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聲勢浩大的生育直播

沒等護士回話,3號床孕婦就發出一聲嘶吼:「讓我順!」

凌晨四點,我在睡夢中感覺到一股暖流從下體流出,彷彿尿失禁一般,無法自控,我瞬間在黑夜裡驚醒。由於我在此前的39周內,刻苦鑽研「生孩子攻略」,迅速判斷出——我破水了。

我用手肘搗醒身邊的丈夫,他眼睛還沒睜開就條件反射地問:「老婆,你要上廁所嗎?等我開燈陪你去。」

「起床,去醫院,我破水了。」

大陳「嗖」的一下躥起來,開燈盯著我,傻瓜一般愣在那裡,沒頭沒腦地冒了一句:「今天是大年三十啊,醫院不放假嗎?」

「速度,立刻打電話通知醫院來接我。我沒見紅就破水了,只能平躺。接送電話在我手機電話本第一個。還有,去車庫裡取產檢報告資料。最後,提著我的媽咪包,裡面有所有生孩子會用到的東西。」

我異常冷靜,把自己想像成一位軍師。破曉之前,我必須捋清思路,擬出詳細的作戰方針。

這種待上陣的感覺讓我熱血澎湃,那時我並沒有感到害怕。

我的丈夫大陳同志,此時此刻已經開啟了遊離模式,喪失了思考能力。打電話時報錯了產檢檔案編號,院方查不到孕婦的家庭地址信息。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那幾位數到底是什麼,我說:「老公,其實你可以直接告訴對方,我們家的地址在哪裡。」

等大陳從車庫取完檔案返回家後,救護車也迅速地開到小區里。

由於小區門禁在維修,大陳並不能直接從家裡控制開啟樓下的門禁系統。他竟然趴在窗戶上大聲對醫護人員說:「只能麻煩你們等等,有鄰居進來你們跟著進來。」

「凌晨四點過,請問你哪裡來的靈感會有鄰居路過?老公,我是急著要去生孩子誒,你可以選擇下樓接一下。」

「哦對,我傻了。」我那個緊張到丟掉大腦的丈夫,在未來的三天內,這句話成了他的口頭禪。

一陣兵荒馬亂,我終於被安全地抬上了救護車。

在救護車上,醫護人員幫我做了內檢,確定我破水了,沒有任何宮縮現象,可是胎兒「頭還很高」。我隱約覺得這些我聽不懂的術語,是我順產的阻力。

到了醫院,推車的車輪在水泥地上快速翻滾,金屬架子發出「鏗鈴哐啷」的聲音,好像要散架一樣。這般快節奏,讓我的心跳加速。

經過一系列的檢查之後,最終我被推進了308號產房。

我還沒正式入住308號產房之前,就對1號床孕婦的家屬印象不太好。

清晨6點,做完一系列檢查之後,我被暫時安排在走廊的臨時床位。

護士通知我,今天會有一位產婦出院,早上7點醫生巡完房後,床位會騰出來。讓我再等等。

公立醫院的床位一向稀缺。我感到一陣慶幸。

有人在走廊上和護士爭論:「必須把我老婆搬到2號床去,你們那個1號床正對著房間的燈,太刺眼睛了,生娃娃本來體質就弱,如果燈光晃到眼睛,給我老婆留下後遺症,你打幾十年的工都賠不起!」

護士執意不同意,說2號床已經安排了另一位孕婦,讓他不要妨礙工作。

後來那個家屬罵罵咧咧的聲音消失了,我全程平躺,沒看見他去了哪裡。

等床位被騰出來之後,我被護士推進了308號房間。一個男人看到護士來了,吵著要加錢換單人間。是之前在走廊上吵鬧的男人,他是1號床孕婦的丈夫。

我吃力地仰頭看了看我床頭的號牌,原來2號床就是我的床位。男人見我們入住了 ,便沒再說話。

醫生拿著我的檢查報告進來,告知我肚子里的胎兒雙頂徑有10cm,預估體重8斤,雖然是頭位,但是寶寶是仰面朝上。「並不是不能順產,只是孩子體重過大,雙頂徑也長,順起來相對會很困難。建議剖宮手術。」

