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匠鋪——100個邪邪的小故事91

這位客人,您請進!誒!您看看!不是俺吹牛,方圓幾百里內,您找不到這麼齊全的鋪子!只要是鐵器,只要有圖樣,俺老牛就能打出來!

對面那個剃頭鋪子您知道吧,不知道啊?您就在這兒看著,欸,看到了吧?那鋪子里,可有個絕活兒——「一刀凈」,大光頭帶胡茬子,只一刀,剃得乾乾淨淨,不留一個毛茬兒。為啥?就是使了俺老牛打的剃頭刀啊!

您再往對街瞅,胡屠戶您認識吧?不認識啊?就是街上的肉案子那家。他那一手,嘿,真是漂亮。一隻大整羊,都不用開膛,只把手腕伸進腔子,一眨眼的功夫,唰唰幾下,整副的羊骨留在架子上,羊肉全禿嚕到地上了。下水也都收拾得妥妥帖帖,誰要心肝,誰要腸肚,拎起來就能走。為啥?還不是因為使了俺老牛打的小剔骨刀!

衙門裡那個神針捕頭您總聽說過吧?他是個暗器高手,撒得一手好梅花針,一出手,全叮在那些賊人的麻穴上。甭管多兇惡的賊子,立時就束手就擒。等綁起來了,拿著磁石吸出針來,一點兒不傷著皮肉。那神針有多細?比頭髮絲兒還要細不少,也是俺老牛的手藝!

——您到底要打個什麼物件兒?

……

面前的少年囁嚅著說了一句話,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在這個牛角鎮安頓下來,就是要等這最後一個說這句話的人。每天,我早早地開店,遠遠地張望,苦苦地傻等。可是,我沒想到,這人竟是一個瘦弱的少年。

得了道的人,不都是一副仙風道骨嗎?怎麼還有這種好像發育不良的樣子?

少年說的是——我要訂一把御風小劍。

我收起笑容,正色問他:做這東西的規矩你懂嗎?

少年說:給您辦三件事,要辦得您滿意。

我點點頭說:你還得付十兩黃金做定。

少年解下肩上的包袱,拿出兩個黃燦燦的金錠子。

我掂著那金錠子,一個就有七八兩了,我揣進懷裡。

少年說:要辦什麼事?您吩咐吧!

我說:這個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就告訴你。

少年怒道:豈有此理!您想十年,我還得在這兒等十年不成?

這時,四個屋角都傳來聲音:對!

其中一個蒼老的聲音說:你還得排在我們後面!

少年仔細看,無奈屋裡除了火爐子旁邊,其他地方的光線都甚是昏暗,一時間他看不清楚。其實就是四個人,他們也都訂了這御風小劍,來得最早的那個老頭,已經等了有好幾輩子。不過,我說的是人的陽壽,這些得了道的傢伙,千百年的修行就跟玩似的,他們也不急。我幾乎已經忘了他們是誰,我對他們只有一個要求:待在這屋子裡,但是不要讓我看見。反正這麼多年來,來我這兒打鐵器的人,沒有一個看見過他們。

五個人齊了。每人能給我辦三樣事,算起來好像有十幾樣了?不過,我只需要他們去辦三件事,一起去。這三件事他們一個人辦不了,五個人也不一定能辦得了。

唉,人生一步錯,步步錯。我老牛怎麼就混到這塵世當了鐵匠呢?日日跟風箱焦炭為伴,熏得我是皮也糙了,肉也厚了。想當年,我在蘇蕪山中,是何等玉樹臨風,又是何等得逍遙快活!整個個山頭的母牛都是我的姬妾,地為床天為被,吃的是最嫩的草尖兒,喝的是花芯的露水,仰天一吼,回聲百里 。可那日偏偏有個什麼和尚,在山下的茅屋裡躲雨。躲雨他也不好好躲,念了一晚上的經。聲音那麼大,我在茅屋後面聽得清清楚楚,最後都能背下來了。從此可就坐下心病了!一心想著要得道!

