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面——每周一更小故事8
這是一個女人和她的面具的故事。或者說,這是一隻面具和它的傀儡的故事。女人已經老了,面具也不再生猛,不過,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能成就一個有點兒像樣的故事。
它曾經說過,每一個面具,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一個最合適的傀儡。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滿足它那嚴苛的標準,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出於最卑微的憐憫,才與我廝纏這半世。
初識的時候,它叫自己「無相」。據說每一個面具在被製造出來的時候都叫這個名字,只有找到了自己的傀儡,面具們才能真正有姓也有名。傀儡對它說的第一句話,第一個字就會變成它的姓,最後一個字則會變成它的名字。這種事是無法強求的。
根據傀儡的思維習慣,面具們姓「你」、「我」「他」這樣的人稱代詞的特別多,而名字叫「啊」、「了」「么」這樣的語氣助詞的特別多,因此重名的也特別多。後來,面具們就流行在姓名前面加個點,再前面冠上傀儡的姓,聽起來就像貴族一樣——這都是它說的,真實性很難保證,因為我不知道它是怎樣跟其他面具交流的。我從未感到過它離開我去閑逛,也從未感到過另一個面具的存在。
至於它的名字,很遺憾,我第一次遇到它時有點過於驚慌失措了,說出來的那句話,每一個字都是過不了審查的敏感詞。這樣就導致它一直不願承認自己的名字,畢竟誰也不希望頂著一句髒話招搖過市。在這個故事裡,為了敘述方便,我只好用「我的面具」來代替它的名字,但是這樣冗長的名字,也許會讓故事變得拖沓,因此我決定叫它:阿面——我不知道它有沒有意見,因為它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跟我說過話了。
一場如果彼此都不肯後退一步、也許將會持續終生的負氣。這種狀態很是奇怪,我們可是24小時待在一起的,幾年前,它甚至哄著我給了它入夢的許可權。如今,我想要獨處,哪怕是在夢裡,已經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了。我甚至記不起自己最後一次獨處時的情形了。
仔細想想,那一定是我插隊那年的事。那是1976年的夏天,我剛剛初中畢業。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已經接近尾聲,版納的事每個人都在偷偷議論,傳得人心惶惶。就是在那一年,我汗流浹背地帶著媽媽縫了好幾個晚上的六斤口外棉花的大被子,第一次離開了家。
車要開了,媽媽扒著車窗小跑著囑咐我說:三丫頭,在外面可收著些性子!
哥哥姐姐都在泡病假,因此都來送我。大姐送給我一條紅圍巾,她已經想到了遙遠的寒冷的冬天,二哥送給我一條武裝帶,他的贈言是——你的性子那麼野,需要多磨磨。他們都帶著一副過來人的複雜神情看著我。
我戴上爸爸送的上海牌手錶,覺得自己很趁一些行頭了。四顧一番,只有小妹沒有來,她幸運地成為了能留在家裡的那個孩子,為此我們大吵一架。不過,很快,我就發現我的斤斤計較完全是多餘的。
鄉下的天很高很藍,我像被放飛的鴿子一樣高興。融入一個新的集體原來那麼容易,只要這個集體願意張開懷抱。唱歌,跳舞。口琴的聲音那麼美妙,至今讓我覺得它勝過世界上任何一種更為精緻繁複的樂器。
我第一次同時見到了那麼多的書。每一本都早已殘破,無數雙曾翻動過它們的手,就彷彿在我面前晃動。缺少的頁碼都工工整整補了補丁,比蠅頭小楷還要細小工整的補字,據說是老知青「眼鏡於」用他的美術鋼筆反尖兒寫的。我點著豆油燈通宵地讀,熏得一臉黑灰。
沒人來讓我們幹活兒,工分還照算,據說這福利是無數「前輩」努力的結果,他們早已成功地把我們這些人塑造成了瘟神的形象。不要說當勞力使用,連重要的生產物資都日夜派人守著,生怕我們搞破壞。
不過這也並非多慮。那整整一年的時光,除了自由與快樂,留在記憶最深處的就是飢餓了。那是我一生中胃口最好的一段時光。也許是每日的瘋跑消耗了太多的能量,也許是伙食中的油水實在太少。我們去哪裡都是步行,搭牛車太慢,也會遭到鄙視。十幾里山路,只是個起步,不過唱半個晌午的歌就到了。去二三十里外的青年點那裡玩,常常當天還能走回來。