聽到這,我長舒一口氣。

長久以來,該順產還是剖腹產,是一個相當兩難的決定,各自的利弊像坐在蹺蹺板兩端的孩童,一個勁兒的在我腦海里較勁。

順產對我和孩子好,可是我自身身體素質差,我著實很怕順不出來再臨時轉為剖腹產。

大陳搶著回答:「那就剖腹產吧」。

這時,1號床的男人又坐不住了。他跳起來問醫生,為什麼昨天不直接告知他老婆該剖腹產,硬說他老婆順產條件好,結果宮口開了十指都沒順出來,最後只能選擇順產轉剖腹產。時間拖太久,羊水也髒了,嬰兒嗆到了臟羊水,患上了新生兒肺炎,現在還在保溫箱里呆著。

「請你們安靜點,請配合和尊重醫生的工作。」說話的不是哪位醫生,而是3號床孕婦的丈夫。

3號床位的孕婦蜷著身體,側卧在我左邊的床上。喉嚨里一直發出「哼哼」聲,沉悶又生硬,還伴隨著吸鼻子的聲音,應該是疼哭了。

她的丈夫蹲在床旁邊,握著妻子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邊重複:「妞妞,辛苦了。」她有氣無力地說:「老公,你別說話了,你嘴好臭,頭暈。」

3號孕婦是在凌晨2點住進308號產房的。在我做術前準備時,她正在經受著宮縮的折磨。

醫護人員給我換上了手術服,脫去了內衣和內褲,經過我同意後,還為我清理了陰毛。我平躺在床上,像一隻待宰的羔羊。

由於我一直沒有宮縮反應,感受不到3號床孕婦的疼痛。那時,我心裡還盤算著:預產期是大年初七,沒想到小傢伙提前一周,跑出來湊熱鬧,大概是想感受過年的氣氛吧。

護士為我插上尿管,疼痛感從下體傳來,火辣辣的,像暴力進入了一根大頭針。我的思緒戛然而止,生孩子果然不是什麼好差事。

準備就緒,護士和丈夫合力把我抬上另一張床,將我推向手術室。挪動我的時候,我正好側身看到3號床的孕婦用頭去撞床邊的欄杆,大概是太疼了,他丈夫趕緊用手墊著。他焦急地問護士:「能否再幫忙檢查下宮口,實在不行就剖腹產吧,太慘了。」

沒等護士回話,3號床孕婦就發出一聲嘶吼:「讓我順!」

被推往手術室的路上,我問尿管什麼時候能取下來,護手笑著跟我說:「早著呢。手術室和我想像中一樣,牆、床單、手套全是白色,由於不能佩戴眼鏡,這成片的白色在我眼前糊成一片,有那麼一瞬讓我以為自己身陷幻境。

護士的聲音將我從幻境中拉出來,她跟我核對信息,問了我的身高、體重,讓我在一份告知函上簽字。確認無誤後,我蜷著身體,麻藥從我的後背推入。

我真切的感受到一股暖和的液體從後背向四肢蔓延,尿管給我帶來的刺激疼痛感消失了。醫生確認我的身體感受不到疼痛後,開始剖宮手術。

在我的腦中,模擬著醫生在我肚子上一輪又一輪的操作,心裡充滿了一種恐慌。我不得不一遍遍告訴自己,讓自己冷靜下來。想像著自己走在一片肅靜的寒冬中,周邊下著滂沱大雪,卻一點沒有感覺到寒冷,只有萬物俱寂。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台發生一次猛烈地搖動,醫生把小嬰兒從我肚子里抱出來了。

我聽到幾聲乾癟癟的哭聲,努力扭頭想看一眼。醫生義正言辭道:「別動,還要縫合傷口。孩子清洗後自然會給你看。」

我安靜如雛。卻又感到一切來得太過突兀,我已經是一個需要保護一隻雛的媽媽了。一個月前,我在家裡洗澡,心血來潮對著自己隆起的大肚子說:「寶貝你好啊,我是你媽媽。」說完後,全身打了一個寒顫。

