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機的愛情
波伏娃有個昵稱叫河狸,並非她與這種半水棲的嚙齒動物有關聯,而是因為波伏娃這個名字與河狸的英文beaver相近,所以河狸成了友人對波伏娃的昵稱。
薩特比河狸大兩歲,直到倆人撒手人寰雙方都以您相稱。對某些人來說,他們是巴黎左岸聖日耳曼德培文化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對熱切的追隨者而言,他們則是20世紀最不隨波逐流的一對。她認為他「很醜,很恐怖」,他則認為她「頭梳得一塌糊塗,髮型像圍著一條可怕的頭巾」。了不起!
他倆都參加了最難最頂尖的哲學教師資格檢定。河狸第二,薩特第一。他們的抉擇從不屬於決定論,而是屬於概率論的。
他們不離不棄。這是一個情感、性與知識的關係。就像從默片出來的人物一樣,他們只穿黑色與白色的衣服。他們最終成為「現代關係」的原型。河狸和薩特知道唐璜這號人物,但莫利納和克拉拉蒙特的傳奇,他們是否一無所悉呢?提爾索和克拉拉蒙特差一點將他們的關係轉換成我們這個文明「第一次」傳奇(對西班牙哲學家奧特嘉而言)或至少「第二次」傳奇最明亮的圖示。
這個新關係的典範,誕生於1929年的一個夜晚,24歲的薩特與21歲的河狸坐在巴黎杜樂麗公園長椅上,薩特提出了一個為期兩年的合約,一條可以更新的公約,「鑄造」他們必要的愛情;在某些時代,情婦一如忠貞的妻子,就像消失中的物種。
是的。河狸承認薩特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他的聰明才智深深吸引著她,他的邏輯思考無懈可擊,而她的愛情對他而言又是必要的。薩特向她解說這個計劃的特異之處:「我們必須體驗和享受「必要」而同時又是「隨機」的愛情。隨機的愛情是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如果我們是男人,這就是認識女人的方式;如果我們是女人,這就是認識男人的方式。我們不違犯最核心精要的條款:絕不對彼此說謊。我們要重新定義情侶的關係。因為我倆對彼此都有著溫柔和信任,我們必須以建立在事實而不是布爾喬亞(那些混蛋!)的策略來進行這個計劃。」
河狸認為嫉妒正是結核菌會在肺部滋生的原因。她說服自己他從不對她隱瞞什麼。這也就是為什麼幾年後她會說,原本以為他只是胖,但遠遠望著他,她才理解他根本完全超重。在巴黎一個車站等他的時候,她繼續遠距離觀察他,她非常驚訝地發現,她原本以為他很矮,但不是,他根本就是侏儒。她更細心地觀察,她發現他嘴角的唾液;她臆想他的括約肌無法承受長途旅行,大小便全都拉在褲襠里。然後她下了結論:「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愛他。」
生命末期,薩特毫不遮掩地接受一位密友的提問,就像鬃狗把心臟咬在嘴裡那樣坦誠。「您為什麼能在多妻制的汪洋中幸福悠遊?」薩特承認:「我對她們撒謊;這樣比較簡單,也比較誠懇。」他的朋友無法置信,堅持追問他:「您對她們所有人都撒謊? 」薩特微笑著回答:「全部!」「對河狸也一樣?」「特別是對她。」
不敢批評他的朋友只好承認:「您是透明的哲學家。」薩特捍衛自己:「某些情況下我們必須創造一種暫時性的道德。」他拒絕向輕浮斜傾的價值觀。
當河狸領會薩特所謂的「隨機愛情」的時候,她問後者:「您在床上都跟您的情婦做什麼?」薩特毫不動搖地回答:「您知道我們之間的肉體關係在1930年代末期就已經結束,再沒有什麼會讓我感到困擾的了。」河狸拼湊出遲疑的記憶:「您還真的是一直克制自己,不願失去理智。」薩特進一步回答:「我只是一個陰蒂的自慰者。」
波伏娃的「隨機愛情」今天既無雜音又不掀波瀾。跟學生那幾段「刻骨銘心」的愛情,跟艾格林的芝加哥紀行:和美國佬在墨西哥瓜地馬拉度過一段非常惡劣的蜜月旅行。她最終還是帶著偉大小說家的婚戒進了墳墓。只有戲劇狂熱分子的時代才有提辭人的存在。
薩特的「隨機愛情」現已全部公諸於世:他對蘇聯探員佐妮娜的熱愛;他對詩人瓦尼蒂感覺像度假一樣的情感;與碧昂卡令人作嘔般告終的戀情;還有讓人束手無策的任性的歐嘉,年輕的瘦骨如柴的薩特差點為她殉情。
這兩個存在主義者是否是唐璜的化身但又不記得莫利納筆下的「塞維亞的浪子」? 「浪子」能夠以不同的面貌誘惑每一個上鉤的人,故事中,誘惑者甚至在黑暗中假扮成其中一位受虐者的未婚夫。
河狸對騎士小說中女主角們的愛情冒險所知不多,薩特過世的時候她試著活化自己的異想天開:「我好想跟他一起躺在里著屍體的被單底下。」
河狸下結論:「事實上有一個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的問題,有一天讀者或許會提出來。」
但是現在已經沒幾個人閱讀河狸的文字了,讀者又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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