遇到阿面的那個夜晚,我正是在趕夜路,是返程。肚子里暖烘烘的,更確切地說是火辣辣的。同學用辣椒燉雞招待了我們,這是那晚她們能搞到的唯一的吃食。據說那是一隻正下蛋的母雞,那湯上面飄著誘人的油花,雞肚子里還掏出來一隻軟殼蛋和一大嘟嚕大大小小的蛋黃,總之美味極了。只是那辣椒是當地的一種線辣椒,未成熟時翠綠,一旦成熟就變得火紅。當地的農民一般將其用作炒菜的配料,一根就能讓一整鍋菜靈魂升華。可是招待我們同學在湯里下了整整一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消滅「罪證」就會被發現,在等著燉雞變熟的時候,我們把雞毛雞臟還有辣椒梗兒都深深埋了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掉隊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有三個人的隊伍,有個人掉隊了,另外兩個人竟然沒發現。那兩個人是我的室友,毛鵑和周舒華。這麼多年,我忘記了無數本應記住的名字,卻牢牢記住了她們倆的名字,雖然在這個故事裡,她們不過是一些無足輕重的配角兒,所以記憶這東西真的很不可靠。那時的我,正處於一種心智未開的混沌狀態。不過解了次手,前面的兩個人影就不見了,月光也變得遮遮掩掩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獨自趕夜路。算起來,在遇到阿面之前,我走了也不過五六里路,可卻像我一生中走過的最長的一段路。手電筒的光,為了節約電池不敢一直亮著,只好照一下就把手從按鈕上鬆開。於是我面前的路就變得忽明忽暗起來。明亮的時候,彷彿整個世界都被照亮了,只要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一切重新陷入黑暗的時候,無數有悖無神論的思緒就源源不斷地鑽進了我的大腦。為了壯膽,我大聲唱起歌來,可是唱了沒有幾首,嗓子就啞了。兩旁的大山惡作劇似的把我的尾音彈來彈去,聽上去就好像有無數魑魅魍魎在合聲一般。
阿面就出現在小路盡頭的拐角處,據說那是它唯一一次化為人形。一個面目模糊的人,這是它的拿手好戲。那時我心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牽記的人,對於一切美好的嚮往都停留在模糊的層面。我似乎隱隱羨慕過毛鵑那挺拔的身姿,特別是修長的脖子;又似乎我對於周舒華那清脆的嗓音很是心嚮往之;甚至我曾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眼鏡於的那微微的書卷氣,都被它敏銳地捕捉到了。
它出現在我面前時,是一個很模糊的形象,一團黑影。我收住了腳步,學著男生丟出了一句國罵。但是它絲毫不為所動,只是等在那裡,在我的必經之路上。我遲疑地走過去,猛然間,一股非常親切的感覺撲面而來。不知為何,我突然確定它一定是我的某個朋友,也許是沿途某個青年點上不太相熟的朋友。它先開口了,似乎正是周舒華的嗓音:你怎麼一個人啊?
但我心裡明明白白知道,「她」不是周舒華。我說:別提了,我有點兒鬧肚子,我們宿舍那兩個也不等我,就先走了。
「她」說:是嗎?太不夠意思了!我陪你走回去吧!
我高興壞了,正想要仔仔細細看看她到底是誰,一團烏雲飄過來掩蓋了一切。我又不好意思打著手電筒往她臉上照,只好作罷。要是開口問她的名字吧,那就太生分了,人家都要陪我走夜路了,我竟然沒認出她是誰來。不過,那種揮之不去的親切感,給了我莫大的安慰,上面這些問題在我腦海中完全是一閃而過。
我們並排趕起路來,談著一些什麼我已經忘記了,後來回想,它說的每一句話都那麼契合我的思維,並沒有任何不屬於我的觀點摻雜其間。
兩個人走夜路,也不需要手電筒了。我們拉著手,她的手既不溫暖也不冰冰涼,那感覺就像拉著一團實體的空氣。我心裡是暗暗察覺出有些異樣的,不過,有人陪伴的感覺讓我根本沒有多想。
很快我回到了宿舍,遠遠就看到豆油燈亮著。一推門,原來她們倆正在燈下等著我,商量著是不是該叫醒男同學去找我。看到有人送我回來,她們可算鬆了一口氣。也沒說什麼,而且她們似乎也認識這個陪我回來的「她」,我留心聽她們打招呼,卻始終沒有聽到「她」的名字。幾個人胡亂洗漱一番,很快就睡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天才剛蒙蒙亮,毛鵑和周舒華還都在熟睡。可是「她」不見了。我們是「打顛倒」睡的,我本應在枕頭旁邊看到「她」穿著絨線襪子的腳,可是什麼也沒有。我一把掀開被子,看到了一個非常奇怪的東西——一隻銀灰色的……面具。我狐疑地拿起了它,看似薄薄的面具卻很重,質地冰涼,摸上去像是一種介於金屬和塑料之間的物質。我的頭皮一陣發麻。面具是背對著我的,我翻到正面,看到了一張臉,不由得尖叫一聲。
那是我的臉。雖然眼睛鼻子嘴巴只是一些略具形狀的突起物,可那神態確確實實是屬於我的,就是我常在鏡中看到的那一副懷疑一切的表情。
我的尖叫聲吵醒了房間里的另外兩個人,她們見到面具,也發出了兩聲尖叫。於是,一切懷疑都浮出水面了。毛鵑說:昨晚我就覺得不對勁,只是太困了沒說——我感覺送你回來的就是小華,可是怎麼會有兩個小華呢?