淚別了我最妖艷的小母牛,惜別了我最多汁的青草尖,揮別了我最甘冽的花露水,我老牛閉了關。閉關的地方也沒選好。洞口朝南,一到夏天,洞里天天蒸桑拿,冬天又變成大冰窖。我老牛要是沒悟道,早就成了三蒸三烤的牛肉乾了!

閉關千年,人世間已換了天地。我的小母牛們早已連枯骨都難尋,蘇蕪山也早易了主人。這新主人是一頭巨魈,藍臉黃毛,也不知是從哪個山頭流竄過來的。雖然長得丑,可卻也有些道行。我們自然打了起來,打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後來,都打不動了,我們倆相隔十米,都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我對他喊:猴子,凡事都講先來後到!這蘇蕪山祖祖輩輩是我老牛的地盤,你如此佔去,實在是不合情理!

巨魈怒道:你叫誰猴子?我哪兒長得像猴子了?

我奇道:你跟那群在山頂小樹林里住著的猴子,難道不是親戚?我聽見他們的頭領叫你表大爺來著?

巨魈大怒:那是些攀親附貴的貨色,你怎麼敢把我跟他們相提並論?

我們又吵了三天三夜,依然分不了勝負。

最後,巨魈說:我們請個人來公斷一番,如何?

於是,我們就拉住了一個砍柴的山民。他聽了,微微一笑,對我們說:這個容易。你們兩人分頭去辦三件事,誰先辦完回來,這蘇蕪山就歸誰!輸了的那人,畢生的道行也要歸贏了的那人!

我們一聽,這辦法好。於是,那山民就說了:第一,你們得去取來世上最無情的生靈的眼淚,這眼淚必須是為情所流;第二,你們要找到兩個人,世上最俊美的男人和最醜陋的女人,還要讓他們紅線相牽;第三,你們得在蘇蕪山和天宮之間搭個梯子,這梯子平日里要隱藏起來,要去天宮的人心念一動才顯形。

我們琢磨了半天,都覺得公道。於是,我和巨魈都下了山。走了幾步,才想起忘了問那山民的姓名,返身卻已經沒有人影了。

巨魈說:這定是個仙人,前來點化我二人!

我想了想,不錯。就說:如此一來,我們就定個日期,以一千年為期,千年一到,不論三件事是否完成,都回到這裡相見,如何?

巨魈同意了,我們擊掌為誓。

諸位,這可不是三件容易辦到的事兒。臨走時,我長了個心眼兒,在那巨魈的頸子後面系了個牽魂的信物——當然,他是感覺不到的。這樣一來,他去了哪裡,我就一清二楚了。

巨魈走了半日,我作起法來,一看,嚇了一跳:信物已遠在千里之外,也就是說,這廝能日行千里!我也連忙趕起路來。我要去人世間最繁華的地方,向最聰明的人去請教這三件事。

於是,我到了一座大城。其實我來過這城裡很多次了,但都是閉關的時候,神遊至此,這肉身還不曾踏入城門半步。據說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城,也是最富庶的。那麼,最聰明的人一定住在裡面。我變作一個白衣公子,搖著扇子進了城。

一個又老又瘦的相士在牆根兒打盹,他的身後,一面大大的卜字旗招搖著。我走到他面前,說:卜字!

相士緩緩排出梅花錢來,問:您是要尋人斷物,還是要問事?

我說:尋人。說完,把那五色錢搖了三搖,撒了下來。

相士看了半天,閉著眼睛掐算起來。過了好久,他睜開眼睛,說:奇了!

我問:怎地?

他又翻書,翻了好幾本,好像在驗算。末了,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這卦象上說,您找的就是小人。請問您是要尋什麼人?

我心念一動,問:還沒有請教您的尊姓大名?

相士說:小姓東方,名旦。

我問:東方先生,您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嗎?

東方旦聽了這話,臉色大變,連攤子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我在後面追了他三里地,追得他面如土色。他回頭喊:天哪!我隱姓埋名,再不理你們那些事了,怎麼還能有人找到我?

我說:我是有事請教您!

他答:當然,當然!可我不能再泄露天機了,不然一定會倒大霉!不不不!再好的酒菜都別想收買我!哪怕是明日醉的十八年陳釀都不行!

我問:什麼?

