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子桓典論絕口不及陳思,臨淄書尺只語無關文帝」?
——兼談建安七子的範圍問題
胡應麟說過:
曹氏兄弟相忌,他不暇言,止如揚榷藝文,子桓《典論》,絕口不及陳思,臨淄書尺(與楊德祖書),只語無關文帝,皆宇宙大缺陷事。而以同氣失之,何也?至如魏文以文章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而陳思不欲以「翰墨為功勛,辭頌為君子」,詞雖冰炭,意實塤篪,讀者考見深衷,推驗實歷可也。
曹丕《典論·論文》只論建安諸子,曹植《與楊德祖書》也是點評時人,兩位文壇領袖都不曾評價過對方,胡應麟認為是宇宙天壤間的大缺陷事,反映出「曹氏兄弟相忌」。
魯迅說:「文學的意見上,曹植和曹丕表面上似乎是不同的。曹丕說文章可以留名聲於千載,但子建卻說文章小道不足論的。」不過胡應麟非常敏銳地看出了丕、植的文學觀念其實是殊途同歸的,所謂「詞雖冰炭,意實塤篪」。
曹丕《與吳質書》言及「七子」後的文壇現狀曰:「今之存者,已不逮矣。」鍾優民認為曹丕意在影射曹植不如建安七子,「曹氏兄弟論文上門戶之見,相輕之意,較之建安諸子,實有過而不不及。」
結合建安時期曹丕、曹植親和友善的關係,我認為以上不過是皮相之談。王瑤在《中古文學史論》中給出了我比較認可的回答(詳見《政治社會情況與文士地位》一章)。他先是論述了當時文人學士的社會地位只決定於他的門第和官爵,而不一定在於他所構詩文的優劣高下,文士們的地位也是以門第和宦位做標準的,然後得出結論:
他們(三曹)父子兄弟都是當代的著名文人,為什麼《典論·論文》於述「今之文人」下,都省略去了呢?這絕不是自謙,而是「自尊」。建安七子都是曹氏的掾屬,他們在政治地位上是屬於同一等級,所以在文學地位上才可以相提並論的。曹丕的《典論·論文》,是以魏太子之尊的居高臨下的態度來批評得失的;這自然不便論到曹氏自己。曹植《與楊德祖書》中,於敘述王粲、陳琳諸文人後,即接言「吾王吾王於是設天網以該之,頓八紘以掩之,今悉集茲國矣。」這種口氣正是《典論·論文》的口氣。七子中孔融、王粲、應瑒、陳琳,皆東漢以來的士族;所以文學一直是保存在士大夫的手裡,而文士的地位也是依他的官階轉移的。
在《曹氏父子與建安七子》一章,王瑤還重點討論了建安七子的範圍問題:
向來講建安文學的,都注重敘述所謂「建安七子」。七子之名,源於曹丕的《典論·論文》,他說:「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自以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照中國文學史發展的情形說,同時代的文人們常常在生活和作風上,都形成一個集團;所以作品風格間的差異,也是時代的因素遠超於作者個性的因素;因為如此,所以傳統的這些「建安七子」、「竟陵八友」、「初唐四傑」、「大曆十才子」等名稱,實在是一種最方便和最簡單取巧的辦法。它有它存在的根據,如上所說;但也自然有它的毛病,因為歷史畢竟不是數學,選出幾個人很難代表當時文人的全部,而這幾個人當眾也常常情形各不相同。《典論·論文》雖然是一篇著名的文學批評的文字,但曹丕論述的對象既是他的幕僚們,文中避免敘述到曹氏父子,則所謂七子對於時代的代表性,已有缺憾;而七子間的情形也並不盡同,例如把孔融列在裡面,便是件很不調和的事情。從年代說,孔融誅於建安十三年(208),年五十六,比曹操還大兩歲。時曹丕只二十二歲,其餘諸人皆三十餘歲(王粲三十二歲,徐幹三十八歲)。阮瑀卒於建安十七年,王粲、徐幹、陳琳、應瑒、劉楨皆卒於建安二十二年,是七子並列,孔融較其餘六人顯為長者,並非同儕。魏文帝《與吳質書》所謂「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的,也只是指徐、陳、應、劉諸人。《魏志·王粲傳》言:「始文帝為五官將,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學,粲與北海徐幹字偉長、廣陵陳琳字孔璋、陳留阮瑀字元瑜、汝南應瑒字德璉,東平劉楨字公幹並見友善。」陳壽評曰:「昔文帝、陳王以公子之尊,博好文采,同聲相應,才士並出,惟粲等六人最見名目。」曹丕以建安十六年春正月始為五官中郎將,同年植封平原侯,而孔融已於建安十三年被誅,遠在諸子共集鄴下之前;所以就史實上考察,陳壽所言甚確,其中不能包括孔融。《謝康樂集》有《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也只有丕植兄弟及其餘六人,並無孔融。從作風說,孔融文多范蔡邕,不作五言詩,仍是東漢以來的傳統風格,所以《文選》只錄其書表。……曹丕將孔融列於七子之首,只是為了他自己的特殊愛好。孔融實際上是不能和其餘諸人並論的。
但當時的著名文士,也並不以次六人為限。《文心雕龍·時序》所評列,除此六人外,即尚有「文蔚、休伯之儔,於叔、德祖之侶」二句,指路粹、繁欽、邯鄲淳、楊修四人。《魏志·王粲傳》亦云:自潁川邯鄲淳、繁欽、陳留路粹、沛國丁儀、丁廙、弘農楊修、河內荀緯等,亦有文采,而不在此七人之列。」可知建安七子的代表性也是有限的。如果說曹氏父子是盡了對於建安文學的提倡和領導作用,則「建安七子」這一詞的用處就在它可以表示出當時鄴下文風的盛況來。它雖不十分妥帖,但的確可給我們一種「彬彬之盛,大備於時」的感覺。
韓格平在《建安七子綜論》中論證了《典論·論文》的寫作時間可以大致判定在建安二十四年三月至八月之間,然後論述了在他看來的,曹丕規定「建安七子」的依據:
此前,孔融等七人作為建安時代的著名文人均已先後去世,曹丕有感於一個文學高潮的終結,作文以敘哀憫之情,這是其撰寫本文的動因之一,或者說是情感動因;此前,曹丕已經被正式立為太子,為了擴大自己在士人中的影響,曹丕以先前文學盛事的參與者與組織者的身份,對七子做出蓋棺論定式的評價,將自己置於文人領袖的地位,以利於下一步接管政權,這是其撰寫本文的另一動因,或者說是政治動因。由於有這兩個原因,《典論·論文》中情感濃郁而深沉,且能克服顧忌,站在總結一個文學時代的高度,對孔融等人做出較為客觀的評價。同建安二十一年曹植《與楊德祖書》中以王粲、陳琳、徐幹、劉楨、應瑒、楊修六人為當時文人俊傑,及楊修《答臨淄侯箋》盛譽王粲、陳琳、徐幹、劉楨、應瑒、曹植六人相比,曹丕從俯視一個時代的整體著眼,選定孔融七人作為其傑出代表,暫且擱置當時健在的曹植、楊修,則顯得視角高遠,公允穩妥。所以,將建安七子的稱謂賦予孔融七人,除了少數文人持有異議外(如明代楊德周編輯《匯刻建安七子集》,以曹植取代孔融),得到了歷代絕大多數文人的認可。
綜上所述,「子桓典論絕口不及陳思,臨淄書尺只語無關文帝」,既囿於評論對象的身份,使丕、植兩人不便互相提及,又有是否可以蓋棺定論的因素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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