周舒華一緊張就變口吃,她附和道:我……我還感覺送你回來的是……是小鵑呢,不過也太困了,眼皮直打架,沒……沒細想就睡了。
毛鵑又說:世界上哪有鬼,別自己嚇自己了!
周舒華說:怎麼沒有?我爺爺跟我講過美……美女畫皮的故事,我不是還……還給你們講過嗎?
說完,兩個人突然都沒了聲音,她們直勾勾地看著我,我本來心裡正發毛,這下子簡直要被她們嚇死了。我問:你們幹嘛呀?
周舒華咬著牙問我:你到底是……是不是楊春花?
我說:我當然是!
毛鵑問:你怎麼證明?
這時太陽終於出來了,稀薄的陽光照進了窗戶。我深吸了一口氣,走到陽光下說:看到了吧,我有影子,我不是畫皮鬼魂!
她們伸直了脖子使勁看,看過,想了想,相信了。我們連早飯都沒吃,拿著那面具,爬到村後最高的那座山上,從山巔之上遠遠拋了下去。
當天晚上,我拉開被子準備睡覺的時候,腳在被窩裡碰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我心涼了半截,掀開被子,拿手電筒一照,那個面具就躺在那裡,只是表情變了,變成了我微笑時的樣子。我連叫出聲的勇氣都沒有了,因為白天的時候,我聽到周舒華和毛鵑商量要去別的宿舍借宿,她們認為我在回來的路上肯定遇到了「不幹凈的東西」。
宿舍這種小集體,最怕三個人住。因為三人中必定會出現一個兩人的小團體,而另外一個人,不論是不是無心,都會有被孤立的感覺。很不幸,我就是後者。她們兩人都比我年紀大,而且還是同班同學,這種密不透風的關係,是我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的。當然,那時我生活的重心也根本沒有放在這些事上面。
我拿著面具,抑制著想把它甩出去的衝動,躡手躡腳下了床,把它塞進了房間里唯一的桌子下面唯一的抽屜里。毛鵑問我:你折騰什麼呢?
我說:沒什麼,睡吧。
她不滿地用力翻了個身。
再回到床上,手剛在黑暗中探進被窩,我又感受到了熟悉的堅硬與冰冷——面具又回來了!我一直不知道阿面為什麼要這麼嚇唬我,它總說這是一種考驗。那晚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我抖得像一片秋天的樹葉,殘存的理智就像藕斷絲連的葉柄,才讓我保持了體面的沉默。
阿面就在那晚來入夢了。
它還是那個「她」的樣子,我們又回到了初遇的那個路口。它對我說: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想送你一個禮物。
我知道是夢,夢裡雖然也孤立無援,但我的好奇心還是壓倒了恐懼。我問:什麼禮物?
它說:就是我。
我問:你到底是誰?
它說:我是一隻面具——如果你問的是名字,那麼我的名字叫無相。無就是沒有,相就是樣子,我沒有自己的樣子……
我又問:你究竟要做什麼呢?你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嗎?
它笑了,說:我不是鬼魂,你不要害怕。我只是一隻面具。
我再問:你為什麼要纏上我?
它說:我準備把我自己送給你,這份禮物不能退回,你想要嗎?
我想了想,問:你有什麼用呢?