他說:哪怕是——明——日——醉酒樓的十八年陳釀都不行!

半個鐘頭後,我們在「明日醉」排到了位子。三個鐘頭後,我們開始稱兄道弟。我把來龍去脈講清,然後問他那三件事的玄機,他對我說:你測個字吧。

我抬頭看到酒保唇邊一顆大痣,於是就說:那就「痣」吧。

東方旦沉吟了一會兒,說:這個字,從病從木,是要以逸待勞的意思啊。越奔波,就離成功越遠。而且,心上有士,這是需要貴人助你一臂之力,才能成功。病字五筆……嗯……需要五個人來幫你。我再給你推推有機緣的地方……嗯……出了這城三百里地,有個牛角鎮,你就到那裡去等你的有緣人吧!

我暗暗記下,又問道:可我還不知道,這三件事到底要到哪裡去辦呢?

東方旦說:我給你三個錦囊,但沒等到你的五個有緣人之前,切不可打開!

我說:我怎麼知道誰才是我的有緣人呢?

他說:昨日死了一個人,此人是個鐵匠,他無兒無女,無親無朋,卻有一門絕妙的手藝。他會打一種御風小劍,那些有根基的人,各個都想要這劍。

我問:此劍有什麼獨到之處嗎?

他答:此劍並非兵器。你聽說過御風而行嗎?

我說:聽說過,沒見過。

他笑:我也沒見過,據說那都是仙家的法術,無外物,只憑一股仙力拖住仙體。可是這御風小劍,拋在空中,跳將上去,便可御劍了。只要真氣不斷,就不會跌落。

他說得我心裡痒痒的。我問:這劍失傳了?還有哪裡能買到?

他捋了捋沾滿酒珠的鬍子:如今只有找你買了!

我驚道:找我?

他笑道:如今我二人暫且放出風去,說你能打這御風小劍,有緣之人自然會來找你了!

我奇怪道:可是我並不會啊!

他大笑:莫急!來找你打這劍的人,你就將他們留下來,等五個人都到齊了,先把你的三件事辦了,然後,你領著他們來找我,我自有妙計。

我想了想,說:這要是放出風去,那豈不是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要來找我了?

他說:我們只放出五股風去,至於飛到誰耳朵眼裡,那人就是你的有緣人了。

說著,他一揮手,只見滿屋的人都被施了定身法兒。

我贊道:看來,您的道行不淺啊!

東方旦一笑,突然運氣,逼出一口真氣來,吐將在手掌心。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一股五色的至純真氣。他口中念念有詞,說的正是我們瞞天過海的計劃。那五色真氣聽了主人的吩咐,漸漸分離開來,飛出了窗戶,向著不同的方向飛去。東方旦再一揮手,酒樓里的熙熙攘攘就重新開始了。

後來,我就到了這牛角鎮,開了這鐵匠鋪,到如今已經九百多年了。這地方倒是個寶地,三百里外的大城易主數次,可戰亂從未波及到這裡。

我已經是一個嫻熟的鐵匠了,從一開始見到火星四濺就害怕,到現在打出的物件人人交口稱讚。每隔二十年,我就辭去小工,給他一筆銀子讓他離開這裡,再變作他的相貌,「接管」這鋪子,也沒有人懷疑過我。大家都知道,這鐵匠鋪是每隔二十年就換了主人的,畢竟凡人能賣力氣的日子也就那麼些年。反正鋪子的招牌是越來越響了,都有大城裡的達官顯貴來找我定製鐵器了。

五個人齊了,我高興極了。我從懷裡掏出一個千年寒鐵的小機關盒子來,打開機關,再從裡面掏出那個黃色的錦囊。東方旦說過:錦囊按黃白赤的順序打開,一件事辦完了,再打開下一個。我照辦了——其實他還跟我說過很多類似的話,我發現,如果不照辦,我總要倒大霉。他已經成功地讓我心有戚戚了。

錦囊上寫著:東海烏崖有紅鮫人,乃是南海流落的一支,善流淚。但此物並無七情六慾,流淚只是因為東海水很咸,它們需要把身體里多餘的鹽分排出來。此物日日流淚,卻最是無情。鮫人有個女王,名喚含珠,日日必要生啖漁人的心肝,是無情中的天字第一。此物落淚成珠,珠色潔白,是為無情珠。你若能叫她為情所傷,流下血淚來化為赤珠,必定能完牛兄這第一樁心愿!