醫生把孩子抱到我面前,讓我確認是男孩還是女孩,引導我親一親小嬰兒,我還沒看清楚寶寶的臉龐,他就被抱走了。

半醒半睡中,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說:「孩子清理好了,眼睛很大,很健康,在你腳底下方的位置躺著。」我瞬間清醒過來,不知道「在我腳下方躺著」到底是在哪,怕一不小心把他踹下床去。幸好麻藥尚未褪去,我的雙腿無法動彈。

大陳從觀察室的門縫裡看到了我,直接開門沖了進來,一邊喊著「老婆,辛苦了」一邊握住我的手。護士趕緊說:「快出去,這裡是無菌的。」把他趕出去之後,對我說:「你老公好激動哦。」我有氣無力地回答她 :「戲多」。

從觀察室回到308號產房時,隔壁3號床的孕婦已經不在床位上了。她開了五指,去了待產房。

308號房的1、2、3號床鋪,是常規平行放置在房間內,只有4號床鋪,是橫放在靠牆位置,和另三張床鋪成垂直形狀放置。

4號床鋪是一個「經產婦」,由於此前有過順產經驗,產道相對寬鬆,更容易順產。

她扶著肚子來回在房間里走動,邊走邊調整著呼吸,很熟練的樣子。她的丈夫,躺在她的4號床上悶頭大睡。陪同她們一起來的,還有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嘴裡嘟囔著:「這都幾小時了,怎麼還不生。多待一天,都是燒錢!」

我躺回到2號床後,疼痛感漸漸襲來。麻藥消退,我感覺自己被人攔腰斬斷了。此時才意識到,插尿管的疼和現在疼,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護士走到我身邊,輕描淡寫地給我說:「我要給你壓肚子排污,你配合我哈,深呼吸,放鬆。」我還沒來得及問清楚如何配合,護士雙手放在我的傷口上方位置,使出吃奶的勁一壓,下體排出很多液體。

劇烈的疼痛感衝上腦門,我忍不住大叫了一聲,條件反射繃緊了肚皮。我一度懷疑護士是否忘記了我是剖腹產,不然怎麼可能會在傷口上方如此用力地按壓。

大陳第一時間幫我找醫生上了「無痛」,按叮囑15分鐘按壓一次「無痛設備」。不知道為何,絲毫沒有減輕我的痛楚。護士說:「前期每半小時壓一次肚子,後面會好一點,一小時壓一次,直到最後四小時壓一次。」護士出去後,我就懼怕聽到腳步聲,心裡想著是不是護士又來壓肚子了。

4號床的孕婦仍然在房間里來回踱步,誤導了我很多次,嚇得我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在發抖。不知道走了多少個來回,仍沒有要生的跡象。

她的婆婆坐不住了,從小聲嘟囔轉為大聲呵斥。抱怨自己的兒媳婦如此不爭氣,說自己當初兩個小時就生下了兒子,生完第二天就下地干農活。她沒敢回嘴,她的丈夫仍然在4號床上躺著,呼嚕聲震天響。

大年三十的晚上9點過,保安師傅來308號房叮囑大家注意看好自己的孩子和物品,「醫院要鎖門了,最後祝大家新年快樂。」

大家謝過了保安師傅,又互相道上祝福,產房的氣氛忽然變得柔軟了。除夕夜,一群陌生人聚集在一個小小的房間內,見證著新生命的誕生。

3號床那位堅持要順產的孕婦還沒有回到308室。4號床的二胎媽媽,最終火速生了一個女兒,她婆婆再沒有出現過。1號床的孕婦狀態好的時候,會給我聊幾句,說她開了十指再轉剖腹產,受了兩茬罪,到現在還沒看到過自己的女兒。