它說:我果然沒選錯人,你很聰明。我的用處可大了。
於是,它啰啰嗦嗦說了很多,打了很多比方,舉了很多例子,可老實說,我一個都沒有聽懂。我只是隱隱約約知道了,戴上它,我就能變成任何人的樣子。
我對它說:我不想變成別人。
黑暗中我還是感覺到它眼睛一亮,它說:太好了,我就想找一個你這樣的傀儡。
——傀儡這個詞,在那時比現在還要敏感,我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被激怒了。我說:我不願意做你的傀儡,我不願意做任何人的傀儡。
它又說:不要著急拒絕我,我們可以先試試,不締結正式的契約。
阿面是一隻巧舌如簧的面具,我最終答應了它「試試」。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的床上和屋裡任何地方都沒有了那隻面具。在我這樣尋找它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一陣來自我大腦深處的笑聲。是「它」的聲音。它說:不用找了,你已經把我戴上了。現在找一面鏡子來吧。
等另外兩人磨磨蹭蹭出了門,我從窗台上拿起了毛鵑那半隻破鏡子。
阿面說:現在心裡想著一個人的樣子,然後閉上眼睛。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是餘光一瞥,看到了一本前幾天剛從眼鏡於那裡借來的《靜靜的頓河》。於是我想著眼鏡於的樣子閉上了眼睛。我的身體突然有一些撕扯感,但還稱不上疼痛。數過七個數,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差點把鏡子扔了——我真的變成了眼鏡於的樣子,連兩隻小辮子都變成了他亂蓬蓬的短髮,唇邊還有沒剃乾淨的胡茬兒。我一躍而起,差點撞到房頂——我變得和他一樣高了,而且我還穿著他經常穿的那身摞補丁的軍裝,鞋底沾著永遠也清理不凈的黃泥巴。
那就是開始。我和阿面相處的開始。即使只是變成了眼鏡於,我還是從這件事中看到了無數的可能性。很快我們締結了契約,它真正成為了我的面具,而我成為了它的傀儡。
扮成眼鏡於,讓我可以徹夜在他的宿舍讀他的書,用他的燈油。一開始這樣做的時候,我是非常心驚膽戰的。眼鏡於常常去「流竄」,有時能很久都不回來。他和宿舍其他人都不說話,關係非常僵。這給了我機會,冒充他成了天下第一容易的事。
在阿面的指點下,我常常在遠處觀察眼鏡於,看他怎麼走路、怎麼說話、怎麼吃東西。一旦穿幫就萬劫不復的表演課,才能學到最真實的東西。
這樣過了兩個多月,眼鏡於的書被我看完了,我又轉換了目標。
這次,大隊上到處開始傳鬧鬼的事,大家還組織了很多人來捉鬼。因為我開始扮成知青食堂那個胖師傅的樣子,很遺憾我和阿面都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我扮成他的時候,一般都是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通向鎮上那條小路的盡頭後。毛鵑的小鏡子被我打碎了,為此她嘮叨了我整整一個星期。我把其中一塊碎片時刻揣在身上,用來檢查變化的程度。我總是在空無一人的牆根處開始變化,現在想想,如果被人看到,我肯定早就完蛋了。不過那時年紀小,根本沒有想這麼多。
胖師傅的衣服很有講究,上衣在胃部有個夾層,裡面縫著隔油紙。那細密的針線肯定出自他那個全村最巧的老婆之手。第一次變成他,我就發現了這個秘密。一開始我盯上的都是白面的吃食,我哪裡知道每一個饅頭上面都寫著隱形的人名呢?很快我就學乖了,只對苞谷面的窩頭下手,那段日子,我不知吃了多少窩頭,吃得胃裡常常泛起酸水。
有天周舒華病了,嚷嚷著想喝白粥,哭了好幾個小時。我不知怎地就糊裡糊塗跑到食堂,把米袋子里還剩一個底兒的白米給她帶回來了。她喝上了粥,隊里也開始挨家挨戶地搜。粥熬多了,我們用桌子頂著門,三個人都忙不迭地往肚子里灌著滾燙的粥。那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最難喝的粥,喝到後來簡直要從鼻孔裡面往外冒。
好在隊長破門而入的時候,最後一粒米連同涮鍋水都已經進了我們的肚子,他也就只能在可疑的香氣里轉了幾圈,悻悻地離開了。
從此,我的秘密變成了三個人的秘密。
毛鵑膽大敢想,周舒華心思縝密。有了這兩個狗頭軍師,我開始扮成更多人的樣子。我們弄到了無數吃食,三個人都胖了起來,周舒華還長高了。在大概半年的時間裡,我扮過供銷社的售貨員、書店的營業員、糧站的過稱員、倉庫的保管員和許許多多我們盯上的「好東西」的主人。阿面對於我們這種胡鬧沒發表過一點看法,只是在我把它暴露在她們面前時,說過一句:只要有一個人知道了,秘密就守不住了。
很長一段時間裡,阿面的擔心是多餘的。其實只要有共同的目標,秘密就能保守得嚴絲合縫。
可是,返城指標來了,病退表格,數量有限。我們這間宿舍只有一個指標。
三個人決定抓鬮,抓到的是毛鵑。周舒華又開始哭,哭得我心煩意亂。就在那時,一個想法飄進我的腦海,再也不肯離開了。我第一次扮成了隊長的樣子,鑽進了他的辦公室。文件櫃,六個大抽屜,一隻圓形的鐵隔片擋住了六個角,只用一隻鐵將軍就把住了門。他腰間的鑰匙當然也被我變了出來,只是那一大串鑰匙,我並不知道哪一把是用來命令鐵將軍撤軍的,而且我也不知道表格到底裝在哪個抽屜裡面。就在我手忙腳亂地一通亂試的時候,一個女人走了進來,四目相對,我的大腦突然就一片空白,那是隊長的老婆。
那女人是個有名的潑婦,她聲音粗啞地問我:你個XXX沒一句實話!你不是去鎮上了嗎?鬼鬼祟祟躲在這兒幹什麼呢?