我對五人說:去東海。

我們出發了。一行六人,一字排開,出城去也!

那瘦弱少年跟身旁的老頭似乎吵了起來。老頭是最先來找我的,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不過,他好像也沒有變得更老。我留心聽著他們說話。

老頭問:小哥怎麼稱呼?

少年行了個禮:晚輩百里蕤,還未請教您?

老頭說:我啊,你喊我三爺就行!

少年的嘴角幾不可見地抽搐了一下。

老頭問:小哥似乎是有不足之症?

少年白了他一眼:怎麼可能!我自幼習武。當今這世上,功夫在我之上的,只有兩人!一個是我師父,一個是我師公!

老頭說:呵,好大口氣!敢不敢跟我老頭子掰個腕子?

少年遲疑了一下:不好吧,傷著你,倒耽誤了行程。

老頭站定了,扯著少年的衣角卻不依不饒:我栗老三還沒讓人這麼小瞧過,不行,來,掰個腕子!

百里蕤只好停了下來,大家也只好都停下來。

只一搭手,老人就怪叫起來。

這時,老頭身邊那個一直掩口微笑的俊朗書生走上前來。此人我是認識的。他本是那大城裡的一號人物,姓北堂名春,人稱北堂回春手。他出身杏林世家,有了修為後,自稱能起七日之魂,捉三分之魄。

北堂春捉住老頭的手臂,一抬,再順著骨節摸了幾下。老頭又是幾聲怪叫,之後突然笑了。他說:真神了!北堂大夫,你這一手絕活兒,能不能教教我?

北堂春一笑:你是用毒的大家,不適合學我這救人的功夫,品性相衝。

一陣中氣十足的大笑從我們身後傳來。原來是那個不肯透露姓名的黑臉漢子。我叫他大黑,大家也就跟著這麼叫了——其實,他可是個了得的人物,我曾親眼看到他號令百獸拜日,又令群鳥齊鳴。大黑說:如此行路,怕是半年也到不了東海!

他這麼一提醒,老頭終於不再鬧了。

腳步快了起來,就有個人落在了後面,不時小跑幾步。此人名叫阿靈,是這個隊伍里唯一的女人。她的本事我沒看出來,三分嬌養七分疲懶我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一路無話。我們到了東海之濱的烏崖,正值寒冬。呵氣成雪,滴水成冰。東方旦在錦囊的注釋里說,每年只有這個時節,鮫人會上岸避寒。我要找他們,也只有趁這時節行動。

烏崖是個小村子,看上去似乎只有十幾戶人家。我們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院門,出來一個矮胖的大媽。她的皮膚是一種太陽曬多了的棕紅色,她的眼珠是一種黃中帶綠的昏暗顏色。

我們都大驚失色。傳說中美艷無方的鮫女,竟是如此摸樣!

小靈款款走上前來,施了一禮:大娘,我們是過路的旅人,可否行個方便?

大媽打量了一下小靈,突然轉身進了屋。片刻後,裡面走出一個妙齡少女來。她的皮膚是淡紅色的,眼珠倒也是黃中帶綠。這少女生得美極了,一下把小靈比了下去。

小靈偷偷對我說:傳言鮫女善妒,果然是真的!

少女把我們安頓下來。當然,是看我們風姿不凡還是那一角碎銀子起了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不一會兒,她端上一隻大盆來。我們一看,頓時一陣反胃。露珠草和一種只有一指來長的小雜魚燉成了湯,聞著和看著都還不錯,只是不能細看,因為那些雜魚連鱗都沒有去除,想來腸肚也都沒有去除。經過烹煮,魚鱗有大半都脫落了,附著在露珠草上,星星點點,那景象可怕至極。

少女看我們都不下筷子,問道:此地喜生食,因怕遠客鬧肚子,才煮了熟食。可是不合幾位的胃口?

