還好嗎?天堂的隊友們需要一位門將?但願這是真的。
那天,每個人都在消磨時間,玩牌或是放音樂。
飛行很平緩,直到飛機上所有的燈都熄滅的那一刻,忽然寂靜一片,每個人都坐了下來。人們想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空乘什麼也沒有說,後來,在墜機的幾分鐘前,空乘經過時對我們說:「系好安全帶,因為我們現在準備降落了。」很平靜,沒有人在麥克風中通知任何消息。然後我們就開始墜落了。
這個世上並不是很多人都經歷過這個時刻:前一秒你還與朋友們一起在征服夢想的路上,每個人是那麼快樂,而後一秒飛機上所有的電源都切斷了,你正從天空中墜落。
我只能祈禱,請求上帝保護我。在飛機里,你什麼都做不了,你無法逃生,無法哭泣,無法尋求援助,無法詢問為什麼。所有你能夠做的只有祈禱,將你的生命交在上帝的手中。
我在樹林中醒來,我睜開了雙眼,但一切都是黑色的。當時正在下雨,非常冷,我什麼也看不見,我只能聽。很多人在呻吟,尋求幫助。我也開始求救,但我並不知道自己在哪,我也不知道是如何從飛機中掉落的,我只記得我在懇求,我不要死。
3.感恩:我欠很多人一條命——阿蘭-魯斯切爾
我是重新站在綠茵場上的那個,是的,我是阿蘭-魯斯切爾。我多麼慶幸自己還能站在綠茵場,我距離四肢癱瘓僅毫釐之差。我的骨髓被骨頭壓迫,但沒有滲透。如果救援人員當時試圖抓著我的話,就會犯下錯誤,骨頭會壓過我的骨髓,很有可能就是這樣。所以很多這樣的巧合挽救了我,我欠很多人一條命。
為我做手術的醫生是南美最好的外科醫生之一,當時他剛好在哥倫比亞。當然,還有福爾曼,正是因為他,我剛巧在飛機上換了座位。
我父親說,我在醫院醒來後的第一件事是問他:「這是真的嗎?」根據醫生的建議,他只是說:「飛機必須緊急著陸,但你、內托和福爾曼都沒事。」當時我想的是只有我們三個受傷了。我以為比賽會在第二天進行,我還在關心那場比賽。
我被注射了鎮靜劑,我時睡時醒。我記得我的妻子和我的父親給我看了他們手機中我朋友和家人的視頻,他們在為我歡呼,並告訴我他們正在為我祈禱。所有的感覺就像是一場夢。
第二天,來了更多的醫生。他們來跟我談話。他們說想要讓我停用鎮靜劑,但我必須保持冷靜。我說好的。他們告訴我飛機已經墜毀了,並不是緊急降落,只有六個人活了下來,我、福爾曼、內托、一名記者和兩位空乘。
當時我感到這個世界崩塌了。我的妻子告訴我,那整整一晚我都看著天空。我頭腦中首先想到的是,這不過是一場噩夢,這是一個謊言。我當時是在做噩夢,我很快就會醒來的。
4.追問:一切壞事來源於對金錢的貪戀——內托
我內托是虔誠的信徒。
飛機的運營公司一再將燃料削減。他們經常對其他球隊這樣做。根據事實來看,我們可以明白,這遲早會發生。
公司想要節省一些錢,但他們卻奪走了很多人的生命。人們總是在談飛行員,以及他犯的錯。他是錯了,這是事實。但我認為還有很多人也牽涉其中。比如,誰授權了一架燃料不足的飛機起飛?我認為沒有人會去授權,除非他們能夠從中得到什麼。
很不幸,因為人們的貪慾…你知道,聖經說:一切壞事來源於對金錢的貪戀。
在我們登上飛機前,我曾夢想著我們在決賽之後返回沙佩科。我想像,每個人都在街上呼喊著:「我們是冠軍!」我們曾經是那麼快樂,曾經有過那麼多的愛。我想像自己在一輛消防車上,與整個城市一起在街道上慶祝。
當我在事故後回到沙佩科時,我必須登上一架哥倫比亞飛往巴西的飛機,我非常害怕。當我們著陸時,我哭了,無法自已。當我們離開飛機走向機場時,很多人在那裡支持我們。我們去了醫院,那裡也都是人。每一個地方都充滿著愛,不那麼現實,卻讓人非常感動。
這段經歷會改變你,它永遠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記。但誠實地說,我的想法還是沒有改變,我依然看到世界的美好。墜機教會我去享受生活中點滴的快樂。我記得當我躺在醫院時,穿著尿布,幾個月不能洗澡,護士用毛巾擦拭我的身體。當我好轉了一些後,我終於能夠自己洗澡了,當我第一次感覺到皮膚上的水時,我幾乎開始哭泣。它就像加勒比海的水,我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當我在事故後第一次踢球時,我再次有了童年的感覺。
那天我原本會死,上帝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會盡全力尊敬他,以及我所有離開了的朋友。
5.明天:我失去一條腿,但我的生活是幸福的——福爾曼
兄弟,就該寫在我福爾曼的字典里。
我當時叫阿蘭坐在我的旁邊。我們是十多年的好朋友,我們幾乎住在一起。每個地方我們都一起去。但是在踢客場的旅途中,阿蘭總是喜歡坐在後面,這樣他可以佔據三個座位,睡一覺。
在飛往哥倫比亞的航班上,阿蘭如往常一樣坐在後面。我一個人坐,所以想叫他過來。我說:「耗子,過來跟我坐。我們來聽歌,哥們,快點!」他很瘦,像一隻老鼠。他說:「不要了吧,我想坐在這裡,我要睡覺。」我說:「快點,耗子!快點!」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一直堅持。最後他過來了。30分鐘以後,這一切發生了。