我遲疑了一下,她就在不大的屋子裡轉,一邊問我把狐狸精藏在哪裡了。沒找到人,就舉起爪子給我的臉上來了兩下。我的臉火辣辣地疼,溫熱的液體一直流到了脖子上。那女人終於放過了我,趾高氣揚地走了。
被這麼一鬧,我才知道了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婚姻都像我的爸爸媽媽那麼幸福的,我突然無比同情隊長,每天面對這樣一個女人,真不知他是怎麼時時刻刻做出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來的。
後來我還是偷出來三份表格,並且扮作隊長的樣子把表格親手交到了鎮上領導的手裡。這件事估計隊長一輩子都沒想清楚過。而且,估計他老婆也沒想清楚,為什麼兩道新鮮的傷痕能一下子消失無蹤。其實傷痕很深,帶在我臉上很久,回到家裡以後,又過了好幾年,用了特供的藥水,疤痕才徹底消褪。
三個月後,所有知青都可以自由返城了。想到我那九死一生的冒險,我覺得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最後回來的同學說,隊長的老婆咬定了他跟我們這個宿舍有著說不清楚的關係,為此跟他大鬧了很久——可我們離開後,那裡的一切都變得無關緊要了。
爸爸託了很多關係,把我安排到了火柴廠做出納。上學的時候,我的數學成績還不錯,為了干好這份工作,我甚至把小妹的數學書偷偷翻了一遍。可是等到上班了,我才發現,除了數錢和存錢,根本沒有什麼需要用到小學以上數學知識的。
在單位,在會計組,我遇到了一個人,一個讓我痛苦半生的人。他叫錢友清,是我的組長。我這個出納的崗位其實是可有可無的,因為火柴廠的賬目簡單極了,兩本賬做起來非常簡單,我完全是靠了爸爸捨出的老臉才得到了這份蔭蔽。
第一次見到老錢的時候,我緊張得直發抖。他是我生命中第二個與風度翩翩這個詞有關的人。我提到過眼鏡於和他那份青澀的儒雅,而老錢,他是一切我心嚮往之的特質的具象化。他給爸爸倒茶,順帶給我也倒了一杯。他說:這是XX茶葉,輕易不拿出來招待人的。
茶盅泛著汝窯特有的豆青,茶湯異香撲鼻。
爸爸就把茶喝得只剩一個底。我清清楚楚在老錢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鄙夷。可鄙的我啊,竟跟著他一起鄙夷起爸爸來了。人的心變得那麼快,我心目中神一樣的爸爸突然就卑微到了塵埃里。一個新的神戰勝舊的那個,我心目中的神殿一點兒也不莊嚴。
我留心看老錢怎麼喝茶,他總是留三分之一的茶底,再慢慢續上新茶。他說,滿杯酒、半杯茶,這是規矩。後來,有人拿了另一種好茶來上供,我沏給他,他卻又說我糟蹋了東西,說這種茶是不能留湯底的。老錢是天下第一難伺候的人。
毛鵑也分到了火柴廠,在車間粘火柴盒。中午,我們常常一起去食堂吃飯,倒比住一個宿舍時更為親近了。可是,很快,我就發現了,毛鵑想要親近的人,並不是我。她常常來辦公室找我說話,可是跟老錢說的話比跟我說得更多。後來她開始借老錢的書,一借、一還,再借、再還,連文選都借。我一邊暗暗為她赧顏,一邊好像渾身長出了無數的刺來。老錢叫她「小鵑」,對我,卻從來都是直呼其名。偏偏我的名字聽起來那麼不上檯面——「楊春花」——我插隊的那個村子,就有好幾個村婦與我同名。
阿面對於我的痛苦不屑一顧。它總說:你還小,以後你會遇到更多的人。不要只見到了一個人,就以為見到了整個世界。
可是,後來我見到了整個世界,老錢卻變成了我最深的執念。
兩本賬是公開的秘密。上到廠長、下到工人,大家都知道,過節的橘子蘋果、衣料和許許多多的其它福利都藏在兩本賬里。可是老錢還有第三本帳。那一年春天,老錢病了,他託人帶話,讓我去他家裡取抽屜鑰匙。他得的是肺結核,戴著大口罩來開門。他盯著我的眼睛說:小楊,你是整個辦公室最穩妥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連說了好幾遍。這是他第一次叫我「小楊」,聽起來比「楊春花」親近了不少,可是離「小鵑」還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我狐疑地想,為什麼我沒感覺出來呢?