老頭嘟囔道:反正我現在是不餓了。

少年抿著雙唇,一言不發。

小靈拿著筷子挑挑揀揀,想要找到一塊不沾魚鱗的露珠草。

大黑抄著手,直直盯著少女。

只有北堂春盛了一碗雜魚,斯斯文文地吃了起來。

少女笑了,她問北堂春:好吃嗎?

北堂春說:這可是小獅魚?

少女瞪大眼睛:你真是識貨!

北堂春向我們解釋說:古籍有載,這魚很難得。白煮都是很美味的,魚鱗用來熬湯尤其鮮美。

老頭怪叫道:依你所言,肚腸是不是更鮮?

北堂春道:正是這樣。小獅魚被捕捉上岸後,便會不停喝水,直至吐盡泥沙。這魚是可以整條入口的,生食滋味尤佳。

少女高興地說:還有生的,你吃嗎?

北堂春喜道:今日竟有此口福!

少女起身去了灶間。

大家都試探著拿起了筷子。我閉上眼睛把一整條小獅魚塞進了口中。正想胡亂咀嚼幾下就咽下去,突然感覺到一股奇香,魚鱗似乎正在我的口中變軟,直至變成液體。

我睜開眼睛,只見大家都在飛快地舉箸,大盆已經見了底。

少女端來一盆生魚,銀亮的活魚。又拿來一盆青綠色的酸果佐餐。她先塞進口中一條活魚,咀嚼了幾下,血水就順著她的唇角滴了下來。我注意到,她有著尖利的犬齒,只有在咀嚼的時候才會露出來。

大家再嘗,果然更美味,又是一頓風捲殘雲。

我留心看那含珠,果然,她一邊吃,一邊滾下淚珠來。那淚珠一碰到桌面,就變成了潔白、滾圓的珍珠。

正吃著,突然進來一個婆子,人未到,聲先至。她隔窗對少女道:含珠,你幹什麼呢?怎麼生起火了?

我一驚,大家都是一驚——這少女竟是鮫人的女王?

婆子一推門,突然看到了我們,一愣:這時節竟有客人?

我們也是一愣——這婆子只有一隻獨目,長在正中,看上去無比怪異。

婆子向我們行了個禮,我們慌忙還禮。

含珠打發走了她,向我們賠禮,說驚到了遠客。

我暗自納罕:這樣好客多禮,與東方旦說過的生食漁人心肝的紅鮫蠻族,似乎不怎麼相像。

飯後,少女在灶間收拾著餐具。我跟了進去,問她:含珠姑娘,我們想要見見此地的長官,不知可否引見?

少女抿嘴一笑:你見他幹什麼?

我扯謊道:我們想要出海,需要換個行路文書。

少女說:我就是此地的長官,你把文書拿來,是要拓個章子嗎?

我暗自發力,從袖中取了文書給她,少女走進裡間,捧出個盒子來。她捉著盒子底一倒,嘩啦一聲,一大堆章子掉了出來。她說:我也不知道該拓哪個,你自己拿了拓吧!

我細細看那些章子,從十戶到千戶,大大小小几十個章子,縣衙門裡,提轄、教閱、督捕、海政都齊全。我突然一陣冷汗——難道此地的人口已經被這紅鮫血洗湮滅了?

我找到了海政的章子,拓好,向她道了謝。

一個眼風丟給大黑,他走上前來,對準我的胸膛攔空一抓,就把一顆紅豆遞在我手中。這是在路上早已商議好的。五個男人抓鬮,我老牛不幸抓到了最短的。只好由我出頭,去傷這少女的心。少女背過身收拾著章子,我彈出紅豆,正中她的後心。她似乎沒有感覺到,還在低頭忙活著。這顆相思豆,已在我的心口埋了七日七夜,大黑說,只要再由我親手把這東西種到含珠的心口,就有了三四成把握。我們看著那紅豆漸漸隱沒在她的衣衫下面。

三日後,那含珠果然開始待我與旁人不同。

此時更有小靈在旁出謀劃策。這小靈原來會變戲法。枯枝亂石,經她的手,全變作了珠寶美玉。小靈又教我,日日以這些珠玉討那含珠歡心。

七日後,含珠已顧盼含情。小靈說她的珠玉是首功,大黑卻說他的相思豆才是第一功臣,兩人爭個不休。只有那北堂春說:如此對一個女子,似乎有失公允。

少年說:這哪是女子,是海怪!