我頂著傷口的疼痛,頻繁地翻身。1號床孕婦說我真堅強。

跨入新年的第一個黑夜,我們過得很不平靜。

4號床的二胎媽媽發高燒,醫生把她丈夫喚醒,說需要把二胎媽媽推到另一個地方治療。二胎媽媽不知道在怕什麼,一個勁兒地說:「醫生,你們是不是測錯了,我沒發燒,剛才我蓋被子,把我身子捂得太熱了,所以測出來溫度高。不用把我推走,我天亮就要出院了」

她丈夫坐在床沿,沉默著一句話不說,氣氛很嚴肅。

二胎媽媽拒絕治療,堅持自己沒有發燒,是醫生誤診了。直到醫生說:「不要鬧,你不怕傳染給你女兒嗎?」她才接受了輸液治療。 輸液時,她支支吾吾問了一句:「輸液治療是需要自費嗎?可以報銷嗎?」語氣很卑微,興許醫生沒聽到。

我和大陳都是初為父母,缺乏經驗,孩子吃不完的母乳沒有及時排空。母乳迅速漲滿了雙乳,乳房堪比石頭一般堅硬。我稍微動一下,乳房的深處會傳來一陣陣的刺痛感,肌膚表面燙得通紅,肉眼可見凹凸不平的包塊。

護士手把手教丈夫如何為我通乳,大陳生疏的手法,再次把我帶入絕望的深淵。我忍不住哭出聲,一抽泣,牽動到剖腹產的傷口,又是更加猛的一陣疼痛。

在我通乳的同時,3號床終於回來了。經歷了二十多個小時的折磨,3號床的狀態顯然比我們剖腹產好,至少她能自己走路去廁所排便了。

3號床產婦走到我床前,探頭在嬰兒床邊看了看我的孩子,說:「真好,幾個小寶寶是最有緣分的,在一個產房出生,以後也不知道會不會在同一個學校里遇見。」她轉身把自己的孩子抱到我孩子床前,說給兩個小嬰兒照一張相片。考慮片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怕閃光燈傷害小寶寶的眼睛。

1號床的孕婦被我們吵醒,跟她老公說她餓了。她丈夫給自己家裡的父親打電話,讓他快點去菜市場現殺一條魚,熬點魚湯帶過來。

天剛微微亮,1號床的公公提著一個保溫飯桶到醫院,讓兒子趁熱喂兒媳喝。

沒喝兩口,1號床產婦就咳嗽了兩聲,邊咳嗽邊疼得哭出來。1號床丈夫沒好氣地吼他父親:「反覆給你強調了,要把魚刺挑乾淨,挑乾淨!卡到喉嚨可以不和你計較,但是咳嗽會把傷口震破,就開不得玩笑了!一點兒事都辦不好!咳來大出血,咋個整?」

老父親在旁邊緊張得不敢向前邁一步,駝著背,抱著那個保溫桶。最後,轉身走出了308號房。

沒過多久,大陳提著那個保溫桶進來,對1號床丈夫說:「你爸爸讓我提給你,說找護士借了紗布,重疊了好幾張,又過濾了兩遍魚湯,確定沒有魚刺了。」

1號床丈夫接過保溫桶說:「醫院的紗布能借嗎,臟死了,全是細菌。」

天亮了,醫生開始新一輪的查房。

1號床的丈夫最終協調到了一間單人間,把妻子轉走了。4號床的夫妻執意出院,臨走時,她的燒還沒有退。兩人走後,醫院迅速安排了另外兩位孕婦住進308號產房。

新的一天,一切終於算是告一段落。

大陳傻樂著把寶寶放在我身邊和我並排躺著,陽光照到寶寶的臉上,毛茸茸的汗毛彷彿閃著金光。小傢伙眼睛眨了幾下又閉上,繼續呼呼大睡。

我就那麼近距離地看著他,笑著看著他。我的一切不適應和負面情緒都在那一刻消失不見了。我想,我準備好了——我會用我的全部生命來愛他。

一想到這,我竟淚流不止。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95個故事

作者張小冉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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