他接著就告訴了我第三本帳的秘密,並許諾,在這部分的帳里拿出一成給我,條件就是,讓我把他的賬本從單位給他帶回來。
後來我就成了這個秘密的一部分。老錢手把手教會了我怎麼做賬,在他養病的一年多時間裡,火柴廠的利潤依然源源不斷地流入他的口袋,並透過他的指縫,也落進我的手中。這種事總是會露出馬腳的,爸爸對於我開始給全家買這買那很是費解,我總說是單位的福利,好在我們家並沒有任何人與火柴廠有一絲一毫的瓜葛,這個謊言就一直沒有被戳破。
老錢的家不過是筒子樓深處的一間宿舍,客廳和卧室的功能合二為一。立柜上面擺著他亡妻的遺像,據說是難產,孩子也沒有保住。這種事在老錢的氣質里平添了一份滄桑,對於當事人當然沒有什麼好處,可是對於我卻像魔咒一樣,愈發難以掙脫。
事情會被發現,還是我太毛躁。賬本我都是隨身攜帶,裝在我那隻看上去其實就很可疑的大書包里。那天廠長是在下班時叫住我的,到了他的辦公室,卻又打發我去給他打開水。我雖然心生疑惑,還是放下包就去了。鍋爐房的人正要下班,對於我這個神經病的時間點很是奇怪,但聽說是廠長的要求,只好在小爐子上燒了一壺水給我。一壺水,大概燒了十分鐘吧,我催著那人,他就拚命扇火,弄得我們兩人都一身的灰。
我拎著水壺回到廠長辦公室的時候,裡面不但有廠長和書記,還有兩個警察。那個秘密的賬本就擺在桌子上,被翻開了。
手銬冰冰涼,警車悶悶熱。那呼嘯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死神的咆哮。我一定面如死灰,因為阿面不停對我說:撐住,你只是從犯,不會怎麼樣的。
可我卻成了唯一的主犯,我和老錢的供詞驚人地一致。筆跡都是我的,老錢把自己撇得一乾二淨。而我,在知道他這麼做之前,就包攬了所有的罪名——老錢那樣一個人,連喝茶都那麼講究,他怎麼能去坐牢呢?
少女心慷慨起來真是太要命了。
我是帶著赴死般的凜然走進市女子監獄的。五年的刑期,卻在我還沒有把同監的人名字記住的時候,就被秘密提走了。
這件事幾乎成了我一生的迷點。知道阿面秘密的,只有毛鵑和周舒華。周舒華在返城後就與我完全斷了聯繫,那麼就只有毛鵑了。可是她無數次賭咒發誓,甚至拿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發誓,讓我完全喪失了判斷能力。
我被接到了一個療養勝地。接走我的是一個凌駕於暴~力~機關之上的組~織,據說它的最高領~袖和老錢同姓。在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首~長」。他很威嚴,又很和藹。這是因為他已經得了老年痴呆,只有軍人天性中的威儀和本性中的善意被保留了下來。他是個好人,可是痴呆的年紀太早,因此不被容許。我的任務就是扮演他,在一切需要他的面孔出現的地方,代替他準時出現、合理表現。
我被好吃好喝招待著,每天的任務就是看他的錄像和照片,還有他本人,然後模仿他。有了阿面的指點,我很快就比他還像他了。組織里的人說,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只是彼此之間是不見面的——就算見了面也認不出彼此來。他們還說,很多重要的時刻,露面的都只是我們這種「替身」。
我在首~長身邊乖乖待了五年。除了自由,我想要什麼都有。只是我想給家裡寫封信的請求被無情地拒絕了,更不要說想要得知老錢的近況。當然也想過逃跑,可是組織有一整套防止逃跑的措施,不但有三層門禁,還有著每周一變的口令。我當然變作過警衛的樣子,不止一次地失敗了。組織始終沒有戳穿我,卻讓我一天比一天更加絕望。
我要求談話,第一次接我走的那個人來了,他姓李,大家都叫他李幹事。我對他說:我的五年刑期已經到了,可以放我走了嗎?、
他看了我半天,然後低下頭,輕不可聞地說:可是X老還活著呢呀!
我心底泛起一陣惡寒——這等於宣布了我被判處了無期徒刑。
李幹事又說:你在XX市女子監獄是「暴病而亡」的,你已經回不去你原來的生活了。不過你放心,國家不會忘記你的功勞的,等X老走了,組織會給你新的身份,絕對比火柴廠的出納更體面,組織會讓你順順噹噹過一生的。以後你想結婚,組織也會給你安排,你的待遇比照副部級,這個我們是有文件的。
暴病而亡。我為了這幾個字徹夜未眠。我問阿面:我要怎麼才能離開這裡?