老頭說:我看她分明是情竇初開,老牛,你這次可真是吃了嫩草了!

含珠邀我出海。這季節本是不能出海的。我們偷開了船,冷風烈烈,含珠笑語盈盈,又放聲換歌,聲音美妙,我心頭陣陣悸動。到了海上,按照之前商議好的法子,我突然使了個法術,船翻了。傳說中,冬天的海水是會凍死鮫人的。含珠在海里掙扎了幾下,就有了溺水的架勢。我將她抱在懷裡,使出蠻力,一直游回了岸邊。

族人竟在岸上列隊等著我們。那為首的,就是那獨目的婆子。她對奄奄一息的含珠說:你動了情,這女兒世界便不能留你了!

含珠爭辯道:我沒有!

獨目婆子不由分說,遣著我們離開了。

大黑他們生了篝火,烤乾我和含珠的衣物。我和她坐在小靈變出的羅帳內,我對她說:跟我回牛角鎮吧,此生我定不負你!

含珠點了點頭。

我們就往回走,走了有上千里。一路你儂我儂。

在一個荒野,我對含珠說:我厭了你,你走吧!

含珠一愣,她說:這是玩笑還是當真?

我說:自然當真。我這人,對女子,就喜愛新鮮的,總超不過七日去。你我已相處月余,我實在是厭了你了。

含珠聽了,慘白著臉一言不發。突然,她轉身就走,攔也攔不住。我們跟在後面,並沒有發現有赤紅的珍珠滾落下來。

我們偷偷跟著她。只見她日行夜宿,所食者也不過野果之流,不吃魚了,她連無色淚珠也不流了。她並沒有傷心欲絕。看她的路線,似乎是要回烏崖去。大黑抓耳撓腮道:這鮫人到底是畜類,情傷對她來說,可能就跟傷風差不多。

小靈說:女人,除了情傷,最怕相貌被毀。老頭,你不是會用毒嗎?你毀了她的容貌,看她會不會傷心?

我心中一陣鈍痛。我說:這……不好吧?

老頭說:老牛,你不必擔心。我這毒藥,只會維持三個月。三個月一過,她的容貌便會回復如初。

我只好由著他們了。還是大黑出馬,把一隻吞了葯的雉雞丟進熟睡的含珠懷裡去。我們在遠處暗暗觀察,只見含珠捉住了雉雞,很是高興,咬斷頸子吸起血來。小靈輕輕說:此刻,你相信她是海怪了吧?

我看著她餓極了的吃相,心中一陣淡淡的難過。

第二天,含珠在水邊洗漱時,突然尖叫起來。我們遠遠看去,只見她的臉上滿是大瘡,流著黃水。她在水邊坐了很久。我們擔心那赤珠會掉進河裡,可是,她一直沒有流淚。

小靈說:親情,也是情。她要回家,我們就讓她沒有家。這次,不怕她再不流淚!

含珠回了烏崖。其實,那不是烏崖,是小靈的障眼法兒。她在路上造了個烏崖出來。含珠一進小靈的迷陣,就看到自己的小村子已成了一片焦墟。她愣在那裡,好久好久。從背影來看,並沒有淚珠砸在地上。

小靈說:這無情的東西,當真可怕!

我心口一陣絞痛,再也忍不住,衝到含珠身邊,抱住她。

含珠轉身看到我,她說:我就知道,你還會來找我!

大黑走上來,對她說:你們這妖孽的村子,我們已經一把火燒了!

含珠說:燒了也好,乾淨。

老頭走上來,對她說:你怎麼變得如此醜陋?