我不想讓我的父親背著我去洗手間,或是把我背到沙發上。我記得我和我的家人一起到達聖保羅,我必須經受巨大的痛苦才能站起來。我對醫生說:「即使要經受很大的疼痛,但只要我能夠走路,我可以去做任何事。我想要走著回到沙佩科。」在我的家人面前,我再次開始走路,那是最激動的時刻。
有一件我們並不想,但我們會重複做下去的事情,那就是不要人們忘記那些離我們而去的朋友們。那些離世的人,他們是英雄。他們是我們的朋友,也是兒子、丈夫、兄弟。真的很難明白,這一切為什麼發生?它本可以避免的。
這依然不像是真的。看起來他們都去旅行了,他們快回來了。關於這件事,我、內托和阿蘭聊過很多。一切都會恢復正常,他們會回來,我們再一起踢比賽。
在五個月的康復後,阿蘭回到了球隊。內托也回去訓練了,在膝蓋受傷前,他表現真的很好。而我呢,我失去了一條腿。但我能走路,能開車,我的生活是幸福的。
我活在當下,我為今天而活,明天則屬於上帝。
6.留在足球場,重回體育---他們做到了
「我是鋼鐵俠哦!」在沙佩科的一家醫院裡,福爾曼親切地跟一個年幼的患兒打趣。
他現在是一個公益大使,每個星期都要去慰問有著健康問題的人。他之所以成為大使,是因為去年的這個時候,他也躺在醫院裡,與死神殊死決鬥。
阿蘭-魯斯切爾是三個人中最幸運的那個,這名後衛已經重返球場,雖然他再也不能回到以前的身體狀態,但是他還能繼續追逐著皮球。他的回歸非常隆重:那是三個月前,在偉大的諾坎普球場、與巴塞羅那的友誼賽。他踢了35分鐘,感覺自己獲得了重生。
在那之後,阿蘭經常能在比賽中踢上一會兒。在致命的災難發生後,重建顯得那麼的有必要。2017年,俱樂部的首要目標並不是如何獲勝、如何贏得冠軍,而是變得更現實,如何活下來,留在第一級別聯賽里。
在第35輪聯賽中,他們2比1戰勝了維多利亞隊,終於完成了保級的目標。阿蘭在個人推特上興奮地表示,「恭喜我們所有的人!我們自己做到了!接下來,我們要去追求更多的東西了!」對他個人而言,那個目標就是不再做噩夢。畢竟,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心愿,留在足球場上。
幾天前,巴西環球體育網動員福爾曼,讓他再次回到了綠茵場上,他戴上了守門員手套、穿上了足球鞋。儘管只有30分鐘時間,但是福爾曼無比的滿足。他激動地連發了幾條Instagram,「我雖然失去了腿,但是我仍然活著,能夠再次回到球場,戴上手套,是我這12個月以來最快樂的時刻!」「多麼美好的一天,多麼美好的一刻……」這短短30分鐘耗費了他巨大的精力,他為此訓練了幾個月,以前他能輕而易舉做得到的,現在都無比艱難。但是他從未放棄,「雖然我殘疾了,但是我還是驕傲的,我要重新回到體育中。」
滿足之餘,他在想著自己接下來能幹什麼,與體育有關的。比如說,去參加殘奧會。那麼,參加哪個項目呢?他還沒想好。但是能夠肯定的是,他的生命中卻不會缺了體育。
空難之後,他們無比珍視生命的珍貴。「現在,我對生命中每一個小細節都非常在意,以前我們總是一天天的過,不會感覺時間如此美妙。而現在,我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會挨個親吻我所愛的人……」福爾曼表示,他也嘗試過坐輪椅,但是他還是習慣不了,他曾是一個運動員,怎麼能天天坐著呢,「我的夢想就是還能站立著過好每一天,去擁抱每一個人。」
第三個球員內托是最讓人擔心的。他是一個後衛,32歲。他至今沒有走出來,也沒有想著走出來。
所有的倖存者中,內托的情況是最糟糕的。他在空難發生後曾有一段時間已經被宣布死亡,但是最終他活了下來。他的頭部受到了重擊,有嚴重的腦震蕩。第一次手術之後,嚴重的細菌性感染讓他幾乎停止心跳。他昏迷了整整兩個星期,才清醒過來。
現在,內托能做做復健,但是他變得非常沉默。沙佩科恩斯的新聞官告訴騰訊體育特約記者羅徹,內托幾乎拒絕了所有的採訪要求。在僅有的一兩次採訪中 ,他嘗試著說一點他自己的事情,「一個醫生走到我身邊,對我說,『內托,你能用『上帝的決定』來解釋所發生的一切,這是神的旨意,沒必要執迷著為什麼……」
內托一直都是一個信徒。在眼睜睜地看著身邊71個人失去生命之後,他變得更加的篤信上帝的存在。「我爸爸和媽媽告訴我,生命本就不易,你需要為自己想要的一切奮鬥。接下來,我要為我生命中的一切努力。」
結語
在沙佩科恩斯艱難保級之後,球員們都痛痛快快的慶祝了一番,包括阿蘭-魯斯切爾、福爾曼、內托和其他所有球員。今年是非常艱難的一年,但是他們對勝利的渴望和以往一樣。2016年11月28日那場災難在所有人心中都留下了巨大的烙印。莎士比亞曾說過:「被摧毀的愛,被摧毀的愛,一旦重新修建好,就比原來更宏偉,更美,更頑強。」
十一月的天空,依稀晴朗。那個下午有風在,輕輕流淌。車來車往,車來車往。那遙遠的地方,沒有車來車往。
編輯/李嘉
文/特約記者《聖保羅日報》普利奧里-羅徹、周岩
翻譯/胡敏娟、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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