它就想啊想,我們一起想,想了很久——只有變成李幹事才能順利離開。所幸這個瘋狂的計劃並沒有被實施,首長就溘然長逝了。
我終於「自由」了。我被安排在一個離家鄉十萬八千里的海濱小城,一個待遇優厚的閑職。從來沒有做過軍人的我居然退役了,負傷退役,對於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而言,一切都那麼不可思議。不過,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每天都在發生。我穿著筆挺的大衣,毛料的質感讓那些懷疑的目光都懂得了什麼叫做適可而止。
那時我的樣子已經變了。阿面說:相由心生。鏡中的我,早已褪去了屬於楊春花的青澀,變成了屬於沈紅的洗鍊。新名字,新身份。我坐在火車上面,歸心似箭。我是請了假偷跑出來的,雖然我那個位置,即使從來不去上班也沒有關係。
母親、父親、哥哥姐姐妹妹,都沒有認出我。我裝作組織上的人,帶著一沓空白的介紹信到處跑。家人都以為我不過是個來落實政策發撫恤金的人。我看著客廳里釘在奶奶照片下面的自己的黑白照片,差點忍不住眼淚。大家都老了,只有小妹出落得水靈靈。這個家早已從失去我的傷痛中恢復過來了,他們提起我時,甚至還有一些給國家添了麻煩的不好意思的感覺。我雖然知道這種感覺中有著七八成亂表忠心的意思,還是受到了深深的傷害。畢竟,我是以一個罪犯的身份離開的。
我去了老錢的宿舍,徘徊良久,終於去敲門。開門的是毛鵑,她挺著即將臨盆的肚子,一臉浮腫。我沒有想到,她竟一眼認出了我,手中的暖水瓶摔得稀碎。老錢聞聲出來,看到我卻沒有認出來,茫然地寒暄著。我的心如刀割一般。毛鵑拉著我的手,眼眸中的懇求那麼卑微,我心軟了。
這是我插隊時的同學,名叫——我及時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沈紅。
我的同學,小紅。毛鵑說,一邊摟住我的肩膀。她撒起謊來從來都是這一副臉不紅心不跳的樣子。
老錢低頭掃著壺膽的碎片。
很快,她趕走了老錢,說要跟我談談心。老錢就拎著網兜跑去買肉了。
要肋條,可不要買到肚皮肉。毛鵑囑咐他。
曉得曉得!老錢答應著出了門。他的背影留在我的腦海中。他胖了,謝了頂,整個人顯得又溫暖又市井,完全不是我心心念念的樣子了。
毛鵑反鎖了門,咕咚跪在了地上,沖著我磕了三個頭。她說:這是對不起你的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我搶走了你的老錢。第二件,感謝你給他頂了罪,第三件……
她說不下去了,哭得要岔氣。原來一切她都心知肚明。我沒有扶她起來,心裡想著第三件到底是她在廠長面前舉報了我,還是她向「組織」舉報了我呢?
阿面說:你倒是問她啊!我卻猶豫了。那一刻問了,一定能得到真相。過了一會兒,我後悔了,問了好幾遍,可是毛鵑早有了防備,我再也問不出任何事了。我相信,即使變作老錢的樣子,她也會絲毫不漏口風——不過現在我也想開了,人這一生,不一定要把每件事都弄清楚。
猛然間,我看見了立柜上面,供著的不是老錢亡妻的照片了,而是……我的。
我落荒而逃,跟買肉回來的老錢擦身而過。他忙不迭地要拉住我,卻又拃著兩隻油油的手不敢往我身上招呼。我看著他那唯唯諾諾的樣子,家庭生活總會讓男人變得婆婆媽媽,遺世而獨立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我回到了海濱小城,請了長達半年的病假。單位的一把手看到我形容枯槁的樣子,很怕我這顆燙手山芋砸在他手上,就建議我去療養院「調理調理」,於是我就去了。
每天早起曬太陽,我就像長在了院子里那隻搖椅上。遠處的海浪聲就像大提琴一樣低沉,我曬得黝黑。那是一段離塵世最遠的日子,卻離紅塵之苦最近。終於,阿面對我說:你這樣下去不行,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我問:誰?
它說: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的來歷嗎?
我說:我已經不好奇了,自有來處,自有去處,有什麼可好奇的呢!
它卻顧自說下去:我想帶你去見那個給了我來歷的人。他一定能開導你。
我說:我不需要開導。
可還是去了。阿面哄著我讓它入夢,夜夜在夢裡苦勸。我完全是受不了它的聒噪,才隨它去了。
翻過很多山,在沒有路的地方踏出路來。我問它:你是怎麼出來的?
它說:我不需要像你一樣跋涉,心動就能到。
莫名的優越感,我撇嘴一笑。
終於我見到了那個人,一個熟悉的背影,是老錢,是我十七歲那年初見的老錢。
我覺得受到了莫大的愚弄,想要返身就走,那個「假老錢」卻說話了:客人,不要見怪。我是沒有樣子的人,你心裡最想見到的那個人是誰,我就會是他的樣子。
我停下了腳步,老錢的眼睛,老錢的眉毛,老錢的眼鏡,老錢的頭髮。我問:我該怎麼稱呼……您?
「假老錢」說:我也沒有名字,你想要叫我什麼,就是什麼吧!