含珠說:我不過是吃了有毒的東西,生了瘡。

小靈挽住我:你變醜了,老牛不要你了,他啊,現在就寵我一個人。

含珠看向我,我的視線飄向別處。

突然,大顆的血淚從她臉上流了下來,砸在地上,便成了無數赤色的珠子。

她說:我以為自己無情,這世上也無情。原來,世上真的無情,我卻有情。

我心如刀絞。我噗通跪在她面前,把來龍去脈都講給她聽。然後,我說:雖然我們設計了你,但是,看到你心痛,我的心裡也痛了起來。我老牛還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我想,這情傷,不但傷到了你,也傷到了我!

說著,我發覺臉上有點兒濕,再一看,大顆的淚珠正砸在地上。

含珠擦掉我的淚珠,她說:你到底還要不要我?

我說:自然要你,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離了,好嗎?

含珠說:當真?

我說:自然當真。

那五人都傻了。還是小靈說:如此倒是一段奇緣,我們要恭喜老牛了!不如你二人就成了親吧!

含珠看著我,雖然臉上滿是瘡疤,可眼神那麼清澈。我只好點了點頭。

成親一節,無話可表。

洞房第二日,一屋人圍坐著。我拆開白色錦囊,上面寫著:恭喜牛兄喜得佳婦。只可惜世事無常。這世上最俊美的男子乃是一個和尚,法名喚作滅色。他自幼在牛角鎮後山的一個小廟裡出家,從未經過紅塵之事。只是這世上最丑的女人,不是他人,便是……

我念不下去了。小靈搶過,念道:便是牛兄的新婦!

她也驚呆了。一群人面面相覷。我看向含珠,她也正看著我。

小靈繼續念道:此婦與滅色心意相投,才能完這第二樁事。三月為期,切記!

沉默,又是沉默。

好久之後,含珠說:我去。牛哥,為了你,我願意去。

我們回到了牛角鎮。含珠獨自去了那小廟。我在鐵匠鋪子里,日日輾轉反側。此刻,我真想反悔。蘇蕪山,不過一個山頭,幾千年道行,就真能讓我白日飛升了?這一切,真的值得嗎?可是,五雙眼睛盯著我,我不能反悔。

半月後,含珠回來了。她是帶著滅色回來的。那和尚已失了本性,他滿眼裡只有一個含珠。他的手撫上含珠那滿是大瘡的臉,就像撫摸最珍貴的瓷器。

我們都不知道,她是怎樣辦到的。

含珠對滅色說:你先回小廟,我需要辦幾件事,辦好了,我們就遠走高飛。

滅色走了。

我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要走?

含珠凄然一笑:我是騙他的,就像你騙我一樣。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含珠的枕邊散落了一大捧赤珠。

該辦第三件事了。我打開赤色錦囊:牛兄,不知你此番心境如何?可是已經悟了?這第三件事,還得尊夫人相助。天地之間的懸梯,古已有之。紅鮫之所以顛沛流離,都是因為她們那一頭紅髮。

讀到這裡,我看了看含珠那瀑布般的黑髮。含珠說:我的確是紅髮。紅鮫招禍,也是因為這紅髮。說著,她拔下一根頭髮,髮根果然是火紅的。

她繼續說:為了這頭髮,烏崖的知府下令,要捕盡我們的族人。為了不被殺掉,我們從南海一路沿著海岸線向北前行,卻總不得安寧。好不容易到了烏崖,又被人發現了。沒有辦法,我們只好把烏崖那些窮凶極惡的人全都殺掉了。我們用墨魚汁染了頭髮,只希望能平平安安過一生。可是,居然還有人在惦記這頭髮!

小靈又一次搶過那錦囊讀了起來:用紅鮫人的頭髮三十丈,按照我畫的圖樣編織,此梯可成!

讀完,大家都看著含珠。含珠看著我,問:你定要辦這最後一件事?

我未及答言,其他五人都說:對!

我只好點了點頭。

含珠說:三十丈頭髮,要七天七夜才能長出來。你們給我買魚去吧,越多越好!

五人出發了。他們到了大城,買空了所有的魚店。

我們看著含珠。她坐在昏暗的鐵匠鋪子里吃魚,不停地吃。她不吐刺,吃得飛快。與此同時,她的頭髮也長得飛快。新長出來的頭髮,是火紅色的,一寸頭髮就能拉伸百丈。她吃了七天七夜,那五人編了七天七夜。終於,九十九丈長的繩梯辮成了!