我心念一動,雙膝著地:師父!
從此,我跟著師父,在山中二十五年。
師父的樣子,在十幾年後才開始改變。慢慢變得不像老錢了,也不像任何人。最後,他的臉變成了一張白板,沒有五官,卻能看、能聽、能說。師父說:世間長情的人很多,像你這樣的卻很少。你的執念已經放下了,你可以走了。
我卻沒有走。
又過了十年,阿面漸漸變得絮叨起來,師父說:它有心結。
我說:你可以離開我,去找一個新的傀儡。
阿面卻連忙說:不,我們締結了終身的契約,我和你早已融為一體,我離開了,你就會像師父一樣,成為沒有樣子的人。
也嘗試過。我們有過最激烈的爭吵。我用在師父那裡學到的口訣逼出了它的原形——那介於金屬和塑料之間的冰冷麵具。面具上的表情是最深切的痛苦,我還從來沒有在自己的臉上看到過。我撕扯著它,用小刀切斷它與我的皮膚長在一起的部分。疼得暈過去,醒來後繼續。
師父看著我動手,並未阻止。終於,阿面的身體只剩一點連在我的臉上,我握著刀,卻猶豫了。只是一瞬間的猶豫,前功盡棄。它又完完整整地融入了我的身體,沒有傷痕、沒有血漬、沒有了疼痛。
一連好幾年,我和阿面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我的每一次呼吸,它都能感知。它知道,我也知道,這是一種奇妙的安全感。
我日日造著面具,師父已經把這份工作完全交給了我。
其實跟燒瓷差不多,只是原料不同。地水火風,加上天地之間的煞氣與罡氣,還有匠人指尖的血,剩下的就交給造化。一開始失敗得多,師父說,我還沒有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造出的面具就有了相,貪痴嗔,一念生,真火滅,業火起。等開了窯,面具總是有裂紋的。這樣的面具,就不能放它們下山。
後來慢慢就好多了,兩三個月間,總有一隻讓大家都滿意的面具被造出來。師父就卜了卦,算出它在這塵世的夙緣,再指點它去該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行當,也不知道師父的來歷,不過,對這一切,我已經沒有了絲毫的好奇心。一個東西在那裡,這就是當下。人只有當下。
面具也會老。阿面就老了。師父說,它總有腐壞的那天。腐極,又會迎來新生。只是這新生又是新的無相。聽師父這樣說,我的心如一灘死水被投進了一顆石子。如果我的阿面重新成為無相,那我必不能再做它的傀儡了——據說師父的無相就是這樣離開了他。
在師父的故紙堆里,我翻到了重生的法門。只是太難,據說幾百年間,師父的師父都從來沒有成功過。
那就只有當下了。
每一個經我的手造出的面具,它們當下的一切,只要我閉上眼睛,就會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也終於知道了,我冤枉了毛鵑,這種力量不是她能駕馭的。
有天早起,我連打三個噴嚏。師父那白板一樣的臉上露出笑容來。他說:你得下山一趟了,有個人跟你一樣為執念所困,牽著他不能魂歸離恨。
是老錢。我甚至想了很久,才記起他的全名。我趕了很久的路。沒想到二十五年前的積蓄已經不能和不夠用了,還是賣掉了師父給我的玉扳指才湊夠了路費。火車的車窗竟然不能打開通風了,我訝異地看著這個彷彿換了天地的世界。
終於到了醫院,老錢正在彌留。我沒有找到毛鵑,後來才知道,毛鵑和他那個亡妻一樣死於難產。人們說他是不祥的人,他孤獨地度過了大半生。
阿面突然離開了我。我這才明白,它是自由的,可以隨時離開。阿面是在我推開病房門的那一霎那離開的,我在玻璃的反光中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臉變成了師父那樣的一塊白板。等老錢的眼睛睜開時,我卻在他的瞳孔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十七歲那年的我。
老錢瘦得脫了形,蒼老得彷彿已經死去整整一個世紀。可是他的眼眸中閃著少年般的精光。我在那精光里凝視著自己被渡了光暈的樣子。
我握著他的手,直到他咽氣。
阿面回來了,我們體體面面地發送了老錢。
它問我:你還回山裡嗎?
我卻問它:你到底長什麼樣子?
它說:十幾年來,你天天在師父的臉上看到我的樣子,還這樣問我?
猶如五雷轟頂,我呆在原地,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終於,我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阿面也笑了,它的笑意不為我所掌控地牽動著我的表情肌,那感覺陌生又熟悉。笑意一旦出現,就一發不可收拾,我在老錢的葬禮上笑得流出了眼淚。
大家對我怒目而視。
阿面問我:這是誰的葬禮?
我答:不知道,也不重要。我們回山裡去吧,師父還等著我們。
阿面說:還有許許多多的面具,等著你把它們捎帶到這塵世上來。
終於,我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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