我按錦囊注釋里的法子,等待一個龍吸水的日子,將它拋在空中。那水龍銜著繩頭,直衝雲霄。

突然,東方旦來了。他踩著一把劍,憑空而來。他攀上了繩梯。他說:多謝了,老牛!這下,我能回去了!

我目瞪口呆。突然,半空中拋下來又一個錦囊。一個聲音漸行漸遠——牛兄,收好了,有了這東西,咱們還有相見的時辰!

我打開錦囊,原來是那御風小劍的煉製法子。小靈他們搶過去看了,都歡呼起來。

我看著那繩子被從上面收走了。

我回到鐵匠鋪子,含珠躺在一角。她病了,自從吃了七天七夜的魚,她就病了。不過,她說只是需要消消食,我也沒太放在心上。可是,今天,我一瞅,情形似乎不對。她已瘦得就剩了一張皮連在骨頭上。

我撲過去,問她: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她一笑:春蠶吐盡了絲,就要死了。鮫人的骨血,化了頭髮,她也要死了。

我大哭:不,不要!

猛然間,滅色沖了進來,他抱起含珠:我來帶你走了!我們離開這裡!

含珠搖了搖頭:不,我不走。她的眼睛尋找著我。

滅色不理,他抱著含珠就要往外沖。我連忙拉住含珠的一隻胳膊。兩人只一用力,那隻胳膊就掉了下來,斷碴兒連血都沒有冒出來。

含珠似乎沒有感覺到疼。她哼起歌來,正是我跟她泛舟海上時,她唱過的漁歌。

再看滅色,他抱著含珠,突然神色大變。

我細看時,含珠的胳膊和腿還有腦袋都掉了下來,滅色只抱著一段軀幹。

我大叫起來。

我尋到了北堂春,拉著他狂奔回來。他看到四分五裂的含珠,也驚呆了。我撕扯著他:你不是能回魂奪魄嗎?快救救她!

北堂春獃獃站在那裡。良久,他喃喃道:情傷……無葯可治。

安葬了含珠,那五人催著我打那御風小劍。我說:你們難道沒有看到上面的那些原料?每一樣都要歷盡千辛萬苦才能取到。那世外寒鐵,千年冰玉,都是只在傳說里聽到過的東西。你們要,就去找吧,找到了,來蘇蕪山找我!

五人走了,我也終於回了蘇蕪山。離開這裡已經一千年了,一切似乎都變了,又似乎沒有什麼變化。我喊著:巨魈!你在哪兒?喊了半日,沒人應我。看來,是我先回來的。可是,我心裡怎麼一點兒也不高興呢?

過了一會兒,一隻猴子跑來找我。它嘰嘰咕咕還不會說人話。我跟著它,七拐八繞,在我當年閉關的山洞裡,見到了巨魈。奄奄一息的巨魈。

我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難道你的事都辦完了?

他說:我……根本就沒有離開。

我傻了,接下來,憤怒吞噬了我,我一把揪起他:你這猴子,為何不講信用?

他說:我早已算到……千年之後,我就要油盡燈枯……我天資有限,永遠不可能飛升,倒不如……支開你……我好……安享這千年的太平日子……

突然,我想到了那信物,我問:為何卦象會顯示你在千里之外?

他苦笑道:是我將你的信物系在了一朵白雲上面……不提這些了……我的道行,都給你,你來!

他強撐著坐了起來,他的真氣源源不斷進入我的丹田。

過了半個時辰,他頭一歪,真氣也不再傳來。

我將他平放在地上,狂奔出去。突然間,我感覺到體內的真氣在亂竄。我忍不住騰空而起。圍著蘇蕪山轉了好幾圈,我才發現自己能御風而行了——我終於得了大道。

我收了真氣,落在山尖上。我的心口突然一陣銳痛,好像有人在用世上最鋒利的小刀割著我的心口。

我伸出手指,扣進我的胸膛去,夾出了一顆石子樣的東西。仔細一看,竟是當初那顆相思豆——原來,我心口這一顆,從來都沒有